虞縣乃通往西北之樞紐,縣境內水渠交錯、河網密布,水陸運輸發達。離川貫穿虞縣,蜿蜒曲折,河道寬窄懸殊,故大型貨船抵達淮鎮時,必須將貨物卸下,換上小船或舢舨接駁至赤山。
對運輸量不大的商家來說,水運是極便利的運輸方式,但對于顧家這種運輸量極大的商賈,陸運則方便且節省人力成本。
顧家在虞縣深耕三代,積攢不少身家,顧家祖訓為「誠信」,行商堅持童叟無欺、貨真價實。
顧家大宅位于虞縣縣城城南,是西北難得一見的五進大院,盡避先後經歷了外敵入侵及政權動蕩,但因為地理位置佔了易守難攻的優勢,境內又有許多良田,因此並未受到太多的影響及破壞。
天高皇帝遠的虞縣在政權紛亂的這些年,雖不到繁榮富庶,生活其中的百姓倒也衣食無憂、安居樂業。
此時是三月天,乍暖還寒,一艘畫舫緩緩的行在離川之上,上頭有主僕等近二十人,正是顧家少東顧秋豐帶著妻子李香君、兩個妹妹顧秋心及顧秋桐游河賞景。
他們一早出發,在淮鎮停靠,然後將顧家自西北采辦後經大客船運送至淮鎮的二十箱藥材及香料讓人搬上畫舫,便啟程回航。
明明是游河畫舫,卻又到淮鎮載貨也是奇怪,但顧家的事都由男人做主,李香君、顧秋心及顧秋桐也沒能多問。
回程剛過赤山不久,坐在船樓臥鋪上的顧秋豐連連打了幾個呵欠,揉了揉眼楮。
「喜來,把我的忘憂香取來。」
顧秋豐是顧家現今當家顧萬得的獨子,因為是獨苗兒,從小就備受寵愛。
一旁的喜來答應一聲,立刻去取來主子外出使用的單耳雲龍燻香爐,以及裝有忘憂香的白瓷小瓶。
顧秋豐向來有使用燻香的習慣。半年前,他在瀟湘院結識一名劉姓行商,兩人一見如故,對方知曉他有使用燻香的習慣後,于是送給他這來自西域的奇香,從此,他便不可自拔地愛上。
每當精神萎靡不振或心緒不佳時,只要焚香一嗅便能振奮精神,心情大好。
因為具有奇效,他之後又向劉姓行商買了一批,如今一天總得使用上三五回才能過癮。
顧秋豐等不及喜來幫他將忘憂香點上,便一把接過,自個兒熟練地將忘憂香置入燻香爐中,用火折子點燃,只須臾,縷縷白煙幽緩漫出,猶如姿態曼妙的舞伎翩然起舞。
他將燻香爐湊近,嗅聞著那獨特的甜香,微瞇著眼,露出滿足愉悅的笑容。
原本坐在他身邊的李香君見狀,面露輕愁,默默地起身離開船樓。
她是前通州府尹李興利的親佷女,十五歲那年嫁進顧家,至今肚子未有動靜。
船舷邊,顧秋心倚欄獨立,欣賞著川上春景,眼尾余光一瞥,瞧見李香君朝她的方向走來。
轉過身,她看著李香君,「嫂子,外面涼,怎麼出來了?」看著李香君臉上那淒楚憂郁的神情,同為女子的她不禁感到同情。
「妳兄長又在使用忘憂香了……」李香君又是一嘆,「自從得了那忘憂香後,他一天總得點上幾回。」
「嫂子不喜歡那味兒?」她問。
李香君秀眉顰起,「那玩意兒有些邪門……」
顧秋心微頓,「如何邪門?」
「我說不上來,但……」李香君說著,不由自主地轉頭往船樓的方向望去,憂心地道︰「妳覺不覺得他瘦了很多,面色也有些蠟黃?」
顧秋心平常跟顧秋豐接觸得不多,就算見了面,也不會特別注意他的面色。她想李香君會這麼敏感,許是因為在意著顧秋豐吧。
顧秋心笑嘆,「怕是嫂子多慮了吧?大哥他看來精神挺好的。」
「不,他……」李香君似乎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又閉口。
顧秋心眼底透出憐惜,「嫂子,雖然大哥待妳淡漠,可妳的心還是向著他吧?」
李香君深吸一口氣,然後幽幽地吐出,語氣無奈地道︰「嫁雞隨雞,我已是他的妻,心自然是向著他的。」
顧秋心握住她的手,溫柔地安撫,「嫂子,希望大哥能明白妳的心意……」
李香君還是蹙眉,搖搖頭,輕輕嘆息,再也不發一語。
顧、李兩家聯姻無非是為了打通虞縣政、商的任督二脈,可如今李興利已因貪污受賄遭到彈劾去職,李香君又未能生下子嗣,被棄如敝屣也是遲早的事了。
女人在顧家是沒有地位的,除非有可利用的價值。
顧秋心的生母王氏是顧萬得的正室,出身書香門第,溫良恭儉,深得顧萬得的父親顧守誠之心。可因王氏體弱多病,一直未能懷上孩子,顧守誠在死前允了顧萬得娶側室趙氏進門。
趙氏一進顧家便懷上孩子,生下顧萬得長子顧秋豐,母憑子貴。因此趙氏雖是側室,卻在顧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正室王氏也得仰其鼻息,才能在顧家過上安生日子。
三年後,王氏終于生下她跟顧萬得的第一個孩子,也是唯一的孩子,可惜……卻是個女娃。
王氏在顧秋心三歲時病逝,當時懷著身子的趙氏立刻扶正,在趙氏眼里,顧秋心不是眼中釘,亦非肉中刺,因為在重男輕女、男尊女卑的顧家,她對趙氏不造成任何威脅。趙氏眼中只有兒子顧秋豐,就連對自己親生的女兒顧秋桐都是親情淡薄的。
萬幸的是,養大她們的馬嬤嬤是個慈愛善良之人,而顧秋心也跟同父異母的妹妹有著極好的感情。
十五歲那年,她在及笄禮之後議親,對象是淮山礦主于家的于仁舟。于仁舟在家行二,是正室所生,因著生意往來之故,顧萬得對于能夠嫁往于家的顧秋心,終于有了一絲的關愛。
許是命運捉弄,兩家交換庚帖不久,于仁舟在自家礦場里遭到土石掩埋而丟了性命,從此「災星」二字便如影隨形的跟著顧秋心。
因為失去利用價值,她再度遭到父親的冷落,直到數月前,虞縣來了個新任知縣韓墨樓,在父親舊識,也就是戶部右侍郎常永的保媒下,她跟韓墨樓定了親。
重新有了利用價值,這陣子她又能過上稍微舒心的日子,若非如此,今日游河也輪不到她。
韓墨樓到任近三個月了,她沒見過他,當然也不清楚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只知道他今年二十有七,足足長她十歲,不過年紀于她不是問題,她只期盼他是個溫情之人。
此時,畫舫經過了離川岸邊的流水娘娘廟,那廟已有百余年的歷史,百余年前,離川每至夏季便有汛災,沖毀田園,導致饑荒,百姓苦不堪言,因此離川甚至還落了一個「死川」的不祥之名。
有一年,一尊木雕神像遭洪水沖至岸邊,一對郭姓打魚夫婦將祂拾起並用石頭及木頭簡單的砌了一個小神龕供奉在拾獲處。說也奇怪,自從郭姓夫婦供奉神像後,漁獲大增不說,就連郭姓漁翁那體弱多病的妻子也日漸健康起來。
于是郭姓夫婦將神像稱為流水娘娘,虔誠供奉,消息傳開,開始有人前來上香祈求,而流水娘娘也總是有求必應。更神奇的是,自從流水娘娘坐鎮離川岸邊後,河水不再泛濫,百姓也日漸安居樂業。兩年後,虞縣仕紳捐獻籌資,在原址蓋了流水娘娘廟,從此香火鼎盛。
見著流水娘娘廟,李香君及顧秋心不約而同地合掌閉上雙眼,誠心朝著廟的方向祈求流水娘娘能庇佑她們婚事平順以及早得貴子。
祈求完畢,眼楮一睜,忽見一顆頭自水里冒出,兩顆銅鈴大的眼對著她們看。兩人驚呆到忘了出聲,卻見更多頭自水里冒出,突然船身搖了一下,數人自水里冒出,還有人攀上船跳至船板上,船板上的女人們頓時驚叫奔逃。
顧秋豐見狀,大喊道︰「把東西沉了!」
聞言,近十名僕從隨侍沖進船樓,把船樓一隅堆著的木箱一個接著一個的往離川里扔。
顧秋心一手抓著李香君,卻不知該往哪里逃,一轉頭,只見顧秋桐縮在船舷邊嚇得掩耳哭喊。
「阿月,照顧好少夫人!」她喊來就近的一名丫鬟,沒多想地往顧秋桐跑去。
忽地,船身又劇烈晃動,她重心不穩,一個踉蹌,倒栽蔥的落了水……
鬼哭山,黑風寨。
季墨秋坐在床沿,兩只手緊緊地握著顧秋心那冰冷的手,揉著、搓著,像是要把她那冰涼的手給暖起來。
一旁,她的丈夫,也就是黑風寨寨主翟烈神情凝肅地對她說︰「墨秋,妳乏了吧?去歇一會兒,我讓壽娃過來幫忙。」
「我沒事……」季墨秋搖頭一笑,「希望當初保佑我的流水娘娘,也能保佑她安度此劫。」
一年多前他們剛來到這兒安寨時,她因為殘留在身上的毒素發作,數日高燒不退,寨里的大夫何超雖有高明醫術,卻也無計可施、束手無策。
一夜,翟烈半夢半醒之間夢見一間廟,廟中大殿有尊木雕神像,底下一塊木牌上以金漆寫著「流水娘娘」四個字,夢里有個聲音對他說——
「離川畔,速來求取符湯……」
他醒來後半信半疑的去了離川邊,竟真的有間香火鼎盛的流水娘娘廟。他在廟中求了符,回寨中化水後讓季墨秋服下,沒想到她竟真的退了燒,並慢慢蘇醒。
為表感謝及虔敬,季墨秋病愈後親自去流水娘娘廟向流水娘娘求得聖筊,然後便在寨中供奉起流水娘娘,自此以後,寨子老老少少、大大小小都健康平安。
此刻,心地良善的季墨秋只希望被大夫何超宣判無救的姑娘,能得到流水娘娘的眷顧。
「何大夫說了,她溺水過久,心肺及腦子損害嚴重,怕是……」翟烈沒有往下說,因為他看見季墨秋眼底彷佛說著「別說讓人喪氣的話」。
這個姑娘是他們一行人連著木箱一起從水里撈起的,即使她只存一息,他們還是快馬加鞭趕回黑風寨,但求何超或許能救她一命,無奈她始終沒有醒來。
翟烈濃眉皺起,「墨秋,咱們對她已經仁至義盡,妳不必如此……」
話未說完,只見季墨秋眼中閃著淚光,翟烈渾身的氣勢都泄了。他是個粗漢子,就算在他身上刺個幾刀都不會皺一下眉頭、哼一聲,可是他就怕季墨秋的眼淚。
她真真切切的是他翟烈的克星呀!
「妳怎麼哭了?」他眉心一擰。
「我只是想起姊姊死的時候,也是她這樣的年紀……」季墨秋抹去眼角的淚,「花一般的年華,卻……」
「墨秋啊……」翟烈眼底只有對曾經有著一段悲傷過往的妻子感到不舍及疼惜的情緒。早知如此,他真不該把這落水的姑娘帶回黑風寨,只要把她留在離川畔便可。
那日他領著幾名擅泅的弟兄潛入水中,突襲游河的畫舫,靠近後才發現竟是虞縣巨商顧家的畫舫。
本打算登船劫點財物首飾即可,未料他們才剛登船,顧秋豐就命人將船樓里的木箱都丟進水里。他察覺有異時,木箱已全數沉進離川之中,他立刻放棄劫掠顧秋豐等人身上的財物,命弟兄們潛進水中撈取木箱。
而她,也沉在水里。
上天有好生之德,人有惻隱之心,尤其她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小泵娘,于是他想也不想地將她救起,並帶了回來。
她腰帶里有方帕子,看起來挺舊了,帕子上繡著白色桂花,角落里還有秋心二字,再看她一身粉藕色衫裙,質料不差,不似丫鬟,因此她應該是顧家千金,也就是跟新任知縣韓墨樓定了親,將在一個月後成親的顧秋心。不過她究竟是何身分,還是要等她醒來方能確定。
「烈爺。」這時,房門外傳來邱恭山的聲音。
翟烈轉身走了出去,並帶上了門。「怎麼了?」他發現門外不只有秋恭山,還有何超。
「弟兄回報,說顧家派人在離川畔及支流到處打撈找人,看來她真的是顧秋心。」邱恭山說。
「嗯。」若她只是尋常丫鬟,顧家不會如此緊張還勞民傷財的找人。再者,她如今除了顧家小姐的身分,還是準知縣夫人。
「烈爺,還有一事……」這時,何超面色凝重地接話,「您跟弟兄們帶回來的那幾箱東西有點蹊蹺。」
聞言,翟烈微怔。
「木箱里全是藥材。」何超神情嚴肅。
翟烈判讀著他臉上的表情,「讓何大夫驚訝的應該不是那些藥材吧?」
「烈爺。」邱恭山補充說道︰「木箱有夾層,夾層里有用油紙層層包覆起來、再以蠟封存的蕈菇。」
翟烈眉頭一皺,「听起來不是什麼能見天日的東西……」
何超眉心也是一擰,將一朵經過干燥處理、呈現暗褐色的蕈菇遞給他,「真是汗顏,老夫還無法辨識此物。」
「天下何其大,何大夫又豈能無所不知?」翟烈兩只眼楮細瞧著手中的干菇,神情疑惑,「特地藏在夾層里,又用油紙層層包覆,除了不能受潮,恐怕也不能見人,這……究竟是什麼東西?」
「烈爺,看來顧家沒表面上那麼清白。」邱恭山說。
翟烈唇角一撇,不以為然地道︰「無奸不成商,這些商人……」
話未完,忽听房里傳來驚叫聲,他本能地將干菇塞給何超,一個轉身,邁開大步便往房里沖。
「姑娘,妳可醒了?謝謝流水娘娘保佑、謝謝流水娘娘保佑!」
這是怎麼回事?她不是……在水里嗎?她還記得剛才自己跳進大豹溪救溺水的國中生,都已經把那女生拉到岸邊了,結果一塊浮木卻筆直的朝她撞了過來,瞬間,她腦袋一片空白,失去意識,直到她不斷地听見有人說話,還有人抓著、揉著她的手,她才慢慢地恢復了意識。
看著眼前那一臉驚喜欣慰注視著她的年輕女子,還有沖進來的陌生男人,她瞪大了雙眼,張大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而且她的頭傳來一陣陣的劇烈疼痛,像是有人拿了鐵錘拚了命的敲打她的後腦杓。
叩、叩、叩!敲得她都快靈魂出竅了。
她抱著頭,痛苦地申吟,「好疼、好疼……」她耳朵里發出嗡嗡嗡的尖銳聲音,接著好像有什麼東西一片一片、一段一段、一截一截的從她腦子里噴發出來。
有個陌生的少女出現在她腦袋里,她名叫顧秋心,身高約一百六十公分,縴細瘦弱,有著一張巴掌大的鵝蛋臉、清亮卻憂郁的雙眸……
她還看見了幾張陌生的臉孔,她明明不認識他們,卻知道他們是顧秋心的家人,這是怎麼一回事?
「姑娘,沒事了,妳別怕,這兒很安全。」好不容易盼到她醒過來,季墨秋難掩欣喜地說。
她秀眉一擰,困惑的看著眼前十分友善的女人。那是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年輕女子,雖是荊釵布裙,卻一點都無損其清雅氣質;她再望向那男子,約莫三十上下,面容粗獷性格,身形健壯高大,給人一種精銳張揚的感覺。
她還沒反應過來,又見兩個男人進到屋里。
「何大夫。」季墨秋急道︰「她醒了,你快給她號號脈!」
何超面露疑惑,不解地看著今兒早上已半截進了棺材,現在卻瞪著兩只晶亮大眼望著他的小泵娘。
他趨前伸手,「姑娘,失禮了。」說罷,他輕輕的替她把脈,然後露出狐疑的表情。
「何大夫,她沒事吧?」季墨秋急切地問。
何超看著她,「夫人,這姑娘……無礙了,真是不可思議……」
聞言,季墨秋松了一口氣,溫柔的笑望著她,「一定是流水娘娘顯靈了。」
眼前的這一切及這些人,以及那一波一波猶如浪潮般涌上她心頭、腦海,完全不屬于她,卻又有著說不上來的熟悉感的記憶,她隱隱約約地意識到一件事,她忍不住低頭看自己……
穿越?喔不,這不是真的!那只是小說跟電視劇里的情節、是虛無的幻想、是……該死,她的腦袋一直發脹,像是快爆掉了一樣。
突然,她眼前一陣花白,瞬間又昏了過去。
「姑娘!」見狀,季墨秋又是一驚。
「墨秋,別擔心。」翟烈蹙眉苦笑,輕拉著她的手臂,「何大夫不是說她無礙了嗎?」
「可是她……」
「她只是突然見了我們這些陌生人,嚇暈過去罷了。」翟烈安慰著她,「听我的話,妳先去歇息吧。」
季墨秋看看他,再看看床上的顧秋心,然後又看著他,嘆了一口長氣,「好吧,听你的。」
「當然要听我。」他伸手輕撫著她的臉頰,目光寵溺又霸道,像是看不見旁邊的邱恭山跟何超似的,「我可是妳的丈夫。」
季墨秋嬌羞一笑之際,忽地聞見一縷淡淡的甜香,熟悉又可怕的甜香。
她警覺地抓住他的手,湊到鼻子前嗅聞著,神情驚疑,「爺,你手上的味道是……」
翟烈想起剛才拿過那不知名的干菇,以眼神示意何超將干菇遞上。
何超將干菇交到季墨秋手中,她細細地瞧著,模樣十分陌生,但那味道卻過分熟悉……
「墨秋,怎麼了?」翟烈見她神情有異,疑惑問道。
她抬起眼,聲音微微顫抖,「爺,是這味道……害死姊姊跟那些孩子的就是這個味道!」
議事廳里,翟烈斜側著身子坐在那張又大又穩的杉木椅子上,一條腿屈起,腳踩在椅面上,兩只如鷹隼般銳利的眸子緊鎖住此時站在議事廳中央,身形挺立、微微揚著下巴,用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正視著他的顧秋心。
在這廳里或坐或站著的都是些看來不似善類的男人,可她卻猶如初生之犢般,圓瞪著兩只黑亮大眼環視著每個人。
真是個不可思議又有趣的丫頭,剛醒來時還一副活見鬼的樣子,可沒過多久,她的情緒卻已經沉靜下來,不時露出困惑,又像是在盤算著什麼的表情。一個養在後院里的閨秀,竟有這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膽識?
說起那顧家,三代前便在虞縣從事買賣生意,積攢了不少身家,顧家祖訓為「誠信」,不賺喪德之財,亦不做不法買賣。
然而顧萬得十年前因緣際會認識了一名前朝皇商,因著其人的關系人脈,開始跟一些品階較低的文官往來。外侮欺境的那幾年,他因為熟悉陸運及河運,因此承接了一些軍需置辦的單子,從中發了戰爭財。
即便已改朝換代,顧家的從商之路還是走得順風順水,只可惜,第三代的當家顧萬得恐怕已配不上「誠信」二字。
前幾年翟烈在邊陲之地當差任職,看多了官商勾結的骯髒事,那些不肖商人以錢買權,再以權賺錢,攢的全是敗德喪心的錢,他便是因為看不慣官場那些狗屁倒灶之事,才會拉上一幫有志一同、共同出生入死的弟兄離開那是非之地。
他是在路上救了季墨秋的,當時的她奄奄一息,身中奇毒,差點入了鬼籍。
從她口中,他知道她是從一處地獄般的黑牢逃出來的,她說那兒關著很多孤兒,卻說不出黑牢位在何處。
她的姊姊長她兩歲,為了護著她逃離黑牢,不惜犧牲了自己的生命。
兩年多前,西北戰事頻仍,疫病亦不曾停止,因為戰爭及疫病,邊界滿是孤兒,季墨秋跟她的姊姊便是從西北邊界逃難而來的。姊妹倆為了活下去,跟著一個說要給她們洗衣工作的婆子走,沒想到卻遭到不明人士囚禁,並以毒煙控制。
她的姊姊為了保護她,犧牲了清白的身子及生命,直至今日,即使季墨秋已安全無虞,還是偶爾會自惡夢中驚醒。
安寨鬼哭山這一年多來,翟烈不斷對黑牢明察暗訪,卻因為季墨秋提供的線索太少而未有明確斬獲。落草後,他與兄弟們便向一些過路的商隊及生意人索取買路財,不過從不傷及人命,亦不曾擄人勒索,所獲除了用來安頓寨子的老小,有余裕之時也會救濟孤貧。
鬼哭山距離縣城只半日路程,翟烈偶爾也會親自或派人喬裝成商販進城查探富戶們的消息,因此縣城里發生的事,他就算不是全盤掌握,卻也知悉八九。
關于顧秋心,他知道的是她及笄後就議親,婚事剛定下,未婚夫便死于意外,從此便因為「不祥」而乏人問津。直到前不久才又談下一門親事,對象還是剛剛走馬上任的虞縣知縣韓墨樓。
知縣掌管地方行政、司法、審判、稅務、兵役,下設縣丞、主簿、縣尉、典史,又稱百里侯。而所謂「萬事胚胎,皆在州縣」,「養鰥寡,恤孤窮。審察冤屈,躬親獄訟,務知百姓之疾苦」,身為知縣,其責任不可謂不大。
但早年,位處西北的虞縣的知縣,多年來都由年老胥吏或退役的下級軍官充任,品秩極低,所任之人又都極其顢頇、貪婪,為人所不齒。
這韓墨樓剛到任不久便跟顧家定下婚事,想必更方便顧萬得游走政商兩道,而韓墨樓會與顧家結親,定有人從中牽線。
在翟烈以興味眼光打量著顧秋心的同時,她也定定的看著他,若有所思。
醒來後,翟烈讓她休養了一天。這一天季墨秋對她照顧有加,那溫情周到的程度讓她受寵若驚。她總是能從季墨秋的眼底覷見那滿溢出來的溫柔及關愛,那情感不是假的,而且真切得教她有種莫名的感動。
屬于顧秋心的記憶是很破碎及片段的,但她還是慢慢地整理出頭緒,真不可思議,才十七歲的女孩,卻已經經歷了那麼多無可奈何的事。
幼年喪母,不得親爹及繼娘的喜歡,十五歲議親訂婚,未婚夫卻意外身亡,教她成了未過門先克夫的「災星」,從此無人問津,直到不久前才又定下婚事,對方是知縣韓墨樓。
那韓墨樓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她連他是圓是扁都不知道,就已經跟他定了親?天啊,她怎麼會穿越到這種八股封建的年代來?如果是穿越到有著新奇高科技,或是有什麼無限寶石的未來,該有多好?
話說回來,這個翟烈到底要如何處置她?據季墨秋說,她是因為落水而被翟烈救回的,並非擄回,也就是說,他並無擄人勒索的意圖,更別提會撕票了。
那麼,他是不是該放她走了呢?
「妳看來一點都不害怕。」翟烈興致盎然地睇著她。
「我該害怕嗎?」她直視著他,無畏地。
「不該嗎?」他唇角一勾,「這兒可是鬼哭山的黑風寨,妳以為是茶樓飯館?」
「翟大爺雖然落草為寇,但盜亦有道,應不會傷害我這麼一個弱質女流吧?」她其實還不了解翟烈的為人,但觀察季墨秋及跟她相處後,她認為能讓季墨秋托付終身的男人,就算不是「善類」,卻也絕對不會是「敗類」。
看她泰然自若,又對他如此高帽奉承,他覺得她是個聰明絕頂又膽識過人的小泵娘,看來那顧萬得養了一個不得了的閨女。
「翟大爺應該已獲取財物,留我無用,是否……」
「怎會無用?」翟烈打斷了她,「我這回撈到的是幾箱泡了水的藥材,唯一值錢的就只有妳了。」
泡了水的藥材?從顧秋心的記憶里,她知道顧秋心是跟著異母哥哥、妹妹及嫂嫂一起搭畫舫游河賞景的,可畫舫上居然載運藥材?
翟烈見她一臉訝異,像是不知道畫舫上有那些東西的模樣,看來,她並不知情。
「那……」她目光一凝,直視著他,「你就拿我去換錢呀!」
她要想離開這黑風寨只有兩個方法,一是打出去,但這些人舞刀弄槍又為數眾多,身為黑帶高手的她就是有三頭六臂,恐怕也是寡不敵眾。
既然無法逃出生天,那麼唯一的方法就是拿錢放人了。
翟烈嗤笑出聲,「听聞顧家重男輕女,男尊女卑,妳爹雖是巨富,卻是個守財奴,妳確定他願意付贖金?」
聞言,她心頭微撼。就算顧萬得是守財奴,也沒理由不救自己的親閨女吧?這如果是她那個開道館的老爸,早就找了一連的人殺上山了。
想到在二十一世紀的家人,嚴格的教練爸爸、溫柔的媽媽,還有兩個愛鬧卻又敬愛她的屁孩弟弟,她忍不住心頭一緊,紅了眼眶。
但現在不是難過思親的時候。她無論如何都得先想辦法離開這兒,雖說他們看著都不是什麼窮凶惡極之徒,但土匪窩終究是土匪窩。
「翟大爺。」她續道︰「我爹確實是重男輕女的守財奴,但如今我可不只是顧萬得的女兒,還是虞縣知縣大人的未婚妻,對我爹來說,如今的我應該不是賠錢貨吧?」
「妳這話倒有幾分道理。」翟烈摩挲著下巴,無意識的玩著他下巴處的胡碴,豪爽一笑,「我倒要看看妳這個小妞值幾個錢。」
城南,顧府。
顧氏原是南方人氏,三代之前來到位于西北的虞縣,初時以釀酒為業,逐漸累積財富後便開始購置田產,之後從事糧秣買賣及藥材生意,經營有成。
顧氏的府邸是西北難得一見的南方建築,為圍龍伙房五堂大宅,並請來南方師傅負責營建,歷經二十年時間陸續興建五堂、左右橫屋、織房、繡房、馬鹿廊,並將左右橫屋聯結成完整的防御外牆。
因此顧府雖不是金碧輝煌,卻也是精雕細琢,令人目不暇給。
此時,在花廳里,顧萬得正臉色凝重地看著手上的信。這信是方才有人送到顧府指名給他的,而捎信來的人竟是鬼哭山黑風寨的寨主翟烈。
他重重將信往案上一拍,懊惱地道︰「五百兩?那丫頭要五百兩?」
一旁的趙氏不明就里,柳眉一擰,立刻拿起信一看,臉色丕變,「這……秋心那丫頭還活著?」
顧萬得沉著臉,「這幾天到處尋找打撈,官府也派人沿著河岸到淮鎮跟赤山去打听,還想著她是不是已經進了魚月復,沒想到卻是讓黑風寨給擄去。」
這時顧秋豐進到花廳,見爹娘臉色難看,疑惑地問︰「怎麼了?爹跟娘一臉像是丟了銀子的表情。」
「這次可真是要丟銀子了!」顧萬得哼了一聲,「秋心沒死,她讓黑風寨擄走了。」
聞言,顧秋豐一怔,「這麼說來,這次登船劫財的是黑風寨?」
顧萬得氣呼呼地表示,「為了避開黑風寨跟通州的魯自行我才讓你走水路,沒想到……」
思及顧秋豐為免節外生枝而沉入水中的那些藥材,他除了心痛,還有擔憂。
二十箱的幻蕈,他可怎麼跟常大人那邊交代?
「他們要多少?」顧秋豐問。
「五百兩。」他說。
五百兩還真入不了顧秋豐的眼,不過花在那從小他便瞧不上眼的妹妹身上,他可真有點舍不得,「爹,咱們給嗎?」
顧萬得白了他一眼,「能不給嗎?她現在可是韓墨樓的未婚妻,韓墨樓如今以為她溺斃離川中,只是未尋獲尸身,要是讓他知道秋心還活著,咱們又不肯給五百兩將她贖回,那成嗎?」
顧秋豐思忖了一下,安慰著父親,「爹,為了打開通州那方便之門,咱們費了多少心思才把韓墨樓給弄到虞縣來,還把秋心許給了他,雖說五百兩咱們是給的不情願,可為了長遠之計,還是得付這贖金。」
「慢著。」
一直靜默且若有所思的趙氏開口了,她身著一襲藕色精繡衫裙,頭發上、耳垂上、腕上及頸上都點綴著以金銀珠寶、瑪瑙珍珠制成的飾物,看起來華麗不凡,氣勢逼人。
她一臉得意,眼底精光閃爍又帶著狡猾,「老爺,我有個方法可以不花一毛錢。」
顧萬得微怔,「夫人請說。」
「那丫頭如今是韓墨樓的未婚妻了,何不讓韓墨樓去想辦法?」
「可要是讓韓墨樓知道秋心被黑風寨擄去,怕他會直接退了這門親事……」顧萬得憂心地說。
「這事,眼前或許瞞得了他,但日後就難說了。」她續道︰「與其這樣,還不如現在就讓他知道。」
顧萬得疑惑不解的問︰「夫人是說……」
「被黑風寨擄去可不是光彩的事情,若他在意,自然是不會去找翟匪要人,那麼秋心也就是一只無用的棄子,索性把她丟在黑風寨算了;但若是韓墨樓不在意,一定會悄悄去將人帶回來,絕不張揚。老爺何不立刻帶著信去見韓墨樓,就說擔心秋心閨譽有損,辱沒了韓家,順便探探他?」
听著,顧萬得頻頻點頭,「夫人所言甚是,我這就去見韓墨樓。」
通往鬼哭山的黃土山道上,一名身著墨綠長衫的男子正騎著一匹黑馬緩步前進,雖是緩步前進,那馬蹄還是揚起薄薄黃塵。
男子的衣角繡著淡綠色的修竹,穩重而高雅,他是三個月前剛到任的知縣韓墨樓,年二十有七。
韓墨樓的父親本是教書先生,因病早逝,其父之友魯慮于是收留了韓家母子,並讓韓墨樓在自己置辦的學堂里讀書。那些年,韓墨樓在學堂打雜,母親則做些縫補的針線活兒以及種菜貼補家用。
十數年的寒窗苦讀,他在二十一歲那年不負母親及恩師所望,考取了功名。
韓墨樓性情剛正不阿,認為讀書人該為百姓社稷謀福祉,才不枉讀聖賢書,可這些年的時局不穩,再加上其為人處事無法取悅上位者,因此一直仕途不順。他曾當過許州吏目、同知,汾陽主簿,直到被現任工部右侍郎常永提拔,才成為現今的虞縣知縣。
剛到任,至今尚未成家的他又在常永保媒之下,與縣城富商顧萬得之女顧秋心訂親。
他是兩袖清風、一身傲骨的文官,家風純樸儉省,說來是不該娶富商之女為妻,但他早已過了婚齡,母親又心心念念希望他這株獨苗能替韓家傳宗接代、延續香火,再加上常永不斷夸贊那顧秋心是個知書達禮、琴棋書畫繡五藝俱全的好姑娘,他便答應了這門親事。
一開始,他母親其實對這門親事是有疑慮的,因為她耳聞顧秋心十五歲時曾定過親,可未婚夫卻死于非命,從此她成了「災星」。但他母親雖然傳統保守,終究是個溫情之人,心想生死由天,也不是顧秋心能夠決定,便也同意他與顧家交換庚帖。
豈料三書六禮俱全,就等著迎娶顧秋心過門,她卻在幾天前與家人乘坐畫舫出游時不慎落水失蹤。
他得知後派出數十兵丁協助顧家沿著河岸尋找數日,卻一無所獲,原想著她已經葬身魚月復,卻沒料到竟落入翟烈手中。
昨日掌燈時分,顧萬得心急火燎的來到官府求見,並呈上翟烈的勒索信,要求用五百兩銀子贖回顧秋心。
顧萬得言明他願意付贖金換回女兒,但希望身為地方父母官的他能出面交付贖金並將人帶回。因為女兒遭擄入賊窩,閨譽不保,之後顧家也將歸還庚帖,解除婚約。
韓墨樓听了無法認同,他雖然初來乍到,身上公務有待整頓,但還是听聞過一些關于黑風寨的事。據他所知,黑風寨一直以來都是劫財不劫色,擄錢不擄人,在鬼哭山安寨年余從未傷及人命。
何況一開始顧家只說顧秋心意外落水,並未提及黑風寨,那麼顧秋心現在是如何進了黑風寨,成了肉票的?
這事後續再追究,當務之急是將顧秋心帶回。當然,交付贖金是最快也最安全的方法,但這恐怕會養大黑風寨的胃口,讓其食髓知味,日後可能改以擄人勒贖為主業,置往來百姓于隨時可能遭擄的險境之中。
兵賊不兩立,身為地方父母官,豈有與匪議和之理?可若是帶著大批官兵直搗鬼哭山,又可能讓顧秋心遭遇危險。
他思索一夜,終于決定單槍匹馬,直入敵營。
不過他並非愚勇之人,囑咐近衛得勝暗中帶五十官兵部署于距離黑風寨山腳隱哨約兩里路的一處茶亭,約定若兩個時辰後他與肉票未出現在茶亭,便帶兵上山。
韓墨樓剛接近鬼哭山的隱哨,就有兩個黑衣勁裝的男子不知從何處竄出,攔住他的去路。
「來者何人?」
「虞州知縣韓墨樓。請轉告你們當家的,我韓墨樓要來接未婚妻回去。」
兩人互覷一眼,警覺地看看四周。
「放心吧,我沒帶人。」
兩人又交換一下眼色,其中一人說道︰「那煩請韓大人稍候,待小人通報一聲。」
「有勞。」
老實說,韓墨樓感覺不到這兩個人的匪氣,他們還算有禮。
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前去通報的人回來了。「韓大人請隨小人上山。」
就這樣,他將馬留在山腳下,跟著那人循著山徑上山入寨。行至半山腰,就見一個明哨,有個中年男子在那候著他。
「韓大人,在下邱恭山,是黑風寨的二當家,在此恭迎韓大人前來。」
得知來的不是送贖金的顧家人,而是韓墨樓本人,邱恭山已經夠訝異了,知道他單槍匹馬上山,他又更驚訝了—— 這韓墨樓的爹娘想是給他生了八顆膽子吧?
「邱二當家,請帶路吧。」韓墨樓不嗦。
邱恭山喜歡他這爽快勁兒,不拖泥帶水,不多說廢話,「大人請。」
在邱恭山領路下,他們又在山里走了一段路,終于抵達了寨子。
這寨子位于一處高地的平坦處,說是土匪窩,更像是遺世獨立的山村聚落。目測的話,寨子里約有近三十間木造的屋子,寨子里放養著雞鴨,還有各種年紀的孩子跑來跑去。
當韓墨樓經過一處屋前時,坐在門前揀菜的老婆婆還對著他一笑。
這些年時局動亂,韓墨樓也曾見識過土匪窩,但從來不是像這樣的。他滿懷疑問,隨著邱恭山的腳步來到一間比其他房舍還要高的屋子前。
屋前有人站崗,一見韓墨樓這個外人,立刻好奇的盯著。
進到屋舍內,一名正在嗑瓜子的男人立刻將視線掃了過來,他的下巴蓄著胡子,長相性格粗獷,身形相當高大精實。
「韓大人?」早已得到通報知道韓墨樓單槍匹馬而來的翟烈,露出了興奮的神情。
是的,他很興奮,因為他千想萬想都想不到韓墨樓會親自來到黑風寨。那顧秋心還沒過門呢,嚴格說起來還不算是韓家的人,怎麼韓墨樓卻往刀尖上跑,不顧自身安危的來了?
一個文官只身來到黑風寨,與羊入虎口何異?思忖著,他對韓墨樓更加有興趣了。
「來人,看茶看座。」翟烈喊著。
「不必了。」韓墨樓直視著此時坐在高位上的翟烈,神情凝肅,「本官不是來喝茶聊天的,大當家把人交出來吧!」
翟烈微頓,看了邱恭山一眼,那表情像在說「這家伙有趣」。
然後他站了起來,走下高座,慢慢的靠近韓墨樓,並瞄了眼他拎在手上的棉布兜,「韓大人,看大人的樣子,是空手而來?」
「正是。」
「既是空手而來,又如何滿載而歸?」翟烈問︰「顧萬得舍不得拿五百兩換他一個心肝閨女兒?」
韓墨樓看著他,語氣淡漠,「是本官不願。」
翟烈微怔,眉梢一揚,「韓大人真是好膽識,你那未婚妻跟你還真有那麼點相似。」
韓墨樓微微擰眉,他的意思是……顧秋心也是膽大之人?
「大當家,本官身為父母官,豈有壯大賊寇之理?若本官同意交付贖金,豈不是告訴所有賊寇,他們隨時可以在本官眼皮子底下擄人勒索?本官食君之祿,絕不辱沒頂上的烏紗帽,愧對這身官服。」
听見他鏗鏘有力的這番話,翟烈更加驚奇了。他微微瞪大眼楮,唇角隱隱掛著一抹笑,滿是興味地打量著韓墨樓,「看來大人跟之前的知縣很是不同。」這話是恭維。
「大當家往後還請多多指教。」韓墨樓說了句有點意思的話。
翟烈听了,忍不住的笑了,「有趣、有趣,韓大人當真不怕進得了寨,下不了山?」
「實話實說吧!」韓墨樓眼底閃過一抹銳光,「若本官兩個時辰後未出現在歇腳茶亭,官兵就會打上黑風寨。」
他不帶著官兵直搗鬼哭山是為了顧秋心的安全,若他一來便動刀動槍、喊打喊殺,只怕做為肉票的顧秋心會遭遇不測。不過見了翟烈後,他卻有種自己多慮了的感覺。
翟烈雖是賊寇,但似乎是個光明磊落的漢子。他也許不是善類,但也並非毫無道德義理的敗類。然而,就算翟烈不是他以為的那種賊寇,官是官、匪是匪,就跟人鬼殊途一樣。
「原來如此。」翟烈挑眉一笑,有幾分張狂,「爺可不怕那些破官兵。」
翟烈在此安寨年余,地方的官兵拿他沒法子,京城又是遠水,根本救不了這西北的近火,加上前任知縣是顢頇無用之輩,別說是發兵剿匪,就連上山招安議和都不敢。
「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而是劃不劃算。」他說。
「劃不劃算?」
「大當家想想,若是官府發兵剿匪,不論輸贏,必有傷亡。」韓墨樓沉靜自若地續道︰「不論是你寨子里的兄弟還是那些官兵,也都是人子人夫人父,若有傷亡,大當家會樂見?再說,你這寨子里可不只有男人。」
翟烈微微一笑,想必韓墨樓剛才已注意到其他老弱婦孺了。
「韓大人,爺我在鬼哭山安寨年余,你縣城里那些個破兵是啥貨色,我豈不清楚?」
韓墨樓聞言卻氣定神閑、不慍不火,「爛船也有三斤釘,再說……通州府尹魯自行是本官的過命兄弟,若他知道我在這兒出了事,必會為我討回公道。」
通州府尹魯自行?翟烈對這號人物略有耳聞,據說他到任不到一年,但在他大刀闊斧的進行改革及建設之後,通州已不似以往。
那個魯自行是韓墨樓的過命兄弟?他挑挑眉,又興致盎然的打量著韓墨樓。
「若大當家夠聰明,就知道大動干戈對黑風寨來說是百害而無一利。」韓墨樓眼底精光乍現,「五百兩換你這寨子平安,劃算。」
听著他這番話,翟烈一臉驚奇,唇角漾起帶著深意的微笑。他瞥了邱恭山一眼,跟邱恭山交換了個眼色,彼此有了他們哥兒倆才知道的默契。
放聲縱笑數聲,翟烈的目光再次定定地直視著韓墨樓,「韓大人不只膽識過人,還聰明絕頂。」他瀟灑豪邁地指著韓墨樓的臉,那指尖都快頂到他鼻尖了,「韓大人新官上任,我就當是給大人一份見面禮吧!」語畢,他一個轉身,大手一揮,「六子,把咱們的準韓夫人請出來!」
「是!」名叫六子的年輕人答應一聲,邁開步子就要離開。
「慢著。」韓墨樓喚住他,將手里的棉布兜交給他,「麻煩讓她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