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雅間里茶香彌漫,桌上一壺剛沏好的香片,擺著兩只茶瓷,凌少軍與沈怡慶相對而坐。
盡避在前世里曾經說過話,可是沈怡慶記得十六歲這年,她與凌少軍不曾說過一句話,只是在凌府見過一面罷了。
她得努力裝作不曾與凌少軍說過話的模樣,更得小心不能說出與上一世有關的話,以免遭凌少軍起疑。
心思惴惴,沈怡慶先是呷了口茶,然後才抬頭看向對座的凌少軍。
怎料,當她對上凌少軍炯炯有神的雙眼,她心里一跳,熱氣往臉上竄。
她知道凌少軍長著一雙好看的眼,但是這樣近距離瞧著,再加上他眼神異常的專注,她不禁心跳加速。
「今日出現在此,不知是不是嚇著了凌公子?」她飛快鎮定下來,沉著的開口說著。
凌少軍說不上來為什麼,明明前幾日才在家中見過沈怡慶,但是此刻看著面前這個沈怡慶,他總覺得她身上有些地方變了。
記得前兩回看見她,她眼神懵懂,神情天真,看上去就是個懷春少女,不知疾苦,但是那雙眼干淨單純得讓人喜愛。
可是眼前這個沈怡慶,眼神依然干淨卻不再懵懂,而且有著一抹與年紀不太符合的堅毅,眉宇之間的天真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成熟大器的神韻。
不過短短數日,為什麼她身上會起了這麼大的變化?凌少軍百思不得其解。
「嚇著倒是不至于,而是有些好奇,沈小姐是否發生了什麼事?沈小姐看上去似乎與前幾日不太一樣。」
凌少軍果真不是簡單人物!沈怡慶心底暗暗驚嘆。
這些天來,除了把孫菁菁調離身邊,以及對待白敏澤態度冷淡這兩件事惹人疑竇之外,她將十六歲的沈怡慶扮演得極好,就連阿爹都沒發現她有任何不尋常之處。
沒想到,凌少軍才那樣匆匆見過她一面,一下就看出她起了變化。
沈怡慶雖然早有對策,但是一听見凌少軍的懷疑,她還是忍不住緊張了下。
對誰說謊都很容易,但是一對上這個目光精明的凌少軍,她知道若是說的謊言太過蹩腳,肯定會破洞百出,反而招來他更多懷疑。
沈怡慶整了整心緒,表面上不疾不徐的說︰「凌公子慧眼難欺,一看就知道我出了事兒,看來我真沒找錯人。」
凌少軍聞言皺起了眉頭。「沈小姐出了什麼樣的事兒?沈家老爺難道不知情嗎?」
沈怡慶一臉憂思的說︰「這事暫時還不能讓我阿爹知道,他若是知道了,恐怕會打草驚蛇。」
「打草驚蛇?」凌少軍不明白她為何會用上這樣的詞,莫非她正在籌劃些什麼事?
雙手悄悄攥緊,沈怡慶表情故作幽幽,開始娓娓道來——
「凌公子應該曉得,我自幼被阿爹養在深閨里,不插手沈家生意,阿爹生怕沈家龐大的家業會斷在這一代,所以一直默默培養著布莊的年輕管事,想從中找出一名優秀的經營人才,不僅可以幫他分擔,還能當我的夫婿。」
听罷,凌少軍只得假裝無動于衷的說︰「那日沈老爺在凌府里已經說得夠明白了,沈小姐若是擔心凌家會再糾纏,怕是你多慮了。」
沈怡慶沒想過自己起的頭會遭他誤解,趕緊出聲解釋︰「凌公子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沈小姐難道不是擔心凌家會糾纏不休?」凌少軍當真不解。
「不是這樣的。」沈怡慶猛搖頭,說︰「那天我阿爹也說了,他已找好招贅人選,還說那人與我兩情相悅,凌公子可還記得?」
凌少軍忍住喉間的苦澀,只能若無其事的點著頭。
他當然記得,那日听見沈老爺說出這些話時,他內心有多麼失望,沒想到這麼珍貴的一朵嬌花,已經名花有主,他怎可能淡忘。
「不瞞凌公子,阿爹口中說的那人名叫白敏澤,是沈家布莊一路提拔上來的年輕管事……之前我確實也被白敏澤迷惑,對他傾心相對。」
听出她話中的那句關鍵詞,凌少軍不禁開口問︰「沈小姐怎麼會用『迷惑』這個詞?」
沈怡慶苦笑。「因為我最近發現了一個驚人的秘密。」
「驚人的秘密?」
「原來白敏澤早就與我的貼身丫鬟私通,白敏澤願意入贅沈家,為的是圖謀沈家的家業,而不是因為喜愛我。」
盡避這是日後才會發生的事,而且此時的她手中也沒握有實證,只能自己編派謊言,可是,正因為前一世的她親身嘗過遭人算計的苦,所以她能毫不心虛的指控這兩人的惡形惡狀。
果然,凌少軍听罷,俊臉一凜,為求慎重,再嚴肅不過的反問︰「沈小姐此話當真?」
沈怡慶一臉篤定的點著頭。「這樣的丑事,我沒必要說謊。」
沒錯,這樣的事情若是傳了出去,不僅沈家的臉丟大了,怕是連沈怡慶的閨譽都會跟著受牽連,誰會無端說這樣的謊話?
正因如此,沈怡慶才敢有恃無恐的說出口。
看見沈怡慶那一臉的憂愁,以及明白這個中牽連的嚴重性,凌少軍自然跟著深信不疑。
「沈小姐為什麼不直接向沈老爺說明一切,而是找上在下?」
「因為我想通了。」
「想通?」看著對座那張小臉蛋,眼楮閃亮有神,神情堅定,凌少軍不由得心頭蕩漾,對這個嬌滴滴的沈家大小姐另眼相待。
尋常人若是撞破了這樣的丑事,肯定是慌了手腳,哪里有可能像她這樣不慌不亂,還藏得住話沒對親人訴苦,
看來,沈怡慶遠比他所想要來得冷靜聰慧,
「阿爹觀念迂腐,認定家業該由男子來繼承,偏偏阿爹膝下只有我這個女兒,不得已之下才會動了招婿的念頭,可是京中不乏像沈家一樣,因為沒有子嗣,便改由女兒繼承家業的例子,我就在想,也許我能跟這些不讓須眉的女當家一樣,一肩扛起沈家的重擔。」
听完她這番驚人之言,凌少軍非但沒有露出驚愕,或者是任何排斥與不贊同的神色,反而對她露出了一抹贊賞。
見狀,沈怡慶心中一動,扭成麻花狀的雙手,總算放松開來。
她賭對了!凌少軍果真非同凡響,他沒有尋常人的男尊女卑觀念,他認同自己的想法。
沈怡慶心頭甜甜的,眼眶也有些濕潤,因為上一世的錯誤姻緣,讓她一步錯,步步錯,阿爹走後,丈夫不待見她,側室挾子之威坐大,自己的親生女兒被送往大坵農莊,她僅剩的親信王嬤嬤也一並去了大坵,她在沈家孤力無援,連個下人都能對她愛理不理。
如今她壯著膽,腆著臉來尋求凌少軍的幫助,什麼都不怕,就怕他不信自己,不贊同她的話,怕他會跟阿爹一樣,認定女子就該在家相夫教子,那她精心策劃好的一切,將會化為烏有。
所幸凌少軍沒有對她露出鄙夷之色,她果真沒看錯人,能夠與他締結秦晉之好,將會是她這生中最大的福氣。
「難為沈小姐有這樣過人的膽識。」凌少軍的話里透露出一絲心疼。
「凌公子過獎了。說起來,這不算是膽識,而是不得不為之的覺悟。」
沈怡慶語重心長的吐了一口長氣。
「當我發現白敏澤只是為了謀奪沈家家業,才會想入贅沈家,我就醒悟到,沈家雖然算不上是什麼名門大族,可是好歹在京中也有些分量,家中向來衣食無虞,偏偏沈家又後繼無人,就算我揭穿了白敏澤的真面目,阿爹依然會想著再招第二個女婿,難保不會有第二個白敏澤。」
「這麼說來,沈小姐心中已經有了對策,剛剛才會說不能打草驚蛇?」
跟凌少軍談話當真是不必費太多口舌,他心思太過縝密,思緒又轉得快,一下子就能悟透她的想法。
沈怡慶發覺這樣的相處方式,遠比過去她拼命討好白敏澤時來得輕松,日後她與凌少軍若成了夫妻,相信很快就能培養起夫妻間的默契。
「凌公子真是聰明人,一听就明白我的心思。」她朝著凌少軍露出信任的笑容。
見著這抹笑容,凌少軍胸口被深深觸動。不過見過一次面,她竟然就這麼信任他,該說是自己的為人與名聲,贏得了她的信賴,抑或……她對自己另有別的心思?
沈怡慶多少能猜透凌少軍當下在想什麼,而她也不打算再藏著,是時候把她真正想說的話說出口了。
沈怡慶做了個深呼吸,直勾勾的望著對坐那個玉樹臨風的美男子,開了口——
「凌公子,我想嫁給你,能否請你重新考慮一下咱們的親事?」
是夜,已到用膳時分,沈家大院燈火通明。
用膳的花廳里,沈復祥親自起身替白敏澤斟酒,笑說︰「敏澤,你什麼時候寫信請你娘進京一趟,兩家人總該找個好日子坐下來聊一聊。」
白敏澤用雙手接過沈復祥遞來的酒,臉上露出靦腆的笑容,先道了聲謝,舉杯一敬之後才開口回話。
「多謝老爺厚愛,我正想著這幾日就寫封家書,等端午時節請娘親進京一趟拜見老爺。」
「端午佳節相見歡,甚好,甚好。」
沈復祥笑得闔不攏嘴,對這個未來的女婿是越看越滿意。
別的不說,這些年來,白敏澤在沈家布莊里干事利落,對上客人殺價還能想法子勸退,甚至替沈家布莊招徠了不少新客源。
對外,白敏澤是不可多得的幫手,對內,他就像是半個兒子,沈家的家務事亦能幫忙分憂解勞,甚至還討得了女兒的歡心。
雖說白敏澤家中貧困,沒讀多少書,年紀輕輕就入京打拼,但是自他進入沈家布莊千活兒後,他的聰明干練就讓一票老管事贊不絕口,才會在眾人一致舉薦下成為布莊里最年輕的管事。
最難得的是,白敏澤為人謙遜,雖然能干,但是自知家貧,一听他提出入贅的事,非但沒有動怒拒絕,而是欣然接受,這樣的好女婿要上哪兒找?
「來來來,我這個老丈人先敬你一杯。」
看見沈復祥主動舉杯,白敏澤從如意凳上站起來,舉止尊敬的給沈復祥斟酒。
沈復祥自然歡喜得緊,跟著白敏澤踫了踫杯沿,歡快地喝起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