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回到山莊,拿到頭籌的凌陽早就吃飽飯洗香香上床睡覺去了,雙生子被凌家人圍著發表初次參加比賽歷險歸來的心得——凌礫從頭睡到尾,竟也可以說得煞有介事、繪聲繪影,凌晶索性就安靜吃飯,讓弟弟去表演。
凌雲則帶著凌琥珀徑自回落月軒。
凌琥珀沒忘記認真撒嬌,用力賣萌,就怕凌雲來個秋後算賬扣光她零用錢。
雲哥哥最好了……喵——
她還無恥露出白肚皮。
凌雲從出現在墳地里把她從凌晶懷里搶回來,到這一刻,只有手里沒停地輕輕撫著她,開口說的都只有公事,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表示,連她在他神識里的軟語撒嬌都沒有半點回應。
凌琥珀總感覺她要大難臨頭了。
嚶嚶嚶……好恐怖!
凌雲回到房里,把她放在矮榻的蒲團上,然後坐下來,與她對視。
凌琥珀立刻打直背脊,小爪子並排擱好,仰起頭一副認真誠懇改過向上的模樣。
凌雲看了她半晌,心里那句話終究沒有問出口。
他想問她,是不是常往凌晶那兒跑?
但又覺得問出口,他就失了立場。
「禁足一個月,除了落月軒,哪兒都不許去。」他淡然地道。
彷佛這是個公正無私的懲處,為了罰她擅自闖入決賽會場,遭遇危險。若然他問了她這段時日的去處,反倒顯現出自己刻意避免她和凌晶接近似的。
凌琥珀從來不懂他那些彎彎繞繞的心思。
她身子一顫,立刻趴到凌雲腿上,我只是想去幫忙啊!我真的不知道會遇到那種事……人家不是故意的嚶嚶嚶嚶……
無視她的掙扎,凌雲依舊波瀾不興地道︰「兩個月。」
凌琥珀虎軀一震。
不——她直接撲到凌雲身上,只能待在落月軒我會變胖虎的!春天要到了,我想到後山去找我的松鼠小伙伴和蝴蝶小伙伴啊!牠們沒有我會很寂寞的……
「落月軒很大,足夠你每天跑上好幾圈。」
見凌雲不為所動,凌琥珀只好把小爪子放在下巴,就一個月好嗎?我會乖!
凌雲拿起茶盞喝了口茶,無視她委屈兮兮的模樣,把幾上凌琥珀喝茶水的茶碗蓋子掀開,再把她抱到幾上。
她對著茶碗,垂頭喪氣,一口都不想喝。
求求你,一個月就好,我真的會乖……
「就一個月吧。」凌雲斂去嘴角的笑意。
小女乃虎總算抬起頭,藍色的眼星芒閃爍地仰望著他,謝謝雲哥哥。
「嗯。」凌雲巧妙地拿起茶盞掩飾笑意,「記住你說的話。」
凌琥珀埋頭進茶碗里喝了兩口茶湯,才想到……
為什麼她要懇求凌雲禁足她一個月還感恩戴德啊?
凌琥珀完全來不及對凌雲邪惡的反向操作表示意見,他已經起身離開,沒骨氣的她想也沒想地跳下茶幾屁顛屁顛地追了上去。
雲哥哥去哪兒?為了拔籌大賽,他已經忙了好幾天,難得有空閑的時刻。「沐浴。」盡避他身上看不出什麼髒亂,但是才從墳地回來,他可不想就這麼歇著。
凌琥拍立刻露出賊笑,我辦兮兮的,也去洗香香好嘴?
好久沒有洗鴛鴦浴啦!嘿嘿嘿……
凌雲斂住笑意,抬手往空中一撈,又將她抱在懷里。
雖然她依然只能在旁邊拚命劃水撲騰,踫不著也看不清美人媳婦兒,不過她就權且當做玩水順道把身子洗干淨,而且能在凌雲沐浴後第一時間貼在他身上這種福利也是很美好的,她總覺得沐浴餅後的媳婦兒特別迷人,特別可口。
更重要的是,在他終于結束一切忙碌的今晚,她總算又能洗香香的躺在天仙大美男懷里,在他的氣息包圍之中沉人夢鄉,這才是最幸福的事啊!
一個月的禁足令還是有特例,就是凌雲自己帶著凌琥珀離開落月軒時。
被禁足後,凌琥珀每天趴在屋頂上看風景,凌雲表面上不為所動,心里終究不忍,偶爾盡早結束一天的工作,抱著凌琥珀來到後山。
謝謝雲哥哥!凌琥珀爬到他肩上,在他頰上親了一口,然後一個飛虎奔騰式,完美地在空中劃出一個半圓弧度,跳進碧綠草波之中。
凌雲好看的嘴勾起一抹笑,一半是對自己的苦澀自嘲,一半是對她的忍俊不住。
那是一處面向河谷的坡地,西斜的夕陽把坡地上的花花草草染成一片赤金,也因為日照充足,冬季的雪已經融盡。
這個地方離翠山有段距離,就是凌家人靠輕功過來也要大半天工夫,再往西去就是綿延千里的盤古山脈,這年頭不時興修仙,能窩平地都不會想窩深山野林,就是被官府通緝的江洋大盜也不想往這里跑。
但是對擁有大蛇法力的凌雲來說,卻是輕而易舉,白遠的結界以青陽城為圓心,涵蓋範圍是非常大的。
凌琥珀自小生長在山林里,只要有大片曠野讓她撒野,她都能歡騰半天,眨眼間就追著兔子跑到坡地盡頭的樹林邊緣。
凌雲立于山坡上,峨冠博帶,長發與湖綠色的長袍隨風飛揚,看著遠方跳躍的橘色小點,形容一派心清如水,寧靜致遠的灑月兌。
偏在這時他卻想起拔籌決賽那夜,解決了那些設下迷陣的埋伏者,白遠一邊搜尋凌礫,一邊卻以靈識打趣地對他道︰
怎麼了?我感覺到你的心緒簡直像暴風卷起燎原火,真難得……
不管是那時或現在,凌雲都是一臉的淡漠。
闇血族能在白遠的結界內搞鬼,甚至連凌琥珀都能瞞過他對結界的掌控溜進決賽會場,自然是白遠有意掩蓋,因此好長一段時間凌雲封閉了與白遠的靈識交流,直到後者笑容可掬地道了歉。
因為他真的太想惡整五大派了,只是經過那一夜,連白遠都覺得唏噓。當年意氣風發的五大派弟子竟然被那種小把戲玩弄于股掌間。
終究沒有出現傷亡。何況白遠和他部很清楚,只是不點破。
凌雲真正在意的,根本不是閽血族的搞鬼,而是凌琥珀和雙生子的親密。
這樣的壓抑有幾分的自虐。不管凌琥珀到底真實年紀如何,他懲罰自己似的開始了自律與禁欲的等待,這不僅是因為她的身子還是個孩子,更是為了讓自小與世隔絕的她擁有足夠成熟的心智,習慣塵世間所有生而為人的羈絆。
只是情感未必能配合理智,丑陋而強烈的嫉妒讓他自己都覺得狼狽。
「雲哥哥!」凌琥珀回復少女姿態,踏著綠色草浪而來,茜色衣裙和綁著金色絲帶的長發隨著她的大動作,像火焰一樣地跳躍。
凌雲收拾好思緒,神色淡然自若地看著她向他奔跑而來,雙頰染上紅霞的模樣。失去了法力後,她的眼珠子也從流金般的琥珀色變成了黑色,卻依舊晶亮有神,這會兒更是亮得像里頭有一整片星空。
「給你!」她手上握著一枝開得花團錦簇的紅梅,獻寶似的遞給他。
鮮花就該贈美人!嘻嘻……
就連翡翠山莊里的梅花也都謝得差不多了,想不到這山里頭還有,而且開得嬌艷欲滴。凌雲噙著笑意接過梅枝,接著蹲,拿出手巾擦拭小丫頭臉上和手上的汗水與泥土。
凌琥珀也許不是標準的美人胚子,濃眉大眼,總是特別神氣,俏挺的鼻子比較有肉,嘴唇薄而小……但是特別貪吃。
山莊里的人都知道,少莊主寵這丫頭,幾乎不怎麼管束她,總由著她四處撒野,成天像精力旺盛的小野獸,玩得滿身大汗一頭泥都是常態,此刻鼻尖和唇上沁出薄汗,額前和鬢間的發也因為濡濕而貼在肌膚上,一爪子的泥巴都擦到鼻頭上去了,若非穿著女孩子的衣裳,任誰都會以為是個野蠻的小鮑子呢!
凌雲讓她坐在石頭上,自己蹲來,先仔細擦拭她的臉蛋,然後是爪子,擦完後憑空拿出一只盛了溫水的水杯給她。凌琥珀咕嚕咕嚕就喝個一乾二淨,喝完還小老頭似地「哈」了一聲。
「要走了嗎?」凌雲問。
以後還可以再來嗎?」凌琥珀有些期待地問。
你明天乖乖把字都練好,就帶你來。」他臉上浮現淡淡的笑,看得凌琥拍都痴了。
「好!」
凌雲對這丫頭的學習可說是費盡心思=這段時下來,他發覺這丫頭其實很聰明,真要認真起來學什麼都有模有樣。但是她的注意力和向學心卻是大問題。
給顆糖當獎賞,可以想見明天他不會再看到鬼畫符。
凌雲牽起她的手,走了一段,慢步穿越篩下斑斕日光的原始森林,彷佛優閑品賞仙境里的吉光片羽,然後在盡頭的山壁處抱起凌琥珀,化作白光,轉眼間回到落月軒。
那枝紅梅被他插在色澤清潤的秘色瓷瓶里,擱在書案上,在他埋首繁瑣事務之余,抬起頭就能回想起小丫頭送花給他時,甜甜又嬌憨的神態,然後淡淡的笑意浮現在他嘴角和眼梢。
凌琥珀在還不知道當女人的麻煩時就為了方便惡作劇,推遲自己身體上的成長,也因此遲來的成長終于到來時,對她來說可真是……天崩地裂!
「啊——」她這輩子所有的恐懼與激動都用在這一刻了。
怎麼辦?她怎麼了?她要死了嗎?嗚嗚嗚……她還沒和雲哥哥拜堂啊!她不想死啊——
照顧她的大娘在她哭喪著臉的同時,笑嘻嘻地找了幾個小丫頭進來清理血跡,沒多久花百岫和凌南煙都來了。
如果她依舊一個人待在深山,或許永遠不會有這一天。
其實凌琥珀一直都明白,雲哥哥的家人對她真的很好。他們確實把她當做自己家里的孩子來疼愛,凌家的孩子也把她當成手足一起玩鬧,在過去她甚至不知道有這些情感。
花百岫和凌南煙笑容溫柔地安撫她時,她心里某個柔軟的部位被觸動了。
她從未想念過自己的娘親,打有記憶以來她最親的親人是大白哥哥——那個二百五!現在她才知道大白哥哥是個自己也照顧不好的二百五,難怪一發情就急著下山找媳婦,找到媳婦後估計也離不開媳婦的照顧了,她能平安長大最大原因是靈虎後人天生神力。
這一次她撲在花百岫身上時,終于不是為了賣萌,而是真心想撒嬌。原來有人疼是這麼回事,心窩酸軟,莫名地想哭。
月事到來,延宕許久,讓凌琥珀搬離落月軒就難已再拖延,但凌雲早就做好準備。
「搬離落月軒可以,但是不能搬到霜花院,就搬到我隔壁的倚雲閣吧。」
倚雲閣緊挨著落月軒,是這兩年才新建的,不只有檐廊直接連接落月軒,相連的秘密通道就有好幾處,將來哪怕要打通讓兩院相連都只消一炷香的工夫。
如此明顯的心思,凌雲連想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都省了;長輩們這些年下來索性心也放寬了,就這麼定了調,讓凌琥珀搬到倚雲閣。
其實凌琥珀是不想搬的,第一天在屬于自己的床上躺下來時嘴都是扁的。
即便這座倚雲閣可以說是為了安撫長輩,給外界一個幌子,可建築與陳設卻都是費盡心思,牆上掛著這些年來凌雲給她的字畫,凌大公子的墨寶與丹青原本就師出名門,評價不俗,掛上他的名字甚至有人千金求購,但一來他自己不當回事,二來不缺錢。
屋內虎紋香爐上裊裊燃燒著的,是凌雲慣用的檀香,她床上的被褥同樣用凌雲平常用的燻香燻過,就怕她不習慣。
可這丫頭躺上床後還是哼哼唧卿,一副被拋棄的小可憐模樣。
凌琥珀算是幸運的,月事並沒有太折騰她,但她偏要逢人就擺出憋屈兮兮的模樣。
人定時分,她正傷心自己辛苦表演這麼久,雲哥哥看樣子是鐵了心不當回事,到現在都不見人影,當下拉起棉被打算在黑暗中自怨自艾,若是因此郁悶到心肝瘀血,爛成一朵大香菇就更好了!
反正她媳婦都不要她了,讓她變成香菇吧!
未幾,屋內有東西挪動的聲響,桌上多了一只玉花插,上頭胭脂色的芍藥嫵媚地盛開,花瓣上還凝聚著晶瑩露水。
凌琥珀用手指掀開被子的一角,在被子底下窺視,月光從糊著藕合色軟紗蘿的圓窗斜灑進來,像雲霧一樣圍攏在一身黑袍的凌雲周身,他伸手擺正花插里的芍藥,然後來到床邊。
凌琥珀還沒想到什麼樣的表情看起來最可憐,蓋住她頭臉的棉被已經被掀開。
「嚶嚶……」裝是來不及裝,哼哼兩聲還是可以的。
凌雲難得穿著黑袍,布料上華貴的流雲翟鳥紋只有在月光下隱隱浮現,藏身陰影之中根本能融入黑暗里。
他光亮的長發平順地披散在肩上,身上是沐浴餅後的清香,想來也才回到落月軒沒多久。
「難受嗎?」雖然不是女人,他倒是听說不少女人天癸來時少不了被折騰。
凌珀琥接受了這個表演機會,立刻哼得更可憐,裝得更委屈了,「嗚嗚……疼!人家一個人被丟在這里……嚶嚶……」小手揪住他袖子扭了扭。
凌雲一手伸到被子底下,早就把什麼男女之嫌忘得一點都不剩,大掌按在她肚子上,凌琥珀感覺到一股溫熱的氣勁傳來,雖然她本來不怎麼疼,倒也覺得舒服極了。
凌雲另一手撫上她的額頭,卻是有些冰涼,「睡吧。」
凌琥珀扁嘴,「我一個人睡不著。」
凌雲笑了笑,早知道這丫頭裝可憐,本來就不打算拆穿。他月兌了靴子,合衣側躺在她身側,「我在,快睡吧。」
「你半夜會偷跑回去嗎?」
凌雲挑眉,「不用偷跑。」要在伺候的丫頭進來以前離開,只是彈指間的事而已,不過他懶得解釋。
凌琥珀得到保證,笑嘻嘻地滾到他懷里,一邊把被子分給他,一邊八爪魚似的抱緊他。
她終于實現肖想已久,抱著大美人睡覺的夢想啦!凌琥珀簡直興奮得精神抖擻,在他懷里扭來扭去,小手恨不得把他全身都揉個遍。凌雲無奈之下,只能施點小術法讓她靜下來,恍恍惚惚地被睡意纏繞進夢境深處。
幸好他自制力一向驚人,也習慣了禁欲的日子,凌雲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維持著側臥著,將八爪魚護在懷里的姿勢,平靜地閉上眼睡了。
等我長到十八歲,就已經是個老太婆了!她嘟囔道。
至于那個男人,哪怕內心無語至極,仍舊維持著一貫淡然的冷靜,微涼的手蓋住她的額頭和眼楮,安睡的咒語在他長睫一合一張間,像既密且柔的網包圍住她,給她一夜甜甜好夢,留他在夢外繼續那禁欲的獨眠。
一千多個夜里,男人來往她的閨房,彈指間來去自如,兩處並排的院子,
代表男女之間的禮教,像一道薄得不能再薄的紙窗,含蓄地掩住窺視,卻掩不住在月華與燭光中雙飛的蝶影,和並蒂花開的幽香。
歲月靜好。只不過小野獸被寵成了……大野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