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武定侯府
正檢視著聘禮單子的武定侯夫人滿臉喜孜孜,嘴角上揚。只一想到半個月後就能風風光光把郡主兒媳迎娶進府,圓了她的心願,在徐氏這個小泵太太面前揚眉吐氣一遭,她就樂得合不攏嘴。
一旁的徐玥看著母親這連遮掩都懶怠的喜悅,不禁秀眉輕蹙,隱忍了一會兒,終究還是出言提醒。「娘,如今全府上下仍然為祖母守孝中,縱然自古熱孝之內辦喜皆有先例,可咱們侯府樹大招風,外頭都看著,還是低調為上。」
「玥兒,娘何嘗不知?可郡主娘娘下嫁我侯府是莫大光榮,便是沖著祿郡王府的臉面,咱們侯府也不能失了禮。」武定侯夫人笑道︰「沒事兒的,娘心里有數。」
徐玥神情有些陰郁,而後借詞累了便離開主院,回到自己的寢閣。
「二小姐,」貼身丫鬟端茶上來,忍不住有些不平地道︰「恕婢子多嘴,今日見夫人那聘禮單子上,有幾樣奇珍異寶都是當年太夫人指名要留給您做嫁妝的,卻被夫人全添到給郡主的聘禮里頭——」
徐玥神色淡然道︰「母親現在一意孤行,父親沉溺哀思,又是從不管內院事。大兄雖有一身才華武藝,惜一味愚孝,爭不過娘親,又放不下安表妹,自那日起,臉上便再沒了個笑模樣……可嘆自從祖母仙逝後,武定侯府氣數已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貼身丫鬟听得心下惻然,不免也擔憂了起來。「二小姐,那您……」
「侯府精心教養我這麼多年,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為徐家光耀門楣,我自然不會辜負爹娘的期望……罷了,那幾樣奇珍異寶,原不過也只是身外物而已。」徐玥向來聰慧過人,骨子里更有一股不甘雌伏的驕嬌傲氣,雖然眼下是時不我予,然孫輩守孝只需一載,屆時一出孝,她還是會按照原定的路子往上走。
勛貴士族培養出的女孩兒,向來被視為家族中最有價值的珍寶之一,上可奉君王,下可為聯姻,可不比族中優秀子弟的重要性低。
想那魚姊兒不過是五品文官女,一入宮就已得受封婕妤,自己出身一等勛爵武定侯府,若是入了宮,品級位分自然是遠遠勝過她的。
何況魚姊兒自幼被姑父姑母嬌慣太過,向來樣樣無心精習,無論是詩畫女紅,或是管家看帳,幾乎無一樣能拿得出手的。
再論美貌……魚姊兒不過是清秀之姿,又如何能同自己相比?
現在,她只要撐過這一年守孝,好好把母親給穩住了,不再叫武定侯府有一絲半點不好的風聲傳出去。
至于這位未來的郡主嫂嫂對她而言究竟是否為幫助,恐怕端看皇上日後對祿郡王府是個什麼想法了。
徐玥面露深思,縴細指尖輕輕地在茶碗沿滑過。
只不過此次偶然听聞母親提起,長樂宮那頭下了鈞旨讓祿郡王妃和郡主、幾位誥命夫人當中還包含了娘親,過幾日齊齊進宮晉見貴妃,她總覺得,從中嗅到了絲陰謀算計的氣息……
長樂宮內,溫雅清麗如畫中仙的貴妃樂正婥笑語嫣然地同一眾嬪妃與貴婦們談天,忽然禮部左尚書夫人「咦」了一聲。
「貴妃娘娘,老身斗膽敢問一句,怎地今日不見安婕妤?」
樂正婥一頓,不著痕跡地瞥了隱約一僵的武定侯夫人,笑道︰「原來尚書夫人和安婕妤有舊嗎?」
「回貴妃娘娘的話,老身昔日曾與安婕妤有一面之緣,徐侍郎夫人听說去歲便病病懨懨的,如今已搬挪到京外的小湯泉別院休養……」禮部左尚書夫人嘆息。「安婕妤想必在深宮之中,也是極想其母的,恰好老身今日得蒙娘娘恩召入宮,便也懇請娘娘請安婕妤前來長樂宮一會,老身幫忙安婕妤傳幾句話回去給徐侍郎夫人,也好一安病中之人的心哪!」
武定侯夫人嘴角暗暗地往下不屑一撇。說得那般婉轉好听,也不知在打什麼鬼主意。
只不過安婕妤如今可與武定侯府沒多大干系了,外人誰不知徐氏已與娘家翻臉?
樂正婥沉吟了一下,故作苦惱。「這……尚書夫人是一片好意,然安妹妹自進宮以來備受皇上寵愛,就是本宮也驚動不得……」
吳貴嬪忍不住插嘴助陣道︰「那可不,我們貴妃娘娘身分貴重,不跟安妹妹計較也就罷了,可本宮向來是受氣不得的,哼,想她安婕妤不過是小小的婕妤位分,連我們這些姊姊妹妹親自上她的披香殿,都被她毫不留情的拒于門外,偏皇上還縱著她——」
武定侯夫人心一跳,臉色微微變了。
怎麼,魚姊兒短短兩三月內,竟能在後宮闖出了這番造化?
樂正婥笑了,意有所指地輕斥道︰「吳妹妹,再怎麼說你也不該當著武定
侯夫人的面兒指摘非議安妹妹,唉,不管怎麼樣,安妹妹終歸是武定侯的親外甥女兒,當年還差點兒親上加親……咳,總之吳妹妹說話前得先過過心,你呀,你叫武定侯夫人這嫡親舅母听了心里怎會好受呢?」
一旁嬌貴美麗的祿郡王府寶貝郡主暗哼了一聲,神情有些難看起來。
「貴妃娘娘——」武定侯夫人心高高懸到了嘴邊,正急著想解釋。
「武定侯夫人莫慌,本宮沒有旁的意思。」樂正婥親切溫柔地道︰「听說武定侯世子年少有為,如今即將成為祿郡王府家嬌嬌的郡馬,本宮在宮里听聞這樁喜事,也為你們兩家歡喜呢!」
武定侯夫人冷汗涔涔,已經可以感覺到祿郡王妃和郡主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己,等著她的表態。
就在此時,外頭一賢悠揚從容淡定的老邁嗓音響起——
「婕妤娘娘到!」
樂正婥臉上笑容有一霎地掛不住,閃電般地掃過照兒和燋兒,隱含責備——這是怎麼回事?本宮尚未真正發話,怎麼人已經到了?
照兒和燋兒臉色發白,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也不明所以。
然而樂正婥反應卻也快得很,立時轉怒為喜,笑吟吟地一揮袖道︰「快請——想必是和親舅母心有靈犀,這不,安妹妹這稀客竟然親自上長樂宮來了。」
武定侯夫人至此面灰如土,手里的手絹緊攥得快扯斷了,偏偏還得擠出一絲笑來。
安魚一身秋香色繡花滾邊宮袍,裹著銀狐大氅,更襯顯得烏發如雲,肌膚賽雪,小臉清秀恬靜中有一絲令人無法忽視的嬌甜紅潤氣息。
可見得她在宮中過的日子有多麼舒心暢快,才能有如此女敕得幾乎掐得出水來的冰肌玉骨粉妝玉琢嬌憨情狀。
尤其再見到眾宮婢簇擁,前頭開道的還是宮中赫赫威名的楊海公公,祿郡王妃猛地壓住了欲沖動起身的女兒的手,神情端凝地輕搖了搖頭。
郡主咬住豐潤的紅唇,恨恨地強克制住,坐穩原位,可目光銳利地瞥了武定侯夫人一眼。
——這事兒,終歸是要給她一個交代的,哼!
武定侯夫人只覺如坐針酕。
「安魚在此見禮。」安魚靜靜地對貴妃行禮,並對眾嬪妃款款一儀,眼神卻完全沒有和祿郡王妃與郡主接觸,略顯輕諷地瞅了神態變得異常不自在的禮部尚書夫人,最後落在武定侯夫人面上,嘴角輕揚。「舅母,許久不見。」
武定侯夫人只覺臉皮一陣難堪的熱辣辣,眼底暗藏憤憎之色,可畢竟是老練的官家貴婦,很快就殷切地起身,滿面慈愛地伸手就要拉她。「魚姊兒,呀,不對,現在可是要尊喚您婕妤娘娘了……」
「武定侯夫人失禮了!」楊海毫不客氣地用拂塵一把隔開,眸中精光乍起,飽含警告。
武定侯夫人倒抽了口氣,霎時羞窘萬分,氣紅了臉。「你——你——」
若非最後一寸理智你在,險些就罵了一聲「閹奴」!
樂正婥一凜,猛然站了起來,臉色沉了下來。「楊公公,這是本宮的長樂宮,武定侯夫人是本宮的客人,你這是瞧不起國之棟梁武定侯?還是根本就目無本宮?」
楊海神情似笑非笑。「老奴豈敢,只不過老奴奉皇上聖旨,要護我家娘娘周全,自然不可能讓阿貓阿狗什麼的驚擾了我家娘娘,還請貴妃娘娘恕罪。」
「大膽!」樂正婥早就看這個先皇後的老走狗不順眼,不過苦無機會打殺,沒想到今日他倒是不知死活的自己犯到她手里來了。「本宮是貴妃,豈容你一個老閹奴在此猖狂,出言辱罵大臣妻眷,來人,把楊海給本宮拿下,當殿杖八十!」
楊海自然不懼,一記冷笑後正待開口——
「誰敢?」安魚上前一步,神情清冷嫻靜,眼波微掃間,莫名有股強大的威壓感撲面而來,令人屏息瑟瑟,不敢動彈。
樂正婥不敢置信地瞪著她,眼前微微發黑,恍惚間彷佛看見了那個她無比熟悉、無比痛恨的賢淑典雅、母儀天影……
「貴妃娘娘,楊公公是宮里的老人兒了,更是直接受命于皇上,餃領大內統監,就連妾身也對其十分敬重,從未有半點薄待無禮,可您一開口就是杖八十……」安魚神情溫婉,眼神卻隱含風雷。「可嘆當年先皇後為一國之母,尚且從不敢破壞宮規草菅人命至此,如今再看貴妃娘娘您,倒真是好大的『鳳威』!」
周遭眾人全駭然驚呆了!
樂正婥則是被她一番有理有據肅重端方的話訓得幾乎抬不起頭來,臉色一陣青一陣紅一陣白,氣得渾身直打顫,抖著縴縴手指直指著她。
「你……好,好得很,你個區區婕妤,竟然教訓本宮這個貴妃?到底是誰給你的倚仗?」
「朕給的,如何?」
一個低沉渾厚的嗓音隨著龍靴大步朗闊而傳入,如九天響雷在眾人面前心上轟隆隆炸起!
樂正婥身子搖晃了一下,臉上血色涓滴不剩,滿眼淒楚哀憤受傷地望著這個宛如踏著燦燦金光而至的真命天子。
只可惜,這個俊美尊貴的男人,卻是為了另外一個女人而來。
他……為什麼?
而「她」,又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