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回到披香殿後,安魚就讓楊海去報了病牌子。
本以為楊海會勸阻自己,可沒想到他聞言眉開眼笑,連連道好。
「娘娘說得是,您回……進宮來是為了過痛快舒心日子的,哪個耐煩跟那些個娘娘美人叨叨?老奴這就讓人報病去。」楊海一雙老眼笑眯成了線,「娘娘今兒折騰了一早上也該餓了,老奴讓小膳房煨了老火腿竹笙雞湯,煨得肉爛骨酥湯濃,最是養人的。還有您最愛女敕生生的小白菜和春筍子,老奴也讓人準備好了——」
安魚心頭一陣陣暖,想否認和苛責都狠不下心,半晌後只能「嗯」了一聲,低頭假裝專心檢視懷里握著的這只小巧玲瓏暖手爐。
楊海卻不需要她承認什麼,自顧自樂顛顛地布置張羅下去了。
而皇宮另外一端的嚴延卻在听到刀五稟報的話時,臉都黑了……
恰在此時,長樂宮那頭又來人請皇上過去共享午膳,說是貴妃娘娘有重要宮務想同皇上說說,他強抑下火氣和委屈,皺著眉對來人道。
「朕還有事,讓貴妃自行用午膳,至于是什麼重要的宮務,具冊來稟便是。」
听出皇帝語氣中的不耐,燋兒後背一涼,悄悄吞了口口水,顫聲道︰「是,奴婢知道了,定然會回去稟告娘娘……但小鮑主今兒有些月復疼,一直哭鬧不休,說是想皇上了……」
他眼神掠過一絲幽微晦暗之色,嘴角諷剌地抿了抿,心口發澀。「回去告訴貴妃,小鮑主是皇家血脈,不是幫她爭寵的工具,就算只是拿小鮑主的康健安危來說嘴,朕也再不允許!賓!」
「是……是。」燋兒臉色慘白,顫抖著磕完頭,腳步跌跌撞撞地退下了。嚴延神情陰沉地負手佇立在龍案前,片刻後猛然大步往外走。
才剛走進披香殿外門,就被笑咪咪的楊海攔住了。
「皇上且住。娘娘已然報了病牌子,為保皇上龍體安康,還是請皇上暫且到旁的娘娘那邊去,等我家娘娘大好了以後,您再來,可好?」
他瞪著再也看不出一絲衰敗老態的楊海,氣得都快冒煙了,咬牙切齒道︰「老東西,別忘了是朕讓你再回來服侍她的,你這是讓朕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嗎?你就不怕朕把你再送回皇陵嗎?」
「皇上這是讓老奴不把娘娘的意思奉為至上?」楊海還是那副溫吞吞老好人的模樣,那雙老眼卻閃動著狡獪解氣光芒,假意惶恐地問︰「皇上不是說,娘娘才是老奴唯一的主子嗎?」
「……」嚴延被堵得啞口無言。「還是皇上要老奴去向娘娘告罪與辭行?」
他臉色更加難看了,再狠咬牙。「……你這是在威脅朕?」
「老奴不敢。」
嚴延再跳腳也不敢當真把楊海怎麼樣,胸膛劇烈起伏了幾個來回,最後郁悶地道︰「朕就想進去和她說說話兒,難道這樣都不能通融嗎?」
「回皇上,披香殿得您厚賞一事,今兒在貴妃娘娘的好意宣揚下,已經是眾所皆知,後宮所有娘娘羨慕得不得了,接下來只怕還有得熱鬧。」楊海慢吞吞地道,「可我們家娘娘一向身子弱,性子軟,若不掛病牌子閉門深居,這姊姊妹妹一來二去的,就算當真被吵病了,也沒處說去。」
他聞言心頭火起,呼吸濁重起來。「貴妃這是又想做什麼?她往常不是這樣的人,怎麼這幾年處事越發不知輕重了?」
楊海低垂頭頸不語,心底冷笑一聲。
也就咱們這位長情又天真的好皇帝,才會以為貴妃娘娘不過是這幾年宮權掌得大了,方略略失迷了心性叫人不喜,可實際上貴妃為人,猶然一如他記憶中那樣的純潔美好無瑕……
簡直放狗屁!
也就當年的太子年幼無知,撿著了顆鵝蛋就誤以為是珍珠,叫大雁啄了龍目去,才會把真正稀世珍貴的夜明珠給扔了……
只不過現在的楊海,已經什麼都不想說了,就偏不提醒這位胡涂的萬歲爺,他心愛的貴妃手上可沾了好幾條人命,骯髒得令人發指。
哼,這後宮里又有哪個是干淨的?
也就只有他家娘娘——楊海眼眶紅了,袖里拳頭攥緊——可好人總是不長命的,這才把自己的性命生生熬沒了。
這次,有他楊海在,拼卻一切也決計不再讓娘娘受苦了。
皇上又怎麼樣?若是皇上再不懂得珍惜皇後娘娘,那就是昏君一枚,誰稀罕誰拿去!
嚴延雖然不知道楊海此刻對自己是如何的滿月復怨氣,卻也感覺得出楊海還是防他防得緊。
他無奈之余也不免暗自欣慰,有此忠僕在萸娘身邊,亦是一大幸事。
「楊海,朕知道今天她委屈了,就是這樣朕才要趕緊進去安慰安慰,並且鄭重向她保證往後再不會有這樣的事發生。」他眼神銳利肅然,威嚴道︰「貴妃那里,朕自然也不會這樣就過了的。」
楊海恭恭敬敬道︰「老奴不能做主,還請皇上暫且在此等一等,待老奴進去稟過主子再說。」
「……」嚴延悻悻然,嘀咕了聲什麼,連連催促道︰「快去快去!」
等嚴延終于能踏進披香殿內殿時,簡直感激到快喜極而泣……
這時也顧不得思^自己這個皇帝是不是做得太窩囊了,反正只要能近身到萸娘姊姊……不,是萸娘跟前就好。
安魚正在練字,神情閑適,眉目清雅,他目光觸及的剎那,彷佛看見了那魂牽夢縈念念難忘的形容笑貌……
他心頭一熱,背脊竄過一陣電流般的酥麻戰栗。
如同他曾經無數次見過的,她低垂粉頸,長發披肩,手指輕繞絲線,穿針而過,在素緞上為他縫制下一片片溫暖……
那時的他,總是沖動地想要一個箭步上前,將她緊緊擁攬入懷,指尖穿過她柔軟如黑緞的青絲,深深嗅聞著她身上淺淺清甜暖和的幽香——
可每每心念起,他卻又被這狂猛荒謬的悸動震嚇得忙別過頭去,牢牢握著掌心里的書卷,不斷狠狠告誡自己,那是萸娘姊姊……
——那是他的萸娘姊姊!他最不該興起輕薄遐思的女人!
于是一次又一次,一遭又一遭,他強迫自己壓抑自己,最終催眠說服了自己,他這樣才是對的。
嚴延閉上了眼,胸口止不住的澀澀酸楚。
「皇上來了。」安魚放下了筆,平靜地繞過書案,替他斟了一杯茶遞上。他受寵若驚地伸手去接,指尖乍然相觸的剎那,她已經縮回了手,神態自若地回到書案後,在碧玉筆洗中淘洗了狼毫。
「你寫了什麼?朕可以看看嗎?」他顧不得燙口地將茶一飲而盡,迫不及待殷殷切切地湊近過去要看。
她眉頭微蹙,卻也沒有阻止。
嚴延卻在看到那娟秀的幾行墨字時,心重重一沉——
清者濁之源,動者靜之基。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
夫人神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欲牽之。
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滅……
「萸娘,這《清靜經》不是你現在這般年紀該習讀的。」他強抑下隱隱的惶恐忐忑,正色地道。
「皇上,臣妾不是先皇後,您莫再錯口了。」她側首靜靜將文房四寶理好,看也未看他。
他一窒,倔強地嘟囔,「你不是姓安閨名一個魚字嗎?朕喚你魚娘怎麼了?」
她也被這話回噎住了,一時之間也想不出什麼可辯駁的,只能暗惱自己這身子怎偏偏就名了同音。
「臣妾當不起您這般昵稱,您喚臣妾安婕妤方合禮數。」她神情端莊恭謹地提醒。
他想嘆氣,更想笑,嗓音里充滿了濃濃的無奈和憐愛。「萸娘,你人變小,性子也變小了。」
……這是暗指她幼稚了?
安魚暗暗咬牙,再懶得與他抬杠,自顧自做自己的事,把書案上的東西自東邊挪向西邊,擺弄著,就是不願與他說話。
無趣了,他自然會走。
後宮之中百花盛開,如今連蝴蝶都來了,更何況還有他那心頭絕代第一枝的不是牡丹更勝牡丹……
安魚這五年內只想待在後宮里做個閑人影子,要熬的便是他這份「愧疚懷念」,待熬干了,涓滴不剩了,屆時她要出宮,他定然也不會再有心致攔阻。
她同他賭的就是他這份執念,五年內必定不復殘存。
人一死,或許就永遠凝結了那一份美好,牢記一輩子,回想起都是最遺憾的心疼,可是如果人還在,一天兩天過去,哪個還能長情多久?
尤其是坐擁天下美色的帝王,更是如此。
嚴延不是感覺不出她的刻意疏離,但在經過曾和她陰陽兩隔的巨痛之後,這小小冷淡和拒絕又算得了什麼?
「你放心,」他輕輕嘆了一口氣,滿眼憐惜地道︰「朕哪里也不去,朕就在這兒陪著你,以前朕所有沒能為你做的,自今日起都會一樁樁一件件為你做好。」
她擱在書案上的手一顫抖,隨即仍置若罔聞。
當天嚴延硬是賴到了一齊用過晚膳,甚至津津有味地看著她自己跟自己下棋……他不敢自告奮勇充當她的對手,生怕她索性連棋子也不下,還要出口趕他走,後來直拖延到了亥時,見她眉眼生了疲色,這才心疼又不舍地依依離去。
「總算走了。」楊海重重關上殿門,落栓!
安魚忍不住噗哧一聲,眼神漾起笑意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