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寶齋」後院。
春寒已過,天氣漸暖,即便是傍晚時分,霞色天光仍清清亮亮,從敞窗和大開的廳門迤邐而進,將小廳的青石地瓖出薄輝,薄輝細細跳動,為一屋子雅致不流俗套的擺設添上慵懶閑情。
臨窗下擺著一張蘇大爹最喜愛的紅木藤面羅漢榻,羅漢榻的三面屏圍上各開了光,瓖嵌雲石石板,石板上有著天然形成的紋理,呈現出寫意般的山水畫面。
蘇大爹挺喜歡午後來訪的這一位公子爺。
他覺得跟對方說話好輕松,怎麼說他都能听懂,心里喜歡,遂拉著客人落坐在他最常窩著的寶貝羅漢榻上。
「別小瞧這張羅漢榻子,這可是咱家阿妞特意挑給我的,兄弟你坐了一下午,如何?是不是舒服透氣得很,窩再久**蛋都不生汗?」蘇大爹完全是獻寶的高揚語調。
一道偏淡漠的男子清嗓徐徐流逸——
「這是細水藤編制的榻屜,洛玉江南的藤縣才能尋到的好東西,果然柔軟舒適。」略頓,不忘補充。「也通風。」
蘇大爹頻頻點頭,兩眼笑成彎彎兩道。「還有這雲石石板,這紅木雕刻,是不是很美?」
男子道︰「三面屏圍子全采正背兩面的鏤空雕刻手法,八寶紋透雕得很是巧妙,頗有吉祥喻意,屏心開光瓖嵌石板,雲石紋路似潑墨山水、似日出雲海,甚是別致,實是難得的木石料和手藝,很值得收藏。」
「哈哈哈,小兄弟說得對,說得好!沒錯沒錯,很值得收藏啊!咱家阿妞眼光就是好,就是犀利,就是疼她家老爹……啊!說的就是咱呀,阿妞疼咱,告訴你喔,我是阿妞的爹,咱是她爹呢。」語氣滿滿驕傲,這會子是抬出自家閨女兒來獻寶。「咱家阿妞是這世上最好的姑娘,誰都喜歡她,兄弟你要見到了,也會喜歡得不得了。」
「爹—— 」喚聲從門外傳進,蘇仰嫻隨即跨進廳中。
快步至後院,川叔川嬸亦緊跟在她身後,一踏入院子,就見一名中年壯漢以及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年佔據絲瓜棚下的竹制桌椅,喝著茶,桌上還擺著三盤小點和果物,想來是川嬸幫他們備上的。
忽見她出現,中年壯漢和少年不約而同起身,見蘇家的僕人隨在她身後,立時已猜出她的身分。中年壯漢咧嘴一笑,抱拳作揖,身邊的少年連忙跟著做。
「小姐,這兩位是跟著那位公子爺一塊兒登門的。」川叔靠過來低聲道。
蘇仰嫻認得他們。
那年陪師父上東海卓家,向卓老家主的靈位捻香致意,她就曾見過他們兩人,是雍紹白身邊親近的隨從。
蘇仰嫻頷首回禮,做了個請他們倆自便的手勢,立時穿過整座院子,大步跨上石階。
她人在廊檐下才要踏進廳堂,恰听到老爹在貴客面前將她夸得天花亂墜。
玉頰火熱,心頭發緊,待她看清楚一同窩在紅木羅漢榻上的兩人……那景象頓時讓她的氣息窒了窒,腦海中出現短暫空白。
她家阿爹月兌鞋上榻,矮矮胖胖的身軀盤坐起來有點兒圓滾滾的一球,他紅光滿面,顯然心情很好,好到一把山羊胡子亂翹,也不知他自個兒怎麼抓的,胡子尾巴叉開五、六道。
而盤據在羅漢榻另一頭的年輕男子,當真是……好一位公子爺。
與她曾經見過的模樣似有些不同。
頭一次見到他時,他一身錦玉白袍、頭戴羊脂白玉冠,氣質優雅,清俊逼人。
此際再會,他卻是周身墨黑。
烏亮長發束在黑晶琢成的玉冠里,墨紗裁制出來的春衫被他穿出一抹「東風又作無情計」的神氣,明明是百花爭艷的時節,卻偏來一股猶帶春寒的風,將所有繽紛吹落大地。
他並未像阿爹那般上榻盤坐,而是斜倚屏圍,一臂擱在繡著梅雀報春圖的迎枕上,另一手則隨意把玩著一件玉料。
蘇仰嫻這才發覺,不僅他手中那一件玉料,藤制軟榻上還擺著二十來件小型玉飾和玉器,有成對的魚形白玉、青玉如意、黃玉龍紋玦、墨玉紙鎮、翠玉葫蘆等等又等等,琳瑯滿目,每一件皆是她家阿爹的收藏。
能讓嗜玉成痴的老爹搬出那麼多收藏與之分享,除了師父雲溪老人、她的三位師哥和她以外,已無他人,然而貴客上門不過一個下午,竟就讓阿爹如此欣賞喜愛,都不知短短兩、三個時辰,貴客究竟做了什麼、說了什麼,使得阿爹與他這般投緣?
欸,她听見了,爹還喊他「兄弟」呢,這都成什麼事了?
他若當了她爹的「兄弟」,豈非變成她的長輩,難道真要她尊稱他一聲「雍叔叔」嗎?想想,渾身都要不自在。
她悄悄又緩緩地吐出胸中滯悶,強令表情不變。
這一邊,蘇大爹見寶貝閨女兒返家,歡喜跳下羅漢榻,連鞋襪都沒套上就跑過來拉她。
「阿妞阿妞,爹今兒個結交了一個新朋友,是很有趣的朋友啊,咱說的話,他都懂,沒有不耐煩,也不用咱再費唇舌說明,他就是一听便貫通始末,很厲害的,然後咱不懂的那些,他也都懂哩,還教了爹好多事兒,更把爹那一箱子寶貝全都點評了,妳說他神不神?強不強?」
蘇仰嫻笑了,帶著不自覺的寵溺,跟著又習慣性曲起指節輕挲老爹胖頰。
她爹雖比不上大師哥袁大成的肥碩高胖,卻也是圓潤無比的,此時沖著她憨笑,頗有幾分笑彌勒的喜感。
「能讓阿爹掏心掏肺、傾出滿箱滿匣的寶貝一塊兒把玩,肯定是神得不得了也強得了不得的人物啊。」
「嗯!嗯!」蘇大爹重重點頭,眉梢上的喜悅明顯深濃。
雖被蘇大爹拉住,蘇仰嫻卻巧妙地化被動為主動,將蘇大爹順順地帶回紅木羅漢榻邊,按下他的肩膀要他坐下。
接著她半蹲下來,從袖底取出一方淨帕,抬起爹的大腳擱在自己膝頭上,擦拭完右腳腳底再換左腳,幫爹套上白綢襪子和軟緞黑鞋,照料妥當了,她才盈盈起身,面向慵懶姿態始終未變、目光卻炯炯有神的貴客屈膝作禮。
「小女子蘇仰嫻,見過雍爺。怎麼也沒料到,江北曇陵源雍氏會來訪寒舍,雍爺今日親自登門,小小蘇宅當真蓬蓽生輝。」她淺淺牽唇,慶幸當時裁衣時,雙袖布料留得夠長,此時便能掩住瑟瑟發顫的十指。
被姑娘家坦坦然喚了聲「雍爺」的雍紹白,一向好使的腦袋瓜僵了片刻。
從幾位管事口中得知他遍尋不著的玩意兒落在何人手中時,他只覺錯在底下那些管事,實是太不用心、太過粗心,才會讓幾已到嘴的天鵝肉又給飛遠。
如今終于見到從他口中「掏食」的姑娘。
乍然映入眼中的是窈窕縴細的一抹,藕色衫裙一身素雅,鵝黃腰帶挑出幾分俏皮,系在腰間的羊脂玉佩亦墜著鵝黃顏色的流蘇,隨她的走步瀟灑飄動。
以為就是這般了,就是個氣質清雅的女子罷了。
待她開口安撫自家老爹,將人帶回羅漢榻上並細心整理,完全無視他就在一旁,這又令他感到有些意外,內心甚妙。
姑娘家直到整理好一切才從容不迫對他行了見面禮。
她來到跟前,拉近距離讓他更能仔細看清她生得是何模樣。
瓜子臉兒,清清秀秀的五官,談不上多美,勝在氣質沉穩以及那雙有趣的眸子。
她有一雙大眼楮,神氣飽滿,極為清亮,然,就如同她身上打扮,淡淡藕色中跳出鮮女敕鵝黃,反差之間讓人眼楮為之一亮,她那雙眸子亦是如此,明亮瞳底彷佛藏而不露,頗耐人尋味。
「坐吧。咱們談談。」他淡淡牽唇,絲毫不覺得這麼說有何失禮之處。
對雍紹白如此「反客為主」的行徑,蘇仰嫻微愣,但很快已拿穩心緒。
她在靠近蘇大爹那側的一張圈椅上斂裙落坐,見阿爹心無城府地對她咧嘴笑,她回以笑顏,接著眸光才又調回雍紹白身上。
「不知雍爺欲談些什麼?」她微微笑問,袖中十指仍緊緊捏著。
「這方玉料就歸我吧,蘇姑娘且開個價來。」他單掌托住那一直把玩在手的玉料,亦對她微微牽唇。
嗄?蘇仰嫻驚訝到險些跳起來。
他手中那塊玉料正是被東大街的何老板丟在桌上充當紙鎮、被她如「撿漏」般淘回來的好貨,更是大師哥看準了要親自琢磨的原塊玉石。
那是他們打算要送給師父雲溪老人的九十歲壽辰禮啊!
大師哥當時酒酣耳熱、靈感如泉涌,隨手在那方玉石原塊上用炭墨勾勒出圖樣線條,後來卻被她家也喝得醺醺然又憨憨然的老爹搶了去,抱在懷里不肯放,最後爹還把它塞進衣襟內護得嚴嚴實實,抱著睡著。
大師哥不想吵醒她家老爹,這才沒有立時取走玉石原料,想說暫且擱在蘇宅幾日亦無妨。
但如今,此時此刻,江北曇陵源雍家的家主特意登門,可說是紆尊降貴、耐著性子等了她一個下午,最終目的竟是為了她得來的這塊玉石原料?
「不成!」她慢了些才驟然立起,直視雍紹白的雙眸幾近睖瞪,頓時間,清雅模樣透出凜凜神氣,縴背秀挺,藕衫黃帶綴白玉的身姿似在瞬間沉凝。
「對!不成的!」見自家閨女兒跳起來說話,盡避不甚了解,蘇大爹挺女兒到底,有樣學樣也跟著跳起來,圓潤潤的一張臉漲得通紅,「不成就是不成,阿妞說不成,就是不成!」才不管一整個下午貴客陪得他多開心、多令他暢懷,只要他家阿妞有意見,反對方到底,他當然跟貼心女兒同一戰線。
蘇仰嫻原本繃緊背脊,忽見蘇大爹兩手扠腰、挺出鼓鼓圓肚相挺,她禁不住對朝她望來的阿爹露齒又笑。
如此,心緒亦緩和了些,當她再次看向雍紹白時,神態已寧定。
「這方玉心,是為了賀吾師壽辰所備,不能割愛,望雍爺海涵。」說話間,她忽地記起何事似的,從袖底取出一小油紙包遞給蘇大爹,後者眼楮為之一亮,接過油紙包又一**坐回羅漢榻上。
短短兩刻鐘不到,雍紹白已發現蘇家這對父女之間的「花樣」著實不少,動不動就相視而笑,當爹的看女兒,眼神帶著親昵與依賴,當女兒的看爹,眸中是安撫、是寵愛,父女倆的角色似有些顛倒過來,而此際,當閨女兒的還掏出零嘴喂食。
當蘇大爹肥潤手指揭開油紙包,捻起一顆顆甜豆往嘴里丟,吃得那樣香時……雍紹白喉結微乎其微動了動,竟不由自主想吞口水。
他終于坐直身軀,盡可能不看向蘇大爹那邊,強令自己專注。
兩排濃黑長睫徐徐掀動,他眼神直勾勾鎖住蘇仰嫻,慢悠悠道——
「玉心嗎?原來蘇姑娘知道這掌心大的玉料是從某塊巨大玉石的央心開鑿出來的?如此看來,是雍某小看姑娘這位『女先生』了。帝京流派出了位『女先生』,名滿帝京玉市,今次算是見識到了。」
他話雖這麼說,但不知為何,蘇仰嫻听著只覺滿心不自在。
隱約還覺得,除訝異外,他似乎有些惱怒,好像……嗯……得知她其實知曉那方玉料來歷不尋常,明白身為「玉心」的玉料有多麼珍貴,這事令他神色一沉。
……也是,他定然覺得她既知其珍貴,必更難讓她割愛。
「不知蘇姑娘是如何得知?」
他嘴角淡淡牽揚,蘇仰嫻卻覺頭皮微麻,仍寧定答道——
「幾年前,我見過它,就在治玉大家之一、東海流派的卓家宅第中。巨大玉石拔地而出,成一座小石峰突出于湖面,卓家在其上蓋了湖心小亭……」
「妳說妳見過它。」男人細瞇長目、俊顎略揚的神態充分顯現出內心譏諷和猜疑。「既是玉石石峰突出于湖面,它那時可不是這麼一小塊,妳如何得見?」
蘇仰嫻答得甚快。「用心就能見到。」
話一出,她雙腮發燙,頓覺自個兒太心急,急著要跟他解釋,但話說回來,那時在卓家湖心小亭里,他也是用「心」在與那塊鎮宅玉石相會交流,不是嗎?
她深吸一口氣又道︰「用手撫觸,守心靜候,玉石有精魄,尤其那又是天地所造的原石巨塊,石中玉,玉中魄,有心就能尋到脈動,與之交會……雍爺定然是明白的,又哪里需要我多費唇舌,是小女子班門弄斧了。」
雍紹白靜了會兒,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被男人如墨玉湛亮的眼楮盯得背脊再次繃緊,不出點兒聲音感覺好奇怪,蘇仰嫻只得咬咬唇繼續說——
「東海流派自從治玉大家卓老家主仙逝之後,一直沒能選出新的家主,卓家旁支眾多,誰也不服氣誰,整個宗族開始分崩離析,最終只得分家分產,听說……就是為了要分得公平,卓府湖心亭上的鎮宅玉石于是被取起,當眾開玉……」秀眉畏痛般蹙起,當真痛啊,心痛。
每每想到那一方渾然天成的巨大美玉被「支解」、遭「分體」,她一顆心就跟著糾結再糾結,都快沒法子呼吸。
「雖不清楚卓家眾人開玉的手法,但玉心是那一方天然美石的精魄,所有無形的脈動與有形的紋理全數匯流向它,許是因此物有靈,能循著氣場趨吉避凶,才得以完完整整保留下來——
「東海卓家是在一年多前分清家產、正式開玉,我是在今年帝京的『斗玉大會』上見到這方玉心,它混在一批良莠不齊的玉料中,被東大街的何老板成批買下,何老板把它丟給掌櫃當紙鎮,之後才來到我手里,能得到它,全是緣分。」她語氣略透落寞,「至于其他被開玉切割的玉料,如今分散到哪里去,真就一無所知了。」
「蘇姑娘既提到『緣分』二字,這方玉心經妳之手再到我手,何嘗不是緣分?」雍紹白唇角牽動,很理所當然下結論。「既是緣分,那雍某今日就帶它走,蘇姑娘想要什麼東西作為交易或補償,盡可說來,明兒個我底下人自會來連系姑娘,與妳進一步細談。」
話甫落定,他起身離開羅漢榻,順手將把玩了一下午的玉料收入廣袖袖底。
蘇仰嫻簡直是……完全就是……徹底地……傻了眼!
治玉流派中,地位最最超然、最最讓人望而生敬的江北雍氏家主,生得是一張清俊無端的好皮相,有的是一身月兌俗飄逸、宛若謫仙的氣質,說話聲音似古琴徐撥,悠然之中蘊含勁力,一雙半掩在翹長墨睫下的美目意若深淵,近近與他對望一眼,便有種……「僅淺淺一步,已踏出萬丈紅塵」的悵然與驚悟,但是啊但是——
似這般高高在上、凡人觸手難及的神妙人物,為何行徑是此等囂張無理、任性妄為?
這樣的他,又哪里是她心中所仰慕的那個人?
如此強取豪奪,根本……徹徹底底就是個無賴漢!
忽地,一聲尖銳高響——
「不成!」
蘇仰嫻沒有出聲,說實話,一時間也出不了聲,因為神魂猶處在傻愣狀態,沒辦法有什麼作為,那一聲高叫不是她,而是圓敦敦的一坨、坐在一旁吃甜豆吃得好生歡快的蘇大爹。
接下來的事情發展,完全出乎蘇仰嫻預料之外。
像是理所當然,卻也匪夷所思。
杵在原地,她眼睜睜看著她家老爹像被點燃的沖天炮般直躥而起,那圓滾滾的身軀竟靈動無比,直直撲向將玉心收入袖底的雍紹白。
阿爹護她,不讓旁人取走屬于她的東西,這完全可以理解,但這般與對方近身爭奪,太危險啊!
果不其然——
「爹啊—— 」她驚叫,因為蘇大爹扯緊雍紹白後,腳後跟忽被羅漢榻的弧形鼓腿一拐,渾圓身軀瞬間失衡。
電光石火間,她彷佛瞥見雍家家主手肘一動,試圖扶穩蘇大爹,但來不及,雍紹白被拖著重新倒回榻上,肩背撞向堅木嵌石板的圍子,她家胖爹更重重壓在他身上。
她清楚听到混著痛楚的悶哼,嚇到一臉慘白。
她叫得太響,此時,川叔、川嬸以及候在外頭絲瓜棚下的兩名雍家隨從听到聲音全部沖進小廳里來。
「小姐小姐,怎麼啦?」、「出啥兒事?哇啊!老爺怎麼倒了?」
「爺!您怎麼樣了?」、「還問什麼問?沒瞧見家主被壓住了嗎!」
蘇仰嫻根本無心理會闖進來的人。
她趕上前去,明明嗓聲微抖,仍以安撫語氣哄著。「爹,您乖,先起來,撞疼哪里了?起來讓阿妞瞅瞅,爹不要賴在別人身上。」
蘇大爹抬起富態圓臉,表情略古怪,咧嘴笑的模樣像有些心虛。
「阿妞,爹沒撞疼啊,可是咱……咱好像……好像弄斷了……」小小聲說。
「弄斷什麼?呃……」見老爹沒傷著,她才要吁出一口氣,蘇大爹在這時挪開胖身子,把被他扯倒壓在下方的男人顯露出來給她看。
俊美男子蹙眉閉目,薄唇緊抿,雪白透虛紅的額面似滲冷汗,明顯正忍著痛。
然後她家老爹這時才慢吞吞放開對方的手,小聲囁嚅。「阿妞,咱好像弄斷他的手指頭了……」
就見雍家家主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呈現出奇怪角度,指骨當真斷了。
「爺啊!」
「家主!」
雍家兩名隨從陡然驚覺,直沖過來,一把將蘇大爹和蘇仰嫻推開。
川叔、川嬸見狀也急忙擠過來,雙方各護其主,劍拔弩張,一言不合已要開罵互嗆。
「先治傷要緊。」蘇仰嫻當機立斷。
她將瞪人瞪到臉紅脖子粗的川叔拉到身後,挺身處理這場突如其來的意外。
清秀表情一恢復原有的定靜,眉眸間又有凜凜神氣,她甫開口,鏗鏘有力,雍家兩名隨從亦收了聲,緩下脾氣。
她吩咐川叔立刻出門延醫,又讓川嬸先將蘇大爹送回房里,最後她看向已被隨從扶起、半臥在羅漢榻上的雍紹白。
他臉色變得更白,但雙目已張,目光同樣落在她臉上,瞬也不瞬。
蘇仰嫻頭皮一陣寒麻。
事情演變成這般地步,她內心連苦笑都笑不出。
「帝京好歹是我的地盤,門路多,人面廣,雍爺且安心,先讓我請來的老大夫瞧瞧,能治得很好的,至于其他事……小女子之後再與雍爺相談,會做到讓閣下滿意的。」話中意思頗明顯,就是要對方別追究到蘇大爹頭上,一切由她擔著。
雍紹白哪里會听不出她的意思,但他沒有多說什麼,只冷冷拋出一句——
「那方玉心,雍某要定了。」
蘇仰嫻讓川叔請來的老大夫是跌打損傷、正骨綹筋方面的大國手,與她家「福寶齋」多有往來,老大夫替人整脊正骨常派上用場的玉擊、玉撥和玉齒釘等小物,多出自蘇大爹之手,如今「福寶齋」雖不營業,但經由蘇仰嫻從中牽線,老大夫所需的器具則全托給袁大成掌事的玉作坊琢磨。
晚間,剛用過晚膳不久,「福寶齋」後院的寶子燈火通明。
事實上,是亮得有些過火了,尤其是在貴客今晚下榻的客房內,房中四個邊角各安置著一盞小油燈外,位在房中央的裂木圓桌上亦燃起明亮燭火,充分的照明驅走夜黑,燈火與燭火活潑躍動,像無聲地相互對話,火光映燭光,靜謐之間有種說不出的暖意如流漿淌開。
川叔、川嬸對于自家小姐為何要將客房弄得亮晃晃,說實話,還真有些弄不明白,但小姐既然叮囑了,他們照辦便是。
于是客房里明亮,客房外的廊道亦添掛上幾盞燈籠,務求里邊亮、外頭也亮。
一室明亮中,半臥在軟榻上的雍紹白听聞聲響,抬眼注視那撩開一幕垂地珠簾、踩著淺淺腳步走向自己的蘇家小姐。
被帝京同業稱作「女先生」的年輕姑娘,他是否太小瞧了她?
用心就能見到。
五年前,他到訪東海卓家,曾遇「見」一名女子。
他因天生宿疾,無法看清那女子模樣,但對方確實有著與蘇家姑娘一樣的本事,用手撫觸,以心觀玉,脈絡之氣能引領連心的十指,深深、深深去識得一塊千萬年間恆常無語的玉石。
當年遇「見」的女子,會是眼前這位蘇家姑娘嗎?
他記得在卓家那場公祭上,確實見到帝京流派的治玉大家雲溪老人,卻不記得那位瘦小到身形有些佝僂的老人家,身邊還跟著哪位弟子。
如今這位帝京流派的「女先生」,完完全全奪去他的注目,倘若當年正式見過禮,他不可能不記得她。
「藥已煎好了,火候全按著老大夫的醫囑,從頭至尾仔細掌控,令藥效發揮到極致,還請雍爺趁熱服用。」
蘇仰嫻以托盤呈藥,小心翼翼撩簾踏進房中,見軟榻上的貴客俊目微揚,淡淡掃來,她下意識吞咽唾津,強令自個兒從容定靜。
一連串事情發展,十有八九出乎她意料之外,就像——
她沒料到堂堂江北曇陵源雍氏的家主會親訪「福寶齋」蘇宅。
沒料到他會跟她家老爹玩成一塊兒。
也沒料到他會在她家意外受傷,且還是家里老爹下的狠手。
更沒料到他當夜會留宿不走。
他那兩名雍家隨從都已備來舒適馬車,打算將初步整好斷骨的他載走,他臨了卻不走了,說是要遵照老大夫醫囑,頭兩天盡可能安歇靜養,能不動就不動。
她沒法子駁他,更沒有立場趕人,再有說老實話,他留宿了,留在她眼皮子底下,她多多少少還能親自照料他,確定他的手傷狀況,這一點倒讓她心瑞安穩了些,也踏實許多。
盡管有種說不出的莫名,覺得他正逮住機會要她讓步再讓步,甚至借機將她玩弄于股掌之間,然而能就近照顧他的傷,她依舊是甘之如飴的。
那不可能不痛。
阿爹撲去扳他的手,扯他倒下時,身體角度加上驟然下壓的重量,瞬間扳斷他兩根指骨,之後老大夫替他接回,仔細調正,裹藥上夾條固定,他從頭到尾沒喊一聲痛,至多是斂眉掩睫,清朗眉間掀起小小波瀾,但面上薄汗和略沉的鼻息,再再顯示他一直極力忍痛。
這不可能不內疚。
所以盡管他身邊跟著隨從和小廝,今晚他身邊的事,除了如廁和簡單浴洗外,余下的全由她一人包辦了。
跟隨他一同留宿的中年壯漢,他喚對方「元叔」,而那個嘴上無毛的少年叫「雙青」,她不曉得他是否對那兩位吩咐過什麼,但從之前老大夫的診治、裹藥,接著是晚膳進食,到現下熬好內服湯藥送來,元叔見到她出現,僅頷首致意,繼續守在客房外的小天井,連負責貼身服侍的雙青也只是兩腳開開蹲在門外,完全沒要接過她手中托盤的意圖。
留宿她家中,要她親自服侍,她全都照辦,只要……別動她家老爹。
此際,听到她所說的,榻上的人仍靜靜半臥,似沒打算取藥服用。
蘇仰嫻也沒有多躊躇,在榻邊的鼓凳上落坐,用瓷制小調羹舀起黑乎乎的湯藥,抵到男人血色略淡的唇下。
「藥需趁熱喝效果才顯,此時溫溫燙燙的,剛剛好。」她咬咬唇,有些閃避他的注視,「我知道雍爺有事要談,我也有事要說的,等你喝完藥,咱們再來談。你、你張嘴啊……」
那張薄而有形的俊唇終于掀開,由著她喂進湯藥。
蘇仰嫻一匙又一匙地喂,一直留意著他的嘴,不讓藥汁溢出。
「好了。」湯藥很快就見底,她吁出一口氣,順手從袖底抽帕子去擦他的嘴角,雙眸一抬,恰與他瞬也不瞬的美目對個正著。
等等!她這是在干什麼?
把他當成自家老爹那般照料嗎!
心房咚咚作響,耳根發燙,她趕忙收回手。「我去倒杯水過來。」
她將空碗和小調羹擱回托盤上,起身端來一杯微溫的白水,服侍雍紹白漱口,又捧來洗得干干淨淨的瘀盂讓他將水吐出。
這些事她做起來挺麻利,畢竟家里除總管事務和負責打掃煮飯的川叔川嬸外,沒有貼身伺候的婢子,她時常這麼伺候蘇大爹吃喝洗漱。
豈知才收妥杯子和痰盂,那清雅聲音在她身後徐慢問道——
「不擦嗎?」
她車轉回身,見他漱過口後唇角與下巴難免沾濕,以為他自個兒會處理,畢竟大袖一抓,兩下輕易便能擦干的,結果……非要她親自處理就對了。
讀不出他深邃目中的情緒,她咬咬唇,再次掏出帕子替他擦嘴拭臉。
將他擦得王干淨淨,她突然抓緊帕子。「雍爺如今傷也治了,藥也裹了,晚膳也用了,湯藥也喝了……」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干脆鼓起勇氣,她重新坐回鼓凳上,發紅的小臉神情鄭重。
「你說吧,要怎樣才不追究我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