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真不知道那張藏寶圖在哪里,那現在要怎麼辦?」崔鹿棠有點擔心地問。
「關于藏寶圖,我有些事想要問你。」
「什麼事?」
「師父的藏書太多太雜,有些封皮上還沒寫上書名,不翻開便難以辨別,昨天我翻找之時,發現書擺放得亂七八糟,原以為是你不懂收拾,可如今看來,那明顯就是曾被人翻查過的,證明了在那之前你就被盯上了。你去京城找我的一路上,難道就沒遇到過什麼奇怪的事嗎?」
「沒有啊……咦?等等哦,好像不對,我遇到過沖著我喊「把「啊啊啊啊」交出來」,可是自己莫名掉下斷崖的家伙,還有「交出「咕嚕嚕」鏡你不死」,沒說完就失足落水被河流沖走的家伙,還有還有,好像還有個「你逃不掉的,把「噗、嘔」交給我」被路過的山豬撞到不見蹤影的家伙。我覺得好莫名其妙,當時又趕著去找你,就沒有加以理會。」
好吧,他多少推算出那幾伙人應是那些表面上對陛下阿諛奉承,背地里仍不滿陛下登基執政的家伙。
然後她那些「啊啊啊啊」、「咕嚕嚕」、「噗、嘔」一類的擬聲詞,分別是墜崖時的慘叫、溺水時的口齒不清,以及被山豬撞飛的惡心想吐。
依他看,很可能有好管閑事之人見她一個弱質女流,便好心出手幫了她,她才得以順利無恙地抵達京師。
「你真命大。」大到他忍不住靶嘆,也為此想要由衷感謝一路搭救她之人。
「是嗎?可是我沒做什麼呀?對了,我還遇過一個為我指示你府邸所在的好心人……哇啊,他、他們追過來了!」
他們閑話家常得太不是時候。
樂正熙抱著她再加上一具瑤琴,人家卻一身輕便,循著他逃跑時在林中制造出的動靜,輕而易舉便追了過來。
「閉上嘴,小心咬到舌頭。」他輕功普普通通,無法讓人感覺如履平地,若她不在意咬到小舌引發一連串「嗚啊啊啊」,他自然也不會為她操心。
只是一路窮追不舍的家伙太煩人,一會兒射來幾支箭、一會兒丟來幾支飛鏢、一會兒又射出各種暗器,樂正熙顧著躲避,有些應接不,沒那個閑工夫和她像平常一樣拌嘴。
「小心!」
已經追上的某個蒙面人突然從草叢里竄出,樂正熙眼不眨、氣不喘,隨手拔出琴中長劍擋下對方的攻擊,一腳踹得那人栽回草叢里。
接著,他步伐一頓,轉向樹木茂盛的方向繼續疾跑前行。
「小棠。」
跑了許久,那些跟屁蟲依舊沒有放棄的意思,他們看似追著他跑,實際上對地形的了解比他要好上太多。
逼不得已,樂正熙在百忙之中抽空問了句︰「最快最安全的下山路線該怎麼走?」
「咦?原來你不知道啊?」
「廢話。」他知道還會在這里跟那些蝦兵蟹將繞圈子大玩捉迷藏嗎?
「把東西交出來!」
驀地,有人大喊一聲,並再次自一旁的草叢里沖了出來——
「啊。」崔鹿棠簡短的驚愕沒有蘊含多少感情,她眨著眼愣愣發呆,努力回想隨著那人沖出,剛才是否有什麼擦著肩膀一閃而過。
直到左肩傳來尖銳的痛,直到抱著她的樂正熙突然發出撕心裂肺的咆哮——
「啊啊……小棠!啊——」
「你、你干嘛?」她被他嚇到,下意識用手捂住方才被利刃劃傷的肩膀。
那人有砍到她,不過砍歪了,因他及時閃避,傷口也沒有多深,就是刀刃劃破皮肉血流出來,他的那聲長嘯簡直是在為這場混亂火上加油,再加上……
「快走開!」
她出聲警告,不過不是警告抱著她的男人,而是警告剛才一劍沒砍中,正想繼續追擊的蒙面人。
可惜有點太遲。
樂正熙彷佛失控般用手上長劍攻擊被震懾住的追兵,在情緒狂亂之中,腳下一滑,連帶著她一起滾下隱沒在無數雜草和樹木的山坡底下……
不願回想起來的記憶瞬間浮現腦海,真實又鮮明。
記憶里的小棠與眼前這個徹底重迭。
血,有好多的血……
年少的樂正熙一臉失神地跪坐在地。
面前趴著一頭老虎,身上遍布傷痕,早已失去生命的跡象。
一把長劍被隨意丟棄在地上,劍身沾滿鮮血,濃稠的紅,遮蔽了劍身原先的鋒利光華,猛虎便是被這把長劍所殺。
他沒有受傷,就連一點點擦傷都沒有。
師父傳授的武功足以對付一頭老虎,更何況他提劍上前的時候,它正在用爪子戲玩著瀕臨死亡的獵物,疏于防備,在血盆大口張開的瞬間,便被他殘忍獵殺。
殘忍?
是的,他找不到詞來形容方才自己的所作所為。
瞅見那種光景,腦子無法思考,憤怒與悲傷的情緒一塊兒蜂擁而至,沖出口的怒吼幾乎響徹山林。
在他能做出正常判斷之前,長劍就已經送了出去,一連數十劍,每一劍都使得狠辣不留情,眼里好像有什麼掉了出來,他跑得太急,沒有留意,那幾顆晶瑩的玩意兒全部被拂面冷風所帶走。
他搶走了猛虎的獵物,此,她就在他懷里,她,是小棠。
「小棠?」
他喚著她,語音很是小心翼翼,比撩撫琴上的絲弦時還要謹慎,比對待珍稀易碎的物品還要輕柔珍惜。
然而沒有響應,只有虛弱的呼吸斷續響起,小小的身子輕顫著,弱小又可憐。
她渾身是血,殷紅鮮血從被猛虎利齒、利爪弄傷的地方緩慢滲出來,痛苦的申吟牽動小臉的肌膚,可愛的五官釀成一團。
听說山的深處有冰蠶,會吐千年蠶絲,我去找來,給你修補好琴弦。
那時她這麼說。她不小心弄斷了他琴上的弦,所以要去為他找千年蠶絲。
你放心,我對山中的道路無比熟悉,去去就回來,不用花費很長時間的!
「騙子。」
少年秀氣的臉龐強自忍耐,薄唇吐出語音破碎的兩個字,隨後難過地抿成一條直線,抱著弱小身軀的手臂緊了又緊。
血的氣味、血的顏色,縈繞在她周遭,浸濡著把她弄成一個血人兒,不願刺目到疼痛的血色就此把她吞噬,他舉袖為她擦去臉上的血污。
「你不是一直都沒有回來嗎?」
好久沒看到她回來,他便來找她。
她或許熟悉山里的路,住在山里深處的凶猛野獸卻不熟悉她。
歸根究底,他不該一時心軟听她說——
你先練武嘛,一會兒爺爺回來看到你沒在用功又把琴弦弄斷就要教訓你了,我去去就回來,找會吐冰絲的蠶而已,很快很快的。
結果,他看到這種結果,她險些成為老虎口中的糧食,他雖把她救下,現下卻變成這般模樣。
心,好痛,是揪痛,又彷佛是被人用利器狠戳的尖銳疼痛,因她的虛弱輕喘和痛吟,無限疼痛著。
「小棠……」
眼眶好熱,有薄霧一樣的東西涌現,濕潤眼眸,難過悲痛的情緒和一股不知名,卻接近癲狂的情緒呼之欲出。
懷里的她這麼輕,連練武時用到的麻布袋的一半都不及,可他站不起來。
在他眼里她比什麼都重要,重要到令他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做什麼。
腦子里分明塞滿著她,一直活蹦亂跳的她和面前這個氣若游絲無法動彈的她,越發填得滿,就越發變成一片空白。
「求求你。」
求她,別死,求她,不要用這種莫名其妙的方式離開他。
想哭卻哭不出來,不在意血污是否會把自己弄髒,他把臉埋在她胸口。
那里面有心跳聲傳來,聲音太弱,一如脆弱得像具破女圭女圭,所以不夠,完全不足夠,好似隨時都會停頓的心跳,讓他幾欲放聲咆哮,怒吼著將山中所有猛獸趕盡殺絕,以發泄此刻悶堵心胸的悲慟難受。
「小棠,快起來,你不是說拿到蠶絲後要听我彈琴。」
她不回應他,就是不回應。
承諾的蠶絲她拿到手了,塞在懷里那個錦袋,絲絲縷縷微微泛起奇特的冰藍幽光使他感覺有些冷,他下意識別開視線,把她摟得更緊,再緊一些,不讓她身上微小的暖意流失。
「我不要蠶絲,那種東西,劣質的、普通的、高價的,城里要多少有多少,我只要……只要……」
他只要她啊!只想要能跑能跳、能說能笑的她。
「你答應過要做糕點給我,不會甜到讓我感到惡心的糕點……你忘了嗎?你起來……好不好?」
六七歲的小女娃拍著胸脯承諾要為他做那麼、那麼多,她的心里除了他根本放不下別人,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她就是屬于他的了。
白女敕胖短的手指曾有著面粉與糖的香昧,她說為了等他來山上做點心給他吃,練習了許久。
如今血腥肆虐,他聞不到甜膩的香味,聞不到屬于她的馨香,一切彷佛都要消融在這片血紅之中。
「小棠,你要不起來我也不走了,我就在這里陪著你。」
他站不起來,好怕一旦起身抱著她奔跑,就會听不見微弱心跳,害怕她在他沒有察覺的短暫時間里徹底停止呼吸……
他不敢再想,也不敢起身,就這樣抱著她跪坐在原地。
不知過了多久,不知痛心的情緒維持了多長時間,他幾乎要麻木了。
他的魂魄好像在不知不覺中丟失,木然的神情盤踞在那張專注于懷中人兒的俊秀臉龐,直沒有反應。
「熙兒,把小棠交給我,她只是受傷流血,並沒有危害到性命,我要帶她回去包扎治療。」
師父的嗓音突然在身旁響起,驅走了四周的寂靜,卻趕不走他麻木的感官與心里的自責疼痛。
樂正熙僵硬地扭頭看向師父所在之處,原本澄澈的眼眸里只有虛無,不管是什麼都無法投映進去。
「熙兒,小棠沒事,真的,只要你把她交給我。」
輕柔的嗓音夾帶著勸說,安撫著他,要他交付如珠如寶卻只剩下一口氣的懷中人兒。
只要把她交給師父,只要把她交給旁人……
腦子里有道聲音在重復,宛如斥責,更似悔恨,終于發現她不能待在他身旁,原來全心全意的付出會為她招致危險,甚至丟失性命。
一次,只有這一次太足夠了。
他不要再看到她滿身是血的模樣,不要她再為他掏心掏肺,眼里心里除了他什麼都看不見裝不下,無論如何都不想,不要。
顫抖的雙手伸了出去,連帶將那具嬌弱軀體從自己懷中剝離,下定決心把她交給不會害她受到傷害的旁人手中——
除他以外的「旁人」。
「師父……救救小棠,求您……只有她,只有她不能……」
只有她,他絕對不能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