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飛雪舞蒼茫,風寒料峭,一地冰綃綠意,積雪未融,春季猶遠。
零淞染白樹梢頭,如披掛銀裳,亦似滿從雪色藤花盛開。
今日,雪終于停了,隱蔽于濃雲後方的日光,難得探出頭來,灑落暖意。
城民活動頻繁,清掃口前及瓦上積雪,每人面上皆帶笑,相互熱絡招呼。
冷霧未散的遠端長街,兩道身影,緩緩步來。
行至一半,高頎的那道蹲來,替嬌小的那道,系緊圍脖兒軟毛,又確認包裹她的大氅,不透半絲寒風,才甘願繼續牽著她走。
那是一幅好光景。
高頎身影,屬男子所有,他面若冠玉,姿顏俊美,此時眉目微斂,低低凝視,周遭萬物皆不入其眸,眼中僅存嬌小身影存在,視如珍寶。
嬌小身影,則是名精致俏娃兒,模樣粉女敕可愛,一身衣裳皆是淺櫻色澤,仿若春花初綻。
兩任不時低喁交談,不時駐足賞景,說些什麼倒听不真切,執手相牽之景,依然吸引路人目光。
那兩人,一是魔境之主憂歌,一是仙界喜神開喜,談的,自然不屬于凡間俗事。
「你還是好好勸一勸狩夜……叔,拜師是天大之事,太草率決定,會悔恨終身。」開喜半張小臉蛋,淹沒雪白雲羊毛間。
她一落在他掌間,被握得暖,舍不得抽回來,于是拿另一只頗空閑的手,輕扯圍脖兒,不讓雲羊毛撓她鼻癢。
「狩夜叔不是我能勸得動。」
「好歹你像他兒子,兒子說老爹兩句,天經地義嘛,而且你想想,萬一他真認了破財當師父,我們倆的輩分,生生矮上一大截耶!」
狩夜喚破財「師尊」,憂歌又是狩夜佷兒,崽子的身分瞬間提高數倍。
她又得隨了憂歌輩分,被迫改口叫狩夜一聲「叔」,雖然很拗口,起碼有起色。
上回破財听見她喊「狩夜叔」,一時歪腦好奇,問她︰「喜姨,你叫他狩夜叔,日後他喊我師師尊,那我該喊你什麼?」
這問題,可大可小可深可淺,可認真可隨便,偏偏開喜將它看得又大又深又認真。
自降輩分這種神事,她怎麼想,怎麼劃不來,特吃虧呀!
「尚未發生的事,操心何用?你怎麼老去扯圍脖兒?」憂歌再次停步,替她調整系繩,仔細圍妥圍好圍滿。
「很癢嘛,而且我也不冷。」她又不是凡人,加上再一輪的十年光陰,仙元修復得差不多,冬冷夏熱全與她無關。
沒錯,開喜終于恢復原樣,重現久違的青春年華,她簡直得意猖狂,當幾年的老嫗,硬也要當幾年小女敕娃,均衡一下。
才會有這副八歲女圭女圭樣的喜神下凡來。
「臉都凍紅了,還說不冷。」他只信自己雙眼所見。
她心里默默月復誹「怎不說是被你給悶紅的?」,卻乖乖任由他擺弄,替她整妥衣物保暖,比起圍脖兒,回歸原話題更緊要些。
「我覺得狩夜……叔,看起來根本拒絕不了破財,當然要擔心嘛。」
「我也覺得。」憂歌附和她。沒說的是,無論拜不拜師,那一老一小的好交情,亦不受影響。
「說不定嘴里義正詞嚴說「打贏我,我拜你為師」,直到了那一天,直接放水,這種事……狩夜叔不是干不出來!」她甚至懷疑,狩夜真的會這麼干。
他重新牽牢她,向前邁步,準備在這古城中,尋個歇腳處。
離開仙界,兩人不急于返回魔境,反倒流連人間,已經停留了一年。
當年他孤身前來,半絲滋味也嘗不到,她為洗刷他對凡間誤解,特意舊地重游,一項一項,陪著他,再歷一回。
他們攜手,走過許多地方。
以花聞名的金雁城、熱鬧繁華的富裕南城、清澈川水環繞的銅鴆城、一擲千金,讓他們半時辰賠光盤纏的豪賭鎮、遠至邊疆,寸草不生的沙漠小窮鎮……
現在踏上的老古城,他曾來過,她問他好玩嗎?他只答「無趣」,她又問他遇上啥新奇人事物,他思索許久才回「曾有人贈我一碗米漿粥」,她眼楮一亮問好喝嗎?他沉默良久,終于給出答案,卻僅是淡淡四字——不記得了。
于是她堅持,一定要再走一次。
憂歌短暫流離的思緒,重新回到開喜身上,听她仍細碎嘀咕「狩夜叔這樣實在是不行呀,他低低一笑︰「何不倒過來想,破財喊你喜姨,他收的徒兒,當不是也矮你一大截?輩分最長的狩夜叔都不介意了,你介意什麼?」
她腳步頓了頓,豁然輕快雀躍︰「對耶!他師尊是我後輩,算一算他得喊我姨婆耶!」
憂歌暗付︰狩夜叔不可能喊你姨婆,別傻了,能兩兩相抵就很不錯了。
而面上仍掛笑意,不妨礙她勾勤美好遠景。
行經河中小橋,憂歌止步。
不變的眼熟是致,教他略察四周,果真在街邊看見米粥攤,只是顧攤之人,已非老婆婆,而是名清麗少女。
距離他首次到此,再至初獲開喜平安消息、痴痴在魔境望她歸來、終是忍無可忍,主動請求赴會觀星宴,最後尋得她,伴她在仙界十年休養,粗略算算,已有十六年光陰。
十六年,之于神魔,不過須臾于凡人,卻可能是生老病死的聚散交關。
「來。」他領著開喜,走向米粥攤。
由于天寒,攤幾張矮木凳無人坐,偶有三三兩兩鄰人來買粥,多是拿來自家碗公盛粥,取了便走,沒想在積雪街上開動。
「兩碗米漿粥。」他向攤前少婦盼咐完,便解下自身長裘,將其折疊方整,體溫煨暖的長裘內側朝上,墊于小矮凳,才讓開喜坐下,木凳雖不見積雪,畢竟擺放街道許久,凳面凍得像冰塊。
他徑自忙了一小陣,未察攤前少婦乍見他時,露出的眼神,久久無法眨眼。
米漿粥本就是一大鍋熬煮好,毋須多等待,少婦回過神,忙舀了兩碗送上來。
「慢點吃,燙。」他不忘叮囑。
「這粥熬得好工夫,幾乎看不見米粒。」開喜嘗一口,像是極稠的湯,熱乎乎的,不用咀嚼,順暢地咕嚕嚕咽下,未摻任何調料,單純是米的甜香。
也不知是餓還是冷,來上這麼一碗,胃里熱暖暖的,頗是痛快。
「好喝耶!這麼特別的滋味,你怎會忘了呀?一定是沒用心品嘗!」她一邊忙著消滅碗中粥物,一邊也催促他吃。
他舀動粥湯,緩慢啜飲。
米漿粥慢火久熬的甜味,確實應該令人記憶深刻,可當年的他,食之無味,只因她不在身旁。
同樣的食物,相似的景致,身畔有誰無誰,差異是竟如此之大。
見她吃得眉開眼笑,他嘴里的粥,似乎,更甜了一些。
「老板娘!這粥,米水相融,入口即化,還得不斷攪拌,才不會有焦味,帶出米的純甜,你花不少時間熬的吧?」開喜很擅長與人攀談,每到一處,幾乎都能認識不少新朋友。
當然,新朋友不知她喜神身分,只當是個愛笑又可愛的女敕女圭女圭。
這番話,若由大人口中說來,自然沒什麼稀罕,但目前的開喜,外貌約莫凡人八歲,能這般流利道來,少婦亦感訝然。
「小妹妹好厲害,我每日至少熬粥三個時辰,其間慢火細熬,不時攪拌,慎防未化的米粒沉底燒焦,米漿粥不同一般白粥,我們這兒稱它叫「家常燕窩」,專顧胃氣,胃氣養足了,人自然也精神,孩子吃也很好呢。」少婦綻笑道,眼神忍不住又飄向開喜身旁男人。
少婦看來不過二十幾歲,在開喜眼中,才真算得上是「孩子」,居然滿臉慈愛望著自己,開喜有些哭笑不得,但她亦留意到,少婦時不時往憂歌看一眼,倒也不是意yin的瞧法,更多像是……觀察?
開喜本以為,憂歌忘了以魔力藏住獨特紅眸,才惹來注目,待她觀去,紅眸此刻與凡人無異,除了漂亮點、迷人一點、明亮一點、美麗一點,應該瞧不出任何破綻呀。
開喜又閑聊道︰「熬三個時辰呀?豈不是大半夜就得下床準備?好辛苦。」
「這米漿粥,一賣五十年,以前是我女乃女乃經營,半年前她走後,我獲得夫婿同意,接下米粥攤生意,繼續營業,不讓這粥香消失,大冷天要夜里起床,確實教人吃不消,不過,習慣也就好了。」少婦依舊輕輕攪拌著大鍋中的米漿粥,面帶淺笑。
既已聊開,少婦也才敢開口,問向她始終偷覷的紅裳男人︰「這位公子……是不是也曾到我們攤上喝粥?不,是在那座橋上,一名麻臉小丫頭送過去請你喝的?」
憂歌眸光轉向少婦,終于發現少婦似曾相識。
「那麻臉小丫頭,是你?」他微挑眉。
成年人模樣十多年前後,變化不多,倒是六十歲的小娃,十數年的落差,幾乎像是月兌胎換骨。
少婦驚喜道︰「我果真沒認錯人!是,是我,我就是麻臉小丫頭,公子外貌與數年前相較,差異不大,又讓人過目難忘,方才作見你第一眼,我便在猜想。」
對于當時麻臉小丫頭而言,他,是她見過最好看的人,記憶自然無比深刻,這古城中,再未曾出現過比他更絕麗的景致,深烙小丫頭心中。
即便年歲漸長,最美的身影,亦不會抹滅,無關欽慕,無關愛戀。
開喜很快便弄明白了,當初憂歌提及,有人贈他一粥,原來是眼前這少婦。
十數年前,還是個黃毛小娃吶,現已嫁作人婦了。
「呀,也不該說公子差異不大,容貌看似相同,但公子身上,並無當年那份孤寂感,我當時雖然稚齡,卻很清楚能感覺公子的不快樂……那時公子問我的問題已經尋到了答案吧?」
開喜听出了興趣,含著羹匙︰「他問你什麼?」
「他問我,為什麼還笑得出來……司掌喜悅的神只,不見蹤影,你們為何還能笑?」
當年的小丫頭,對他的提問記憶猶新,原因無他,只因她答不出來,于是她拿同一個問題,去問身旁所有能問的人。
她問女乃女乃為什麼笑,女乃女乃正在廚房里顧灶火,額上滿是晶瑩汗珠,眉眼彎彎似月,模模她的腦袋瓜,說有人夸女乃女乃熬的粥好吃呀,而且女乃女乃和丫丫都身體健康,沒病沒痛,女乃女乃很滿足,所以才會笑呀。
她又去問一同讀書的好朋友為什麼笑,好朋友躺在樹蔭,金色陽光細碎,穿透葉縫灑落,很是漂亮,她說︰我正在讀一本很有趣的書,看了開心,當然就笑了嘛。
後來,她也問了即將成為自己夫君的兒時玩伴,為什麼笑,以前他與她吵得最凶,每回打雪仗,他雪球都只砸她,她曾經還以為他是討厭她的,他說︰因為終于能娶你回家,一輩子成為我的人。
而她自己,生活雖非大富大貴,仍須與夫婿勤儉持家,方能過過安穩日子,卻因月復中新添的小生命,感到圓滿幸福。
開懷一笑的理由,何須復雜?
只要內心悅樂,或單純、或滿足,或一時欣然,皆值得笑。
至于他口中,司掌喜悅的神只不見蹤影,指的是什麼,少婦自小到大都沒能理解。
開喜看向他,他並沒有逃避她的眸光,靜靜地,回望著她。
他會那樣問,自然是當時的他,失去了笑容,不懂該如何笑。
然而現在,他眸色溫暖,淺笑蕩漾,一手執羹匙,另一手,輕輕覆在她手背上,似這樣簡單的相貼舉止,取悅了他。
「今日,看公子已能喜悅微笑,想來為何而笑的原由,公子毋須再詢問旁人了。」少婦很替他高興,有時偶然夢見昔年,橋上火紅孤身,總讓她夢醒後,為之惆悵。
「嗯。」憂歌握著開喜的手掌,收了收緊,作勢輕捏。
凡人想法單純,心想,當年公子失意,浪跡至此城,形單影只,又自暴自棄,逢人便問「為什麼笑」,後來機緣巧遇真愛,終于成家立業,面上有了笑容、有了寄托也有了寶貝女兒—一少婦確實是這般聯想。
「公子的女兒生得真討喜,笑容滿面的,教人瞧了,打心里喜歡呢。」少婦自以為傳達了正面力量,順道贊美了人家的掌上明珠。
豈知,此話一出,開喜噴出一嘴米粥,來不及擦嘴便是哇哈哈哈一陣拍桌大笑。
「我說錯了什麼嗎?」少婦猶不自知失言,正想細問,恰巧幾名熟客上門買粥,她只能轉身先行招呼。
「我這幾年的憋屈,你終于懂了吧?哈哈哈哈哈爹哈哈哈哈—一」開喜得意壞了。
憂歌︰「……回去看我怎麼整治你。」當街處置小孩是不行的,但回家處置老丫頭,倒沒問題。
她哼他,哼完,故作伸舌舌忝唇壞人樣︰「誰整治誰還不知道哩,爹。」
晚上看她變身爆乳豐臀妖燒艷姬,跟他拼了!
兩人相視良久,皆噗哧而笑。
「我覺得玩足夠了,我想回魔境,去看看現在的它,變成怎樣面貌。」開喜手掌一翻正,把他握進掌心小小的、白女敕的指,與他交纏。
「好。」他自是應允,這些年來,拂逆她的次數,屈指可數,近乎盲目寵溺。
由于來客是熟人,少婦與他們多聊了幾句,驀然听見身後傳來嬌女敕咭笑,說道︰「老板娘,粥很好喝唷,謝謝你當年贈了他一碗,還有……他不是我爹啦,他是我男人。」
少婦回頭,矮凳上,已無人影,僅兩個空碗相疊,一旁擱著比粥錢多出百倍不止的金錠子,雪地間,
卻沒有足印痕跡。
冬季不該出現的暖風,撩拂少婦衣角,輕輕翻飛,似乎還听得到娃兒銀鈴笑聲,隱約回蕩。
這座小迸鎮,受龍心大悅的喜神眷顧,打賞滿滿一年喜澤。
凡人此城鎮者,無不一滌愁緒,心境開闊楮朗,撥雲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