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仙界各類名目的筵席,大大小小,算算也不下十來次。
此回的觀星宴,並不算特殊盛況,常來說,出席人數亦不踴躍,有空者至,沒空者,不強求。
可有一事,卻是前所未見、聞所未聞,在仙界激起好幾日的沸沸揚揚。
從不曾點頭答應仙界任何邀宴的魔境之主,竟然主動派人送上拜帖,請求參與觀星宴。
上古魔族「斗神」,不單族名剽悍無禮,多少年輕神輩,僅于書中見識其凶猛蠻橫,一場場與神族之戰,寫來何等驚心動魄。
那一代犧牲的神族血,足以染紅仙池天泉。
無論往昔恩怨如,兩族歇戰言和是真,早些年遞去魔境的請束,沒有上千也有上百。
此次魔主一改態度,自請出席,拜帖寫來真誠和善,仙界實在尋不出拒絕的道理。
話雖如此,仙界亦不敢等閑視之,這幾日,天兵天將越發勤快操練、全數禁休,就連武羅,也換上全副戰甲,嚴肅面龐更加冷厲,針對這位貴客,既不能失禮,又不能失戒心。
開喜是在每日例行的晨運散步途中,與兩名仙婢偶然擦身,听見她們正閑聊此事,討論著上古魔族之主,會是怎生的丑陋模樣、到仙界是否心懷不軌,意圖惹事。
她呆了頗久,兩名仙婢何時走遠亦不知,腦中只剩這個念頭打轉——
憂歌要來仙界了?
「絕對是為我而來的呀,不然他跑這一趟干麼?」
開喜改不掉的自我感覺良好,一方面嘿嘿得意,一方面,晨曦落下時,投映在地的佝僂影子,又教她不由得沮喪。
是的,她仍是小老太婆,唯一的差別,她終于被放出仙池水牢,重見天日、重獲自由了。
重見天日到今天,不多不少,又是三年。
據天愚說法,養仙元這事兒,急不得,她任性揮霍多少年修為,花個同樣光陰修補回來,也不算陰了她。
那可是一段很驚人的歲月呀……她都已經沒信心教他等待了。
「來了也好,我正好能看看他,躲在遠處,偷偷看一眼便好。」
她說完,自己噗嗤笑了。
就算不躲,她光明正大朝他面前一站,他也認不出她來,說不定還會反過來攙扶她,溫馨提醒︰婆婆您好,您一把老骨頭,禁不起磕踫……
那假想景況,她都想嘔兩口血,替自己寫個慘字呀!
不過,這一切代價,她沒有後悔,一絲絲都沒有。
看,她讓憂歌能自由離開魔境,不受拘束,想去哪就去哪,不用擔心舍身之後,終將力竭而亡。
他可以好好歷覽世間諸事,用雙眼去看,用耳朵去听,用心去感受,萬物中的各色精彩。
無論,她在不在其中。
面對即將到來的觀星宴,開喜半是惶恐,半是期待。
惶恐于,萬一憂歌一踏進仙界,便開口要尋喜神,天愚不知會不會出賣她?
如今知她情況的仙儕,只添了破財及他爹娘,武羅好似也知曉了……平時,她淨挑人煙稀少之處出沒,若巧遇仙友追問身分,便誆稱自己是天愚府邸的掃地老仙,多半不會引起懷疑。
天愚有個怪癖,特別偏好收藏老物件,越老越中意,養幾個老仙嬤,也不算秘罕。
期待于,她是真的想念他,恨不能快些見到他,就算僅僅遠眺,一解相思……
小小臂星宴,竟辦得比前幾回更加熱鬧。
許是因魔境之主出席緣故,神族那份輸人不輸陣的傲性,洶涵澎湃,決意叫魔境之主刮目相看,進而自慚形穢,明白仙界和魔境,就是雲和泥的差異。
顯擺之意,不言可喻。
各處仙殿籠罩的彩光,較平時強烈了十倍,沿途的仙花仙草,盡數盛綻萌發,月華鋪地,星輝淬點,仙氣為紗,那些本沒打算列席的仙人,為一睹魔境之主面目,紛統提早幾個時辰出發,想佔個最前方的好位置。
以前辦過的觀星宴,就屬此次出席人數最多、最滿、最熱絡。
開喜沒打算去佔前位,既是準備偷瞧,當然不好太矚目。
她慢吞吞喝著補藥,心想遲個一盞茶時間再出發,她還能多讀幾頁的書。
她暫時沒回「喜上眉梢」,怕哪個仙友上那處討喜澤,遇見這模樣的她,得花費唇舌扯謊,索性在距離「喜上眉梢」不遠處,蓋了間小茅廬棲身。
仙界不若人間有風有雨,小茅廬已經相當夠用。
她挨著時辰抵達,正巧來得及遠遠看見,?騰背上的火紅身影。
她人矮身子小,動作又慢,被擠到更後頭,瞧得越發吃力,幸好前方仙友很盡責在談論著,算是替她補足了瞧不清的遺憾。
「上古魔族生得這模樣?書上不是說,斗神一族面目猙獰,虎眸狼鼻豹子臉,魔境之主一點也沒有呀。」
對嘛,那些書冊,騙了我們幾千幾萬年呀!開喜心里附和道。
「那只魔物坐騎也相當罕見,果然與我們一般的貔貅呀神獸呀,很是不同。」?騰氣勢確實很威猛,真想看看它和貔貅打起來,誰輸誰贏。
她愛看熱鬧的性情,一如往常。
「他是攜著魔後一同前來的嗎?相傳魔族女子多艷麗,此話,果真不假。」
咦?他帶了魔後……墨羽嗎?
開喜愣了愣,踮起腳,想看得明白點,可前方人山人海,什麼也瞧不見。
又是一陣推擠,她終是被擠到最外頭,試圖想再擠進去,卻徒勞無功,只能黯然循著原路,回到小茅廬了。
小茅廬離筵席頗遠,听不見彼端傳來的絲竹天籟,靜得沒有多余聲響,靜得像是……被拋棄在熱鬧外的隔世之境。
她蜷身坐在茅廬門檻上,手里捧著的茶,由熱變涼,未曾啜飲半口。
胸口那股悵然,是因為竟沒瞧見他半眼。
另一方面也是為……與他連赴宴的魔族女子。
她記得憂歌告訴過她,他會送走墨羽,當時的她,全心忙于孵蛋,並不知後續……
若與他前來的女子是墨羽,代表他騙了她嗎?
若不是墨羽,是這幾年中,他遇上了其它更美好的女子嗎?
她確實是要破財轉告他,他不願意等她,可以另尋他人相伴,她不怪他——記得後來有一回,她探問過破財,優歌听罷,作何回應?
破財清清喉,學了憂歌的口吻︰嗯。
就這麼一個字,再無其它。
她自己腦補過很多很多可能性一—「嗯我听你的,會去另尋他人相伴」,或是「嗯喜神天尊果真大度,本君佩服,只好不辜負你的大度」……諸如此類,權當笑談。
至于他本意為何,她曾想過,有機會要問問他……現在,卻有些害怕知道。
她神色蔫蔫,繼續坐門檻,胡亂想象著,此時的筵席上,會是什麼景況——
她太出神,有人靠近小茅廬也未察覺,不能怪她遲鈍,傷了仙元之後,她本就無法如以往敏銳。
直至血紅衣擺及墨色長靴,落入眼簾,她才如夢驚醒。
猛一抬頭,卻只覺恍惚,猶在夢中——
她幾乎要月兌口而出,那個不時縈繞于心,默默喃念久久的名字……
「憂——」
她只來得及做出嘴形,便見那張背光面龐,傾得更近了些。
太久未見的精致五官,又以瑰麗紅眸最鮮明,憂歌長發梳整成辮,數辮相綰,束于腦後,數支簡單銀釵略作固定,不似在魔境中慵懶閑散,添了些慎重。
衣著雖仍是一貫的紅,衣飾上卻繁復許多,層層疊疊,里里處處的漸層赭紅,數數起碼由五層厚薄料子交錯,她第一次見他如此隆重打扮。
「抱歉,我吵醒婆婆您了?」
婆婆兩字,讓開喜真正回神。
「我方才在竹篙處喊了幾聲,您似乎沒听見,所以冒昧不請自入,還望見諒。」
「老、老人家……耳朵不靈光。」她不敢與他正面相視太久,怕被看出似曾相識的輪廓相貌,低頭避開紅眸注視,又不好太刻意,只能干干假笑,作勢閑聊道︰「……大伙都去了觀星宴,你、你怎麼沒去湊熱鬧?」
「去了,飲了點仙酒,有些醉,出來透透風,未料竟迷了路。」他笑容略帶自嘲。
她頗詫異憂歌對待老人家……挺有禮數,方才那兩個「您」字,他這類的「本君」,一輩子使用在處人身上的次數,恐怕僅在剛剛吧?
又听他說有些醉,她忍不住擔心,仙酒的烈勁,對初嘗滋味的魔族,怕是不太習慣,不知喝了會不會相沖?
她很自然而然關懷道︰「你是不是喝了不少?我給你倒碗水,喝酒前有沒有吃點東西?空月復喝酒最傷胃呀……我這兒有些粥,你吃一碗墊墊先——」
這粥,是天愚送的,自然是補身藥膳粥,她的情況吃不了太補,所以粥內沒有添加太多藥性猛烈之物,他酒後吃個兩碗,應該無妨。
「婆婆不用麻煩,我只是想向您請教方向。」
「不麻煩不麻煩……你不吃我才覺得很麻煩。」最後一句是嘀咕。
他看上去清減許多,比她記憶中瘦了些,好像也曬黑了些。
破財不是說,他取回照陽幻陰之力嗎?那至少該更精神些呀……
她用了最快速度,盛來滿滿一碗粥,想起茅廬外沒地方坐,于是招呼他進屋。
憂歌站在處頭沒動,面上雖帶笑,但很明顯,並沒有想與她攀太多關系。
原來他這樣的笑,不過是虛假的。
「請問喜袖之居「喜上眉梢」,該怎麼走?」他問,這才是他願意紆尊降貴,對她和善的原因。
果然還是來找我的嘛,誆什麼酒醉什麼迷路呀,要從筵席一路迷到這兒,得拐錯十多處彎耶。開喜內心小雀躍,強忍嘴角笑意飛揚。
她裝作老人家耳背,假意沒听見,自顧自將粥端到他面前︰「趁熱吃一點,瞧你這年輕人,太瘦了,都沒有好好照顧自己?」順道嘮叨他兩句。
「……」在人間,憂歌也曾遇過老人家喂食,心想,上了年紀者,都有這種喂養人的癖好?有一種瘦,叫婆婆覺得你太瘦。
「你不進屋吃,就站在外頭吃,吃完我才告訴你,喜神居所往哪兒走。」她撒出誘餌,輕易釣上了他,足見他確實渴望知道這個答案。
接過粥碗,他一匙一匙吃起來。
他進食時很沉默,面色亦平平淺淺,瞧不出他那表情,吃的是粥還是泥。
「你吃東西怎麼一點也不開心?這樣食物會哭的。」
「進食便是進食,為何要開心?」他淡淡反問她。
屋里彌漫一股淡淡藥味,飄至屋外,他淡眸瞥見,桌上溫著藥壺,一旁碗中有喝的藥湯渣子,一小碟山楂餅是拿來減低苦味。
不難猜想,老人家身體差,是個藥罐子。
「以喜悅之心進食,食物會更加好吃呀,苦著臉吃糖,連糖也是苦的。」你不會這幾年,全是用這模樣在吃飯吧?難怪瘦成這樣—一她默默月復誹。
「進食只是為了不餓死,沒有其余意義。」
「你一—你這孩子,真是糟糕,粥不許剩下!」她轉身進屋,取了個瓷罐出來,舀一匙東西往他碗里添加︰「這是我……婆婆閑暇時,去仙池釣鮮魚,將魚肉炒成松粉,魚刺全挑干淨了,拌粥吃最好。」
調養仙元時,閑得實在發慌,所以越是費工夫的事,她越喜歡做。
有時仙池畔一坐,就是整整一日,釣了魚回來,不采清蒸或紅燒,偏挑了一炒便得一下午的魚松做,才能打發枯燥的養病時日。
「你不用忙了,我吃任何東西皆無味道,比起這個,你只須告知「喜上眉梢」的方向,我便很是感激。」
現在又換成了「你」哦?剛剛的「您」果然很拗口吧。
「你吃完,我才說。」反正她此時是老人家,頑固為本分之一。
憂歌睞她一眼,繼續靜靜消滅碗中食物。
他方才看著她有些久,害她心中頗惶恐,怕他瞧出端倪,或是由她身上,察覺什麼熟悉氣味。
書上有包名言,是這麼說的一一燒成灰,我都認得出你!一一屁!灰就是灰,能認得出啥鬼?!她都還沒燒成灰,他就已經對面不相識了啦!
忍住想替他撥頰邊發絲的沖動,她只好努力替他加魚松,做些事讓自己分心。
卻沒能忍住,將他一瞧再瞧,把這些年沒能看見的分,一口氣補回來。
若他身邊真有其它人相伴,那就笑得更開心、更幸福些呀……
她在他身上,沒有感受到半絲悅樂,彷佛一條干涸河水,枯竭殆盡、斑剝龜裂。
她很認真思忖著,此時此刻,她若大方承認自己的身分,他是會緊緊抱牢她,學話本子那柱瘋狂轉圈圈,還是,一腳踹進旁邊小仙河?
「那個……」她試圖潤潤嗓,發覺真要吐實,並不容易。
他微抬眸,看她一副別扭樣。
「我是想說——」她猛然提起一口氣,準備一鼓作氣。
「魔主大人!」氣喘吁吁的女嗓,如釋重負地喊,也將開喜抵至舌尖的話語,生生給截斷。
開喜意外于,來者不是墨羽,亦非她在魔境中見過的任一魔婢,但那女子,身著與憂歌相忖的紅裳,衣著配飾皆與他相似,不知是魔境赴宴的基本打扮,還是俗稱的情侶對裝。
難怪仙儕會將她當成魔後,就連開喜,也覺得她像。
「魔主大人走太快了啦,教靖琴追不上。」女子拍撫胸口,平息嬌媚的吐納,額上香汗微懸,頗添幾分梨花帶雨的美感,她又輕喘幾口氣,好奇打量小茅廬︰「這就是喜神之居嗎?」
「不是。」憂歌淡道。
「方才指路小仙婢真是的,說得不清不楚,光喜神之居便如此難找,那麼她所言的棲日湖,就在喜神居所正對面的稜雲十二峰,豈不是更難?」名喚靖琴的女子,一邊抹汗,邊咕噥埋怨。
「你是要找稜雲十二峰?」開喜表情有些窘然。
還以為,他是專程要找她,原來只是拿她當地標……先找到「喜上眉梢」,再由「喜上眉梢」望出去,目標卻是金烏棲息的棲日湖。
靖琴很自然回道,「是呀,我們此次赴宴正是想來瞧仙界的金烏是如何照顧——」
「靖琴!」憂歌阻止她多嘴。
靖琴雖遭斥喝,倒不見驚恐,僅是吐吐舌,嬌嬌一笑,那神情,像是一點也不怕魔主威嚴,不知是被罵慣了,抑或兩人關系匪淺。
能獨獨只帶她上仙界,想來靖瑟確實很不一般。
開喜說不上來心情的復雜為何,好像突然給潑了桶冰水,一陣哆嗦發寒,什麼活力都熄了,說起話來,也略顯有氣無力︰「若要往稜雲十二峰,不用繞去「喜上眉梢」,走雲霧曲徑,更快一些。」
「真的嗎?太好了,那我們就不用浪費時間跑喜神居一趟了!麻煩老人家替我們指路。」
靖琴倒是活潑熱絡的個性,雙手合十、螓首俏皮一偏,直朝她甜笑,有求于人的態度十分良好,找不出茬來。
就是「浪費時間跑喜神居一趟」幾字,略略扎了開喜的耳。
曾幾何時,她喜神淪落為「浪費時間」的一種存在。
開喜努力想凝出一只引路蝶,可惜仙力不足,別說是蝶形,小小一粒光點的凝聚,都是試了第三回,才勉強成功。
「你、你們跟著走……」她喘得像剛從南天口路狂奔至此,久久無法平息,汗水凝了滿臉。
「老人家,您沒事吧?」靖琴見她模樣看上去不大好,難掩擔心。
「快去……我不知光點能、能維持多久。」開喜不想在兩人面前暈過去,勉力支撐。
她一時間忘記了,天愚千交代萬叮嚀,她近來服用的丹藥,嚴禁施展仙術。
「那……魔主大人,我們趕快走吧。」畢竟身處仙界,又是眾神目光匯聚人物,不好離開筵席太久,還是早去早回,辦妥正事要緊。
「嗯。」憂歌放下粥碗,里頭仍剩下大半的藥膳粥,開喜沒什麼力氣叫他吃完……再者,棲日湖的地點已知曉,他也沒有非吃完不可的理由。
引路光點搖搖晃晃,頗為不穩地引走了那兩人,開喜只記得,念頭信留在「背影還真的挺般配嘛……」,
之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她砰地一聲,倒臥小茅廬那片碧翠草茵間,滿天仙霞全在眼前打轉。
仙界無論何時,皆暖若春季,可此刻,她卻冷得不禁發顫……
「這些年,仙界也不怎麼長進嘛,方才那位老人家是仙人吧,施個引路小法術而已,居然滿頭大汗。」靖琴一路上與憂歌杋聊,多數時間全是她叭哩呱啦在說話,憂歌鮮少搭腔。
對于繞過喜神居所,抄了捷徑往棲日湖去,似乎未令魔主大人滿意,他眉頭始終緊蹙。
不過靖琴早已習慣,自打她進魔殿迄今,也不曾見魔主有不鎖眉、不臭臉的時刻。
「這光點好像很不牢靠耶,隨時快滅了一樣……真是光如其人,這光點也是小老太婆等級。」靖瑟自以為說了個笑話,逐自哈哈一笑。
殊不知,憂歌根本無心听她廢言,耳畔恍惚飄過的,是這個——
「以喜悅之心進食,食物會更加好吃呀,苦著臉吃糖,連糖也是苦的。」
憂歌覺得,這句話的口吻,好熟悉。
總愛鼓吹著要人心情愉快,時不時嘴上掛著「喜悅」、「開懷」、「快樂」這類字眼,讓他想起了開喜。
若是開喜見他這些年的吃飯模樣,八成也會如此教訓他吧。
然後定是替他加飯添菜再添飯加菜……像老人家猛舀魚松的那股狠勁。
先前心中的突兀感,他一路細細思忖。
老人家見他的第一眼,不是驚懼,不是謹慎,更沒有陌生,好似在仙界看見一只魔族,很理所當然不過,半點防備也無。
尋常神族,面對上古魔族,不該如此閑散,自踏入仙界,他周身便有數名天將緊盯,一舉一動皆教他們警戒,他還是費了一番周折,才甩掉天將監視,與靖琴前往棲日湖。
但老人家眼中,還是有驚訝,一閃而逝,被她急急轉頭的動作所掩蓋。
她貌似不敢看他,卻在他每一次抬眸,都能捕捉到她正注視著他。
不是直勾勾、大喇喇看著,而是小心藏著掖著,不想被他察覺,又按捺不住沖動,那般的注視。
除非他神似于她的故人,否則她那舉止,確實古怪。
老人家不會用那種眼神看他。
那種萬般珍視的眼神。
那種說著他太瘦時,會露出心疼的眼神。
不對,皮相的老或幼,在仙界魔境,不能與真實年紀相提並論,說不定她仙齡尚不及他?
憂歌思緒猛然一怔。
開喜曾言︰「墨羽打傷我的那回,似乎傷及我仙元,但不算嚴重啦,我沒像天愚一老幾百歲,已屬萬幸……只老了一些些嘛。」
破財說︰「喜姨她……嗯,看上去還、還好,只是這個她不準我提……她說她很平安,可是還不能去找你,要再等她一陣……」
小老太婆最後凝望他們身影離去,無言黯然的模樣。
「魔主大人?」靖琴疑惑他的戛然止步。
「你自行前往棲日湖,有件事,我想去確認一下。」
說完,憂歌轉身便走,留靖琴一臉愣然,不知該去追引路光點,還是追魔主……
猶豫之間,憂歌早已馳遠。
方才停頓的思緒,此時,竟飛快運轉,在憂歌腦中迅速飄動,如流光瞬閃。
開喜曾遭墨羽所傷,外貌成熟了數歲,而這次,為卵化金烏卵,耗損仙元,是否等同于重傷?
那麼,現在的開喜,又該是什麼樣貌?
既然人平安無恙,為何不來見他?
是不願?是不想?不能?還是不敢?
能教一向過度自信的她,寧可縮藏著不見他,難道就是一—
思考之際,小茅廬已近在眼前。
而小茅廬前,不是只剩下她。
曾于魔境打過幾回照面,每次仙界邀帖皆由此神送抵,憂歌雖不熟稔,亦不算陌生的——天愚。
天愚懷中,抱著昏軟的小老太婆,嘴里彷佛正在數落她,听見身後步履聲響,微微回身望來。
「魔君尊上?」天愚一臉錯愕,沒預料在此處見到他。
不過,錯愕很快被笑容取代,天愚換上另一神情,慈藹和善道︰「您欣賞著仙界絕景,一路錯行至這偏僻處嗎?可惜這兒一般般,沒有奇景能賞,倒是從前頭左拐,能通往觀世坪,景致頗是寬闊優美。」
憂歌未搭理他,目光灼灼,牢牢定在小老太婆臉上,想由此輪廊間,看出丁點痕跡。
風霜滿布的面龐,皺紋爬滿巴掌大的臉孔,一條一條,深若雕琢,更像被扭成一團的紙張,尋不出半寸平坦。
蒼蒼白發,覆蓋在額際,全無一絲墨黑……
這些年來,天愚從開喜口中所听到的故事,已經足夠教他理解,此刻的憂歌,是以何種心情、何種目光在打量她,但開喜不願用這副老模樣與他相認,天愚也很能體諒。
遙想當年,他因傷而老,那只向他示愛的燭九陰,也是掉頭就走。
唉,同為仙界老人家,加上漫長的仙儕情誼,他自然要站在開喜這一邊。
「魔君尊上一直瞧著我府上的掃地老仙嬤,是何緣故?」天愚仍是有禮一笑。
豈料問完,手中重量一輕,天愚尚未瞧清楚發生何事,開喜已落入憂歌之手,憂歌的袍袖,輕軟拂動,又飄飄垂下,顯示他方才確實出了手。
「你早點對我這麼笑,我就不用輸給天愚,去替他掃地了嘛。」最後那一次的分別,臨行前,她雙眸含怨,佯裝嗔怒埋怨,神情委屈可愛。
當時的他與她,皆天真以為,分離只是暫時,怎知這一個「暫時」,已跨過了整整十年。
手中掂著的重量,熟悉到毋須任何遲疑,掌間感覺到,那麼微弱、幾乎快被忽略,卻真實存在的喜澤,暖著他的指月復,教他眸光一熱。
「魔君尊上……」天愚本想故作無知,詢問他搶走掃地老仙嬤想干麼,卻由憂歌了然眼神中,明白這類小謊,扯了也無意義,只好認真求解︰「我是哪里露了餡嗎?」
「她提過,她輸了賭約,須替你掃地。」
「光是那句掃地老仙嬤?唉……」天愚輸得好冤。
「她剛才還能與我說話,為何現在變成這樣?」憂歌輕輕踫觸她的面腮,好似那些膚上皺紋是裂痕,若太使勁,便會弄碎了她。
天愚先嘆氣才回道︰「她向來多不听話,魔君尊上也是清楚的,她最近服用的丹丸,效果極好,唯一禁忌是不能動仙元,我想八成是她施了什麼術……不過她的情況,也不會是多大的法術啦。」
是引路光點。
明知不能使用法術,為何要賭氣去做?!
果然沒綁在自己身邊,仔細監看,她總不能教人放心。
「所有關于她調養時須注意的事項,鉅細靡遺,你逐一細列,譽寫在紙上,交給我。」憂歌滋睞天愚,如此交代。
「呀?!」天愚反應有些遲鈍,還想多問兩三句,卻只來得及目送憂歌將人打橫抱走。
憂歌知道,天愚听得一清二楚,毋須浪費時間重復。
現在的他,只需要摟緊懷中人,貼緊胸口,填滿悵然若失了十年的空洞。
因她而空。
如今,又為她,再度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