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夜沒有騙她。
一個時辰過去,原先冷若霜雪的身軀,逐漸恢復暖熱。
吐納漸沉,益發清晰,像是正常人該有的熟睡模樣。
開喜一直看著他,這些點點滴滴的細小變化,沒有逃過她雙眼。
神壽活了這麼久,看過億萬凡世多少更迭,她絕非無所知的駑鈍之輩,她已經隱約猜到,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究竟為何。
這是「舍身」。
舍己之身,換廣闊無垠之境,一方溫暖光華,一寸仿月光輝,一場淋淋細雨,一陣梢梢清風,以己身所有魔力,換眾魔安身立命。
村民婆婆曾說,魔主為他們造照陽、創幻陰,讓他們能在此境,安穩生存。
可魔族,向來只懂破壞毀滅,不若神族天賦,多以創造誕生為主。
這是打自血脈間、與生俱來的差異。
要一只魔族去種活一株花,不如叫他去轟碎一座山來得容易。
本非創造之族,要在這里維持日與月、陰與晴,周而復始,是一件多艱巨、多異想天開的事。
即便魔力再強大,耗盡之日,終會到來。
一日耗盡……
此時,憂歌張開赤眸,醒了過來。
「握著我的手干麼?」他噪仍沉,一眼瞧見,被她裹在雙掌里的右手。
很暖,屬于仙界喜神的仙澤以及她女敕膚的體溫,傳遞過來。
他並不是要提醒她放手,相反的,當她正欲松開十指,他反手握住她單荑,不容她撤回。
她試圖抽了抽手,不敵他握力,醒了之後,就有力氣欺負人哦?
「你這樣會死的。」開喜從來藏不住話,直接說道,也不管突如其來一句話,他有沒有听懂。
憂歌默了默,見她一臉稚女敕棘卻嚴肅,女圭女圭臉配上老成眼神,相當違和。
他當然听懂了。
尤其,淡淡瞥見胸口擺放的蚊眼藍晶,知道自己魔力流離的情況,被她瞧得清清楚楚。
「為什麼不說話?」現在是保持沉默的時候嗎?
憂歌扯唇一笑 應該說,只是神情談淡變化︰「要我說什麼?是,我知道我會死,所以呢?你想勸我?
不是想阻止我?」
「你們沒有其它方式嗎?非得用這種……以命去換命的狠招?」
以他一人之命,去換所有人的命。
「不然請喜神天尊賜教,照陽與幻陰,應當如何維持不滅,在這個永無日月之境?」他用以請教口吻,嘲諷一回。
開喜怎會知道,日出月落此等小事,她從來不管,在上界,這些根本不成問題。
早上睡醒,灼灼太陽當空照,一日之計在于晨;晚上入睡前,推開窗,便有滿天星子及一輪皎月入睡,這些景致,天天著得見,習以為常。
在魔境,卻是求之,而不可得。
「無中生有,本就該支付代價。」他輕哼道,同時松開她的手。
步下水玉大床,他動作熟稔,褪下睡縐的衣袍,取來另外一件同色紅裳換上,一側的銀盆,感滿無根水,他一個手熱,水即變得溫熱,供他簡單盥洗。
「過來替我梳發。」他丟給她一支蜥骨篦,使喚得很順口。
「……我看起來一副賢妻良母的模樣嗎?」她嘀咕,心情還懸在前一刻,總覺得他這種豁出性命的魔,實在不該有這般輕松無謂的表情。
「不像,所以給你機會練練手。」不用感激他的貼心。
開喜︰「……」她狠狠握緊蜥骨篦,如他所願,好好「練練手」!
開始,動作確實很粗魯,毛握一綹柔亮墨發,以梳痛他頭皮為畢生目標。
可是梳著梳著,手勁越放越輕,心越來越軟,光想到他的處境,怎樣也對他凶惡不了。
好比讀一本書,剛開始,對里頭的大魔君咬牙切齒,可是了解越深,發現這魔君根本是個只顧愛人、不顧自己,甚至拿自身血肉,去喂饑腸轆轆族民的傻白甜……
她覺得這魔君,很呆,很笨,很不威風。
很教人……想抱一抱他,罵他一句︰你這個傻瓜,怎麼如此不愛惜自己?
那種想抱,與破財撒撒嬌,他直喊喜姨姊姊,喊得她心軟,將崽子撈進懷中抱抱拍拍,並不相同,但是怎樣的不同,她也說不上來。
「你那是心疼我的表情嗎?」他透過冰稜鏡看她,解讀她此刻低垂雙眸,眉微蹙,握著他的發,若有所思的模樣。
開喜抬頭,也看向冰樓鏡里的自己。
那就是……心疼的表情嗎?
鏡里的少女,無比陌生,她只知道她有多愛笑,總是掛著滿臉笑靨,神生無憂無慮,日子快快樂樂,喜澤裹身,喜鵲圍繞,沒有任何事,能使她的笑顏光彩褪色。
她卻為了他,眉宇間,染上愁緒的黯談。
「我不知道心疼該是什麼表情。」她坦言回道,說完,還是認為與其討論她的表情,不如繼續討論他的安危,兩者相較,後者重要太多太多了。
「我覺得,你應該尋找其它辦法,別用自己的性命作犧牲,這樣——」
「我的生死,與你有何干系?」他眸色深濃,覷著她,故意要逼問出答案。
她愣了下,梳發動作亦停止,于冰稜鏡中,與他視線膠著。
他眸光似火,燒灼般,緊盯她。
被他那樣看著,讓她雙腮熱燙燙的,似要煮沸腦袋瓜子,難以好好思考,若不閃躲,就會遭他焚燃殆盡……
第一輪眼神對峙,她認輸,眼光落敗瞟開,待至頰上熱燙漸緩,她才平穩聲音道︰「……確實是沒什麼干系,單純給你建議,你听听也沒損失,雖然我一時想不出有什麼好辦法,不過仙界能人眾多,我去幫你問問,說不定能讓魔境維持現況,而你又可以保全魔力和生命。舍身應該是最後撒手 ,太早動用不太妥。」
「既然沒什麼干系,不勞喜神天尊費心。」他撇開臉,挑刺般哼哼。
「我說了一長串,你怎麼只听頭一句呀!」不是都說要去幫他問了嗎?不是還擔心他魔力耗盡傍掛了嗎?耳背哦,後全數自動消音嗎?!
她真想揪扯他的發,叫他認真听人說話!但考慮了身在魔境,目前法術不如人,她揪他頭發,他可能會反過來剝她一層皮,還是暫且忍忍。
因為光听見頭一句,就不爽往下再听了。憂歌內心月復誹,又是一聲冷哼。
開喜還想數落他不知好歹,可是見他撇向另一邊的側顏,與昨夜提及美仙時,何止表情相仿,她立馬又悟了。
回答了「沒什麼干系」,踩痛魔主尾巴,讓他龍心不悅,對吧。
「都忘了魔主您愛慕我,听見我那樣回答,生氣是必然的。」她自個兒邊說邊頜首,表示她懂、她理解,她真是蕙質蘭心冰雪聰明吶。
聞言,他再度轉回頭看她,對于她的結論,眸帶詫異。
「誰說我愛慕你?」
「不用誰說,您表現得夠多了,也不怪您動心,我喜神向來很討人喜歡。」她每回只要用「您」這個字眼,多少帶點調侃意味。自己夸完,她神色一正︰「但有件事,我必須表達我的嚴正立場,有婦之夫我不沾,你再不久就要娶妻,立馬正名了「有婦之夫」這稱號,對自家愛妻以外的女 子獻殷勤,實在不行——」
憂歌本來確實有些氣惱,卻被她一番歪打正著的胡說八道,給逗出了笑意。
「能像你這般狂妄自大,還狂妄自大到臉不紅氣不喘,也真是個本事。」他沒針對「愛慕」一說提出反駁,似乎默認了。
「我哪里狂妄自大了?我哪個字說得不在道理上?」她真心求解。
能如此直言自己很過人喜歡,還不夠狂妄自大?世間難得層顏人吶。
憂歌忖笑,不過,她確實頗討他喜歡。
這樣的喜歡,能算得上幾分愛慕,他尚在思量。
只是他很確定,她待在他身邊,讓他感到愉悅有趣。
單是听她說話、看她模樣、與她拌嘴,他便不覺得厭倦。
許因她是喜神,不經意溢散舒心喜澤,感染了他,他只想獨享,不容旁人瓜分。
不反駁她的狂妄自大,針對她的「嚴正立場」,他倒能說上一說。
「我雖娶魔後,卻不影響身旁再多養個女人,她無權嫉妒,安分當她的魔後即可,有婦之夫這稱號,限制不了我。」
「你這思想、這行徑,在我們那兒稱之為何,你知道嗎?」
「說來听听。」他願聞其詳。
「渣。」泛指東西榨干養分後,殘在下來的碎物,堆推肥還行,沒有其它用處,人稱人渣,仙稱仙渣,魔嘛,當然就是魔渣了。
「身為——將死的渣,本君倒不覺得,及時行樂、左擁右抱,有何不妥。」
呃,他這麼說,也不無道理,人之將死,爽快最重要,哪還有心情去守仁義道德?
「不然最起碼……你不要娶魔後,好好放人家自由,去另尋幸福,本天尊倒是可以考慮考慮,跟你談談清、說說愛、聊聊未來人生什麼的。」她說出自己的最大讓步,最末那兩句,煨得面腮泛紅,粉撲撲的,增添幾絲小女人氣息。
開喜自覺自己這主意不錯。
既不傷任何一方,也無人需要吞忍委屈,皆大歡喜,她與他,還能心無芥蒂,只專心于彼此、屬干彼此。
譬如說,手牽手漫步于魔境呀,又或者,美麗的血色幻月映襯下,兩人背靠背,同坐樹梢,天南地北亂聊——話本子常見此類狗血老套,代入她和他的身影,半點都不討厭,她甚至在心里頭大喊「甚好!甚好呀!」,光想象,牙根就甜到發疼了,嘻嘻。
豈料,他不屑撇眸,瞧也不瞧她半眼,無情回她︰「不可能,魔後我非娶不可。」
談判,就此破烈。
喜神神生不成文守則,第一百零一條︰熱臉不貼冷**,有空不如炖雞補。
別人給她冷屁|股貼,不,冷顏冷眼冷心腸,她也不會傻傻貼過去。
雖然偶爾眼拙,瞧不懂別人臉色,還是會不小心貼了一下下,但憂歌那時的神情、那時的口吻,瞎子兼聾子都能看清楚、听明白,更遑論是她。
魔後我非娶不可。
說得這麼篤定,毫無轉圜余地,結束對話,很好,她也無話可說了。
難得她喜神對于某一個人,產生了談情說愛的好興致,結果人家一副「我先娶完別人,再來找你聊人生」的高姿態,她也只能呵呵。
偏偏真的呵笑不出來。
呵笑不出來的喜神又自我反省,興許,他與未來魔後,亦是真情實愛、兩小無猜,自小長大的竹馬青梅,她才是後來後到的第三者,竟企圖要拆散人家,誰比較缺德,高下立判。
「不對,第三者還算不上呢……」她咕噥著,下了個淒慘結論。
這幾日,她秉持囚犯的最高原則,安安分分尋了處角落,自己安置自己,不要沒節操地與他同寢共枕,把第三者罪名坐實了。
反正她人小,不佔空間,到處都能睡。
憂歌也沒來尋她,許是篤定她逃不出魔爪,于是放任她在寢宮隨處窩藏。
況且,他手中還有人質破財,她哪能一走了之?
就算揮揮袖,不帶走一片雲彩,起碼也要帶走破財呀,否則有何顏面回去面對窮神夫婦?
開喜一面想著他的渣,一面又想著他的舍身,一面覺得擔心他安危的自己很蠢,一面還覺得自己這麼蠢該如何是好……頗為糾結。
這種時候,特別懷念起破財,雖然小崽子沒啥實質作用,好歹還是能听她吐吐苦水,陪她一塊唉聲嘆氣。
不知破財有沒有被欺負,要是真欺負個小娃兒,狩夜也太不是人了……嗯,有渣佷必有渣叔,何況,他們本來就不是「人」,是魔。
開喜坐在當時老魔婢灑掃的地池畔,雙手托腮,數著混濁地池,咕嚕咕嚕冒出的泥泡數目。
地池里,植著石菊,開似大朵壽菊,可全棟宛若石頭雕成,顏色暗淡,了無生息。
可石菊極香,飄散一股沁涼味兒,聞了倒很醒腦,她現在最需要的,也是醒醒她的腦,別再想憂歌要生要死、要娶不娶。
正當她數到第三千六百八十一顆泥泡時、女子交談聲傳來,由遠而近,從模糊漸清晰,她本只是懶懶瞟眸過去,卻瞧得越來精神了。
是未來魔後。
先前匆匆一眼,只記得七成模樣,此刻,總算把剩下的三成補全了。
魔後依舊一身合襯的花紅衣裳,姿容絕艷,淬了赤妝的眼尾,繪有一朵花形,點了朱紅的豐唇,水亮飽滿,飛睫似兩把小墨扇,隨其眨眼淺笑,微微扇動,秋波輕送。
領口滾了圈白獸王,極度柔軟,襯托她玉膚賽雪,吐納香息間,白獸毛輕柔拂動,彷佛活物。
烏發上的配飾,多為晶礦打造,雖非金銀,布滿金絲的稀罕鈦礦晶,串成數條珠鏈,盤纏于青絲間,流溢出貴氣華美。
魔後亦發現開喜的存在,她與身旁魔婢皆面露詫異,意外在魔主痕殿外,看見這名妙齡丫頭。
如何能不發現?這般粉女敕模樣的女子,出現于魔境蕭瑟貧瘠的色彩中,如此醒目耀眼。
出自女性敏銳觀察本能,未來魔後直覺這丫頭身分不簡單,連她素日都不被允許隨意進出寢宮,尋常丫頭又怎能待在此處?
未來魔後向貼身魔婢一使眼色,魔婢立馬會意,跨前兩步,揚聲問開喜︰「你是誰?為何擅闖魔主宮中!」
開喜沒想搭理魔婢,一雙烏眸骨碌碌,直勾勾打量未來魔後,試圖挑挑人家缺點,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是挑不出半項,她有些氣餒、有些理解了憂歌的非娶不可。
換作她是憂歌,她也想娶這一位呀!
「問你話呢!放肆的小丫頭,誰準你直盯著墨羽小姐看?面對未來魔境主後,還傻坐在那干麼?!爬過來跪著!」狐假虎威,正是此時魔婢的行徑。
未來魔後——墨羽,宛若一株高嶺之花,極美,卻孤冷,傲然佇立原地,下額微微揚抬,幾無瑕疵的玉顏,更顯冶艷,也在等著開喜下一個動作。
先前去救猋風那回,墨羽喂食風時,明明不是這副冷冷神情,猋風還夸她人美心善。
看來,她的人美心善,僅用寵物身上,不包括所有人。
開喜在心里嘆三聲,一只區區小魔婢,都能朝她頤指氣使,她這喜神真真窩囊。
「我非魔境人,你們的魔主與魔後,在我看來,不過就是大只一點的魔族,何須要跪?」開喜語氣懶散,倒也實話實說。
「大膽!」魔婢揚手,就要賞她一巴。
開喜哪會乖乖住人打,身軀利落一偏,魔婢施力太猛,身勢失去平衡,竟跌進地池里,摔了一身髒。
「我確實滿大膽的,以前從來沒怕過什麼事。」在仙界,號稱渾身是膽女漢子,與人相賭,不曾畏手畏腳,天皇至尊都敢玩。
開喜剛自夸完畢,察覺攻擊撲面而至,已來不及閃避,胸口硬生生挨下淬紅縴爪的重重一掌。
未料墨羽突如其來的強襲,更未料到,墨羽一副富貴嬌嬌女模樣,竟有如此霸道魔力。
開喜被打飛出去,完全抵抗不住此番蠻勁,先是听見自己骨頭遭打碎的聲音,而後,才是強烈劇痛襲來,欲開口嚷疼,卻是一口獻血涌出。
止不了的摔滾,開喜足足飛離原位數百尺,直到撞進銳利晶藤,才在一陣晶屑濺散中停下。
開喜意識很清晰,可是身體很痛,試圖撐起雙肘爬起,竟半絲氣力也擠不出來。
她第一次在魔境中受創如此之重,鮮血不斷流淌,有些落入眼中,眼前景物一片暗紅。
她無法喘氣,每一口吐納,胸口像在承受撕裂巨痛,與那種痛相較,能不能呼吸似乎一點也不重要……
分明渾身感官僅剩痛楚,她竟還有空胡思亂想——
有了這種正妻,任憑憂歌再納幾百名愛妾,也會一只只被她活活打死吧……
很顯然,墨羽並沒有致她于死地的打算,否則只消再一掌,便能收拾喜神小命,她不過是賞她些教訓,為那幾句出言不遜,付出代價。
倒是摔進地池的魔婢,又急又氣,一方面氣自己慘況狼狽,一方面卻是她跌入池里,懷里正抱著婚宴當日,魔主及魔後須穿著的同心裳,兩件貴重無比的婚袍,也沾了大半泥水——
「她害我把同心裳弄髒了!怎麼辦?!小姐怎麼辦——」魔婢急得跳腳。
「你先回去,將衣上髒污選吧淨試試,魔主若派人問起,便說同心裳還缺了幾顆珠飾,正加緊趕工。」墨羽頗為淡定。
「都是你!」魔婢忍不住脾氣,踢了開喜兩腳。
比起疼痛,開喜覺得喜神自尊受措,更痛上一些。
虎落平陽被犬欺,喜神落魔境被魔婢欺呀……
「小熙,夠了,還不快去辦正事。」墨羽制止魔婢再補第三腳,魔婢只好重重跺腳,充當泄憤,趕忙回去處理同心裳,不敢再耽擱。
墨羽以居高臨下之姿,淡瞰血泊中的開喜,艷美的眸,帶些寒意。
「你就是婚宴上,即將成為我與魔主一道共食的神饈。」墨羽並非用疑問口,而是相當篤定。
透過開喜流失的鮮血氣味,恁般香甜,不難猜測她身分。
墨羽早已耳聞,魔主帶回兩名神族,等著養得肥女敕些,她倒沒想過,會養在自己寢宮。
「不該把你打上,破壞魔主食欲。」
換作平常的開喜,沒回嘴個兩句,怎肯干休?但現在,她確實一個字都吐不出來,滿口滿喉全是鮮血,胸前的痛,開始麻木,大抵也是越痛越習慣,可背後另一股刺痛,清晰起來,如火焚燒。
她張著眸,未因疼痛而閉合,她也不知道自己怎沒痛暈過去,還一直凝望墨羽。
也許是沒找出墨羽的缺點,她並不甘願;也許,是想瞧個更仔細些,憂歌心愛的女人,究意哪兒討他喜歡……
「眼楮真漂亮,不知滋味是否一樣這麼好,到時,先從這兒開始吃吧。」墨羽故意口吐恫嚇,本想看看開喜畏懼模樣,可是開喜除了受傷的狼狽之處,並無其余反應,仍瞅著她瞧。
墨羽視她好半晌,觀察開喜的眼神。
「你是不是在想……魔主怎麼不快些出現,好伸出援手,救你一救?」墨羽徑自猜測。
可惜,猜錯了,開喜確實真沒這樣想。
她想著,墨羽美是美,扯唇微笑時,卻略顯僵硬,應該是不怎麼習慣笑,勉強算得上是美人微瑕之一。
墨羽再度露出被開喜默評為「微瑕」的笑顏,嬌噪如蔦宛轉,輕靈悅耳,縴手拂了拂袖上瞧不見的皺折,邊道︰「即便魔主到來,親眼看見我打傷你,他也不會對我有半句責備,你信不信?」
開喜眉心微微一蹙,覺得她夸大其詞,比自己更自我感覺良好耶。
任憑是誰,看見有人當眾行凶,怎麼可能不罵上幾句?
除非是縱容溺愛到無法無天的妻奴,才會如此黑白不分!
「看來是不信了,要不要試試?」墨羽不走了,款步婀娜,在距離開喜不遠的圓石坐下,好整以,等待憂歌到來,絲毫沒想行凶後潛逃。
相較墨羽的怡然自得,開喜自然遜色幾分。
失血過多害她頭暈,渾身痛楚又讓她手腳微微顫抖,她越來越覺得眼前一片黑,再也阻止不了眼皮合上,痛苦地喘著氣。
不知過了多久,周身種種聲音,溢發縹緲,听得吃力,另一道跫靠近,也沒能使她察覺。
反倒是墨羽起身時,身上配飾叮當作響,以及她嬌媚一聲「魔主」,開喜才知道,他終于來了。
她試圖振作精神,想張眼看看情況,一試再試,仍無法成功打開眼皮。
墨羽又說話了,依舊是那副悅耳聲嗓︰「是我出手教訓了她,她出言不敬,對您我多有羞辱,我讓她嘗些苦頭。」
無論是何理由,出手打人就是不對,更何況把人打成重傷!
今日若是她看見破財闖禍,卻因為「教訓」兩字,被打趴在地,她說什麼也會跟對方拼命……
不,別說是破財了,即便是猋風,她同樣會跳出來為他出頭!
這並非護短,而是講道理。
同理可證,憂歌下一句,應該就是要痛斥美人兒了。
開喜等著要听。
只等到一陣的沉默。
她沒听到憂歌對眼前這景,是驚是怒、是何反應。
呀,她被墨羽誆了吧?
憂歌根本沒來,那聲魔主,純粹喊來打擊敵心,讓她誤以為憂歌來了,卻半聲不吭,造成兩人莫須有的爭執。
開喜一面忍耐劇痛,一面很聰慧地厘清墨羽詭計……
「她向來口無遮攔,一張伶牙利嘴,自討苦吃。你回去吧。」
憂歌的聲音,打破了開喜的自以為聰明。
他在。
不是墨羽的謊言,他就站在這里,看著她的慘況,然後,對墨羽一句「你回去吧」,不重不輕、不疾不徐、不痛不癢的一句。
算算數落她還數了三句,對墨羽,卻是縱容。
就算開喜閉著眼,也能听見墨羽聲音摻笑。
「魔主不怪墨羽出太重?」
「不怪你。」半點遲疑也無,三字說來,何其輕巧。
開喜頭一回知道,何謂心寒。
當你對某人有所期待,而這期待,說大地不大,說貪心也不貪心,要的不過是他一句公道,可是某人卻圖你的期待,踩個盡碎。
說不定,墨羽直失手打死她,也只會換來他清淺細語,反正早晚都要殺,不過是勞你先動手,怕你累著了。
開喜覺得硬撐著不昏的自己,很蠢。
忍了這麼久、這麼劇烈的疼痛,你以為,你能听見什麼?
听見他對你的舍不得?听見他替你出氣?還是,听見他的真心。
這,就是他的真心吶。
她有些想笑,可是光呼吸都痛,若是放聲大笑,會是怎樣的撕心裂肺,她根本不敢去試。
可惡、血流進她眼里了……不然現在從眼尾滑落的濕意,又能是什麼呢?
她好想回家,好想回到以前的無憂無慮,什麼都不要懂得。
不要情,不要愛,不要為誰掛心,不要為誰難過,那位劣神榜上,誰讓她不痛快,她便讓誰痛得更快、縱情歡暢、盡興嬉鬧的喜神天尊……
意識飄飄蕩蕩,沒有實體的她,身輕如一縷粉煙,愛往哪兒去,就往哪兒去,誰也阻欄不了她,天與地,任她展臂翱翔,自由自在。
對嘛,這才是喜神。
無拘無束,恣意痛快地笑,左手一翻,飛花飄香,粉雨漫漫;右手一揚,喜鵲圍繞,聲音清脆,只只惹人喜歡,蹭著她討模。
這里,沒有疼痛、沒有失望、沒有心塞,她好喜歡。
身後似乎有誰,焦急喊她,她並不想搭理,逐自往高處飛翔。
一路穿雲霞,感受周身沁涼意,撲面而至,她似欲與這片無根氤氳相融。
正當她享受眯眸,任由氤氳包裹之際,縹緲雲霧間,漸漸yin現一張巨大慈藹面龐。
慈藹面龐清麗端莊,眉心一點朱砂,緩緩張開閉合雙眸,與開喜對視。
開喜在面龐上看不到惡意,甚至有種同我族類的親切感,見慈藹面微微笑,她也跟著笑了。
「再這樣下去,你就神殞了,孩子。」面龐唇瓣未動,卻有聲音傳來。
開喜偏頭想了想︰「神殞原來這麼不可怕呀?我覺得……還挺愉快的。」
「神殞本就不可怕,回歸天于地,形雖滅,神猶在,待千萬年後,許能再羽化返來。」
「那我神殞也沒什麼關系吧,反正不痛不癢。」開喜很是豁達。「你是來陰止我的嗎?」她分不出慈藹面龐是男是女,只覺得,這張貌生為男人美麗,生為女人又英氣,兩者皆合適,得天獨厚。
「我是來請求你的。」
「請求?」開喜沒能理解,撓撓臉腮。
「若無那孩子的一口血,我也無法進入你神識中……你可願隨著我,去看一慕戲?」
尚未能理解慈藹面龐的前兩句話,後頭兩句,開喜倒是听懂。
喜神另一大嗜好,就是看戲。
既然將要神殞,把握最後時光,倒也不失一件樂事。
「看戲?好呀,是什麼戲呢」
「孩子別急,有些耐心……」
慈藹面龐于煙霧中消失,再度浮上來的,是以無垠煙霧為塵鏡,映照出一場長達千萬年之久,迄今,仍未落幕之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