縴細的十指很有規律地在桌面上敲擊著,金映煙柳眉緊蹙地坐在美人靠上思索,總覺得有些事情被她遺漏了,可她卻不知道是什麼。
她晃了晃腦袋,想要讓自己清醒清醒,忽然覺得四周靜謐得過分。
雖說她向來不喜太多人伺候,尋常能進她屋里的只有阿圜和歡雀,其余的人不經傳召,不能擅自進她的屋子。
這是她打小養成的習慣,畢竟在金家那個得靠爭才能好好活著的地方,想要獨善其身並不容易,尤其她的娘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了。
身在商賈之家,嫡庶之間的尊卑並不如官宦之家來得分明,即使她是嫡女,仍取不得什麼優勢。
她父親一向都是哪個兒女能帶給他更多的利益,他便多重視那人幾分,使得他們若是不爭,連在金家伺候多年的老奴僕婦都能踩他們這些少爺、姑娘一腳,所以人人都想在她爹面前表現出彩。
原本連她也不例外,每一個先生布置下來的功課,她都力求完美的完成,直到她九歲時,有一天她不經意地路過了大姊姊的院子,卻听到了低低的哭泣聲,她一時好奇悄悄避開了人,進了大姊姊的閨房。
穿過由一顆顆大小相同、珠圓玉潤的珍珠串成的簾子,這是她爹前不久才賞給大姊姊的禮物,金映煙望著那珠簾,眸中閃過一絲的欣羨,不是眼饞珠簾的價值,而是羨慕父親對大姊姊的看重。
珠簾晃動的聲響讓哭泣中的大姊姊抬起了頭,看到是她,便朝她招了招手。
她們其實並不親近,可那天大概因為大姊姊心情很不好,所以跟她說了許多的心里話,很多她都不記得了,唯一記到今天的只有——
「在這個家,父親的疼寵和另眼看待就像是毒藥,因為不知道哪一天,就會被父親給賣了。平素瞧妳是個心善的,大姊姊跟妳說句心里話,若是能夠,千萬別讓爹爹瞧見妳,否則就會落得我這樣的下場……」
那時候她不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只是暗暗記在了心里。
一個月後,大姊姊嫁給了北方的一個富商,千里送嫁換來了金家在北方行商的便利,可是不到一年的時間,大姊姊的死訊傳了回來。
那時,她懵了!
不是大好的姻緣嗎?
還記得生了大姊姊的姨娘她臉上那笑開了一朵花似的模樣,怎麼到頭來,竟是不到一年的時間,人就香消玉殞了。
後來,從下人間的閑言碎語中,她懂了。
原來那不是什麼大好的姻緣,大姊姊的那個夫婿是個傻的,還是脾性暴躁的,大姊姊就是讓那個男人活活打死的。
選擇的女婿是個傻的這件事她爹早就心知肚明,可是架不住那頭給的利益,所以便親手將女兒送上了絕路。
在明白了的那之後,向來拔尖要強的她開始變得平庸,慢慢的泯滅于父親眾多的兒女之中,再也不輕易顯露自己的能耐。
也多虧了自己听了大姊姊的話藏著自己的才能,父親才會輕易地將她嫁給了拿不出什麼聘禮的靳家。
照理說,父親絕不會再理會她的死活,反正金家的商鋪都已經在京城站穩了腳跟,那麼現在讓徐大一接她再回金家,又是怎麼回事?
回想今天晌午徐大一來見她時,半是強硬半是苦勸的話語,金映煙再次如墜五里霧中,努力思索自己這個寡婦對父親還有什麼用處?
突然間,靜謐的院子傳來了有人踩踏枯枝的聲響,金映煙發現原該在耳房守著她的歡雀和阿圜毫無反應,她心中一緊,知道不好,連忙抄起了掛在榻上的大氅披上,雙眸緊緊地盯著門口。
只見一只男人的手撩起了門簾,來人竟是晌午遭她拒絕、憤然離去的徐大一。
瞳孔驀地一縮,她如何也沒想到這徐大一竟大膽如斯,趁夜擅闖靳家—— 吏部尚書府。
「徐大一,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夜闖尚書府!」
她刻意高聲喝問,藉此提醒耳房里的阿圜兩人,可即便如此,仍沒瞧見任何人前來探看,她便知道,在自己這流水居服侍的下人,大概都被放倒了。
「你對其他人做了什麼?」
「不過是讓他們睡得更沉罷了。」
得輕松而恣意,彷佛在尚書府的後院下藥是一件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完全沒有任何難度。
「那深夜來訪,徐管事又有何要事?」
徐大一打心底看不起金映煙,自顧自的往擺放在廳里的太師椅一坐,將目中無人詮釋得淋灕盡致,然後抬頭含笑瞧著金映煙。
「老爺讓我來帶三姑娘回家,雖然妳是嫁出去的女兒,可老爺的意思是,妳既然無兒無女,如今姑爺又走了,也不必再為姑爺留在靳家,喪禮現在已經結束,三姑娘就不得再拖延,盡快出發。」
在京中盤桓的這段時間,他已經接老爺的急信接到手軟了,一封封的書信催促,讓他這個向來很有耐心的人都變得有些急躁。
老爺下了死命令讓他半個月內將三姑娘帶回金家。
「徐管事到底年紀大了些,難怪辦出這樣的事來,早先時候我就表明,今生既已嫁作靳家婦,死便作為靳家鬼,你這會連對主子的稱呼都說錯了,是不是該回家含飴弄孫了?」
姑娘這是直接把她和靳家的關系切割開來了!
先前一邊辦著喪事,一邊讓徐書去同徐大一套交情、打探消息,但徐大一終究是金曉企的貼身心月復,知道的事情不少,可是嘴卻堪比蚌殼般緊,就算美酒下肚,也不輕易透露口風。
徐書只能隱約打探到如今金家正面臨困境,金曉企認為需要金映煙回去才有機會解決。
當听到這消息時,金映煙剛入嘴的一口茶險些噴出來。
她不過是個毫不出色的女兒,還是早在三年前嫁出門的女兒,如今更是新寡,她如何能對金家面臨的困境起作用?
然而可以猜到的是,他們想透過她得到的,絕對不是來自靳家的助力。
「三姑娘永遠是金家的姑娘,就算嫁了人,也是老爺的閨女,不是嗎?」
金映煙淡淡一笑,因為將要就寢,她素淨著一張臉,可這幾年在靳家、在商場養出的說一不二的性子,讓她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卻又不會過分張揚到囂張跋扈。
這一刻,徐大一猛地覺得,往昔怯懦的三姑娘似是月兌胎換骨一般,不再能讓人任意拿捏。
可……那又如何?
再厲害,也不過是個後院婦人,有了三皇子的人手,他有的是辦法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將她弄出靳家,帶回金家。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父親的教誨言猶在耳,我可不敢稍有遺忘。」金映煙冷冷地說。
「三姑娘這是怎麼樣都不願回金家,只想待在靳家為夫守喪?」
「自是如此。」她毫不猶豫的說道。
對她來說,金家就是一個泥淖,旁人艷羨金家富得流油,可她卻半步不想再踏入。
此時金映煙清淺的笑容如同月華般柔軟,眸若泉水,清澈寧靜,但其中閃爍著的堅定卻讓人無法忽視。
「既然三姑娘選擇了罰酒,那也別怪老奴替三姑娘撥亂反正了。」
話說得大義凜然,卻惹來了金映煙的噗哧一笑。
即使此刻的她表情瞧起來恣意,彷佛對于徐大一的威脅丁點都不放在心上,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里是多麼的提心吊膽,深怕自己真的被徐大一捉回去金家。
滿心的慌亂中,金映煙唯有一個念頭,便是不能讓徐大一得逞。
「徐管事倒是有自信得很,就算你用藥迷倒了我院里的人,可你真的以為堂堂靳尚書的府邸能任由你來去?」
「這不是讓我進來了嗎?三姑娘離家多年或許並不清楚,如今的金家早已不同往時,再也不只是一個尋常的商賈之家,莫說這尚書府,便是皇宮或許也不是不能來去。」
「幾年不見,徐管事倒是真的益發自信了啊!」
「三姑娘也說幾年不見了,老奴自然也多學了些本事,人總是要長進的,金家早已不只是昔日單純的富戶了。」
「就算金家真如你所說的,那又與我何干呢?我爹當初就說過,嫁出金家後我們的父女情分從此兩清。」
也還好她娘去得早,更沒有留下一母同胞的弟妹,否則不用徐大一三番兩次的催請,只要父親一拿出她的弟妹要挾,就足以讓她乖乖回家。
可也正因為沒有,所以她很堅定,雖說自己的流水居位處靳家的僻靜處,但若是動靜真鬧大了,也是能驚動前堂正院的。
「三姑娘與其白費心思的想要求救,還不如乖乖跟著我離開,這罰酒的滋味,三姑娘身嬌肉貴的只怕消受不起。」
徐大一的話愈說愈是露骨,讓金映煙察覺了他的勢在必得。
「這話該我還給徐管事,你當真以為我這幾年在靳家,只是一個尋常的後宅婦人?若是沒幾分能耐,你以為我還能抬頭挺胸的站在這兒與你說話?」
「難不成妳是要告訴我,妳的丫鬟被我放倒只不過是一場戲,妳玩得一手請君入甕的好把戲?」徐大一嗤聲冷笑著說。
他倒是沒想到三姑娘到了這個地步,還能力持鎮定的與他周旋,甚至還想來一手空城計,這還是三年前那個嬌嬌弱弱、毫無價值的小泵娘嗎?
「是不是,徐管事大可試試……」
話聲未落,金映煙身上的大氅已經在空中翻飛出一道優美的弧線,那大氅短暫的遮住了徐大一的視線,也為金映煙爭取到一些時間。
方才她盤算過了,門口一定有徐大一的人守著,以徐大一這種卑劣的心性,萬不可能一人孤身涉險。
既是如此,她的生路只有身後的窗了。
所以拋出大氅後,轉身,她沒有多做猶豫地就往窗戶奔去,她相信只要她夠靈巧,必能為自己爭取一線生機。
可就在她的手將將踫到窗欞時,身後一陣勁風掠至,她心下一涼,知道自己只怕要功虧一簣了。
沒想到徐大一年紀不小,身手卻還是挺敏捷的,只差那麼一點點,她或許就可以逃過一劫……
但心中從沒想過放棄的她,加快了腳步。
有人告訴過她,無論如何都得撐到最後一刻,因為誰也不知道最後會發生什麼事。
金映煙傻愣愣地瞧著原本還好好架在窗台上的窗扇,在她眼前猛然成為四分五裂、支離破碎的殘骸。
這突如其來的破窗聲讓屋里一逃一追的兩人同時愣住。
金映煙的視線只在那破碎的窗欞上停留了一瞬間,接著她便瞧見那昂然站在她眼前的身影。
幾乎是想都沒想的,她驀地再次轉身,便是正對那個想要抓她的徐大一,她也還是義無反顧的往前奔去。
可她終究是個女人,天生體能不敵男子,又不曾練過武功防身,這才跑了兩步,就被身後男人阻止了。
顯然也沒有料到金映煙瞧見他會轉身就跑,甚至不顧一切的朝著徐大一奔去,慕寒月臉色鐵青地將金映煙扯到自己的身後,也沒放手,只是瞇起狹長的黑眸,望著徐大一的眼神帶著冷意。
「果然是你!」
老爺猜的果真沒錯,這幾年一直躲在暗處、處處挖金家牆角的人,就是當初被老爺逼著只身前往太行山解決商道受阻問題的慕寒月。
「慕公子,別來無恙啊!」
似是沒有瞧見慕寒月眸中散發的森冷殺氣,徐大一臉上的笑容帶著熱切,拱手朝著慕寒月招呼。
「是過得挺好的,只不過覺得自己有些孤陋寡聞了。」慕寒月微微地勾起唇角,淡淡的說道。
怎麼扯到孤陋寡聞去了?
徐大一皺了皺眉頭,向來心思靈巧、反應極快的他竟跟不上慕寒月的思緒,但多年來的謹慎讓他沒有隨意開口,只是用不解的眼神望著慕寒月。
不過能逼得這慕寒月現身,倒是意外之喜啊!
若是他能將慕寒月擒住,帶回江南,老爺就算再小氣,也得給他除去奴籍,讓他的子子孫孫不再為人奴僕吧!
瞧著徐大一眼中浮現的困惑,即使身後的金映煙正不斷地奮力掙扎,慕寒月依然很好心地為徐大一解惑。
「自然是因為金家一介商賈,竟然夜半悄悄派管事拜訪出嫁多年的姑女乃女乃,甚至帶人擅闖尚書府的後院,所以覺得自己孤陋寡聞了。」
慕寒月說這話時語氣平淡得很,可這話听起來就是不順耳,充滿諷刺,只差沒有直接點出金家的目中無人。
「你叛離金家多年,自是不知如今老爺已非吳下阿蒙了,不過你來得正好,我就順便帶你回去,讓你向老爺謝罪。」
「謝罪?」輕飄飄的語氣帶著微微的輕蔑,慕寒月咀嚼著這兩個字,一雙幽深的眸子望向徐大一。
僅僅只是輕輕一瞥,那眸光中的殺意竟讓見慣了風浪的徐大一背脊發涼,渾身忍不住輕顫了起來。
怎麼可能?
不過是個窮小子罷了,當時若非老爺好心的賞他一口飯吃,他早就投胎去了。
一個無依無靠的窮小子,怎麼可能在短短的三年內就培養出這渾身不怒自威的逼人氣勢?
心一顫一顫的,徐大一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屋子里都鬧出了那麼大的動靜,為什麼帶領著他潛進靳家,守在門前的三皇子死士都沒有進來查看?
難道說外頭的那些死士都已經被料理干淨了?
這樣的猜測讓徐大一心驚膽顫,本以為是十拿九穩的計劃,所以他甚至連蒙面都沒有,態度囂張且高傲,那知現在會出了差錯!
不……不可能的!
不過是個差點餓死、無依無靠的傻小子,怎麼可能僅憑三年的時間就得到了這樣的勢力,他一定是在虛張聲勢!
「對,你就該回去向老爺謝罪,當初完成任務後你滯留不歸,若非老爺心善,早就報官通緝你這個逃奴!」
盡避心里發虛,但徐大一聲勢不減,依舊趾高氣揚,但若認真去瞧,便會發現他正不著痕跡、一寸一寸地悄然地往後頭的門口挪。
他的舉動自然沒有逃過慕寒月的銳眸,有稜有角的薄唇微微往上彎起,空著的那只手不知道從哪兒變出了一支短匕。
「若是我記得沒錯,當年我們母子投靠金家時並沒有簽下賣身契,所以我怎麼會是逃奴呢?更何況金曉企與我有不共戴天的殺父之仇,當年若非是他,我們慕家又怎會敗亡?」
听到這話,原本正死命掙扎的金映煙驀地頓住了動作,急紅了的眸子微微上抬,雖然只看到他的側臉,但仍能感覺到他渾身上下正散發出一股森冷的寒意。
原來金家與他有殺父之仇?
所以當初他接近她、對她好,皆是別有目的?
不用回頭看,慕寒月從她那驀然停止的掙扎就能探知她心里頭的想法,但他沒有理會,只是徑自看著已經挪到門邊的徐大一,嘴角泛出一抹淡笑。
那笑讓他原本冰冷的臉頓時鮮活了起來,可瞧在徐大一的眼中,那笑就彷佛是自己的喪鐘已被敲響一般。
再也顧不得什麼尊嚴與傲氣,徐大一腳跟一旋就要往外奪門而去,可惜的是他的動作太慢,在他將將跨過門坎之時,一把閃著銳芒的利刃已經埋進了他的後背,讓他連痛呼的機會都沒有,就往前撲跌在地。
他忍著劇痛用盡力氣睜開眼,正好瞧見流水居的院子里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個領他進來的死士。
果然……正如老爺所想,慕寒月是他們如今陷入絕境的真凶,就不知才三年,他是如何達到這境地的?
只可惜他已經沒有機會親自將這個消息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