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幡在尚還寒冷的風的吹拂之下,啪啪作響,空氣之中還夾雜著引人心頭悲戚的哭號聲和低沉的誦念聲。
身著孝服的金映煙跪在香煙環繞的靈堂之中,臉上是毫無血色的蒼白,雖有那紅通通的眼眶硬是為她添上了一分的顏色,但也讓她更散發出一股柔弱無依的氣息。
她就像是所有年輕喪夫的未亡人一樣,在靈堂里木然地焚燒著一張又一張的紙錢,然後木然的向前來上香致意的親朋故友鞠躬回禮。
現在的她,就像是三月里的春花,一點兒春雨就能將她打擊得支離破碎。
靳家雖然不是富豪之家,可是大房嫡長子的身亡,也不會寒酸得只辦一場簡薄的喪事就算完事。
這幾天,金映煙好不容易積存的一些家底像是流水般的全掏了出去,水陸道場辦了一場又一場,儀式極其莊嚴而隆重。
這些,是打從一開始就看她不順眼的婆母靳大夫人堅持的,至于靳家的老太爺和老夫人似乎因為傷心于嫡長孫的驟逝,壓根就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大兒媳婦這些過于鋪張、不合禮制的作為。
金映煙對此半點不心疼,她沉默的看著四周,依著一旁司儀的交代,對前來致意吊唁的親友拜謝,她送走了一波的親朋,又迎來了一波的故人。
靈堂里繚繞的香煙燻得她的眼楮干澀流淚,長久跪地更是讓她的膝頭疼痛不堪,渾身的不適讓她開始認真的思考,自己該不該適時的暈過去,畢竟此刻的她,不正是哀痛欲絕的未亡人嗎?
若是她暈了過去,眼前這些人也只會贊揚她對她夫君的情深意重吧!
正當她準備照著自己的計劃行事時,忽地司儀又高聲喊道——
「江南金家徐管事敬奠……」
那一聲喊宛若雷鳴在她耳際炸響,一時之間她的耳中盡是嗡嗡聲響,好半晌之後才有些不敢置信地抬頭。
正巧,腰間系著白綢的徐管事利用上香的機會,不著痕跡地朝著她瞧了過來,與她正好四目相對。
金映煙的心底一涼,總是轉得飛快的心思驀地頓住,一種惶然在轉瞬之間將她以為早已練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沉穩擊得支離破碎。
她愣愣地看著父親金曉企身邊第一得力的管事徐大一站在靈堂的中間,既恭敬且有模有樣地深深朝著靳柳楓的靈位拜了三拜,再抬頭,徐大一的眼眶竟然已紅了一圈。
看到來人努力做戲又做得這樣真,金映煙的背脊泛起了一陣的寒涼,金家任何站在權力頂峰的人,都是作戲的高手,但凡戲做得愈真,所圖必然也就愈大。
若非她的臉色原就蒼白,否則只怕她的反應會引來眾人的關注,壓下心頭的驚慌,她低頭叩謝,卻在短暫的目光交接中清楚瞧見了徐大一蘊藏在眼底的輕蔑和算計。
就在那一刻,金映煙知道自己必須做點什麼,若她只是待在原地,只怕等她守完了靈,人又不知被賣到哪去了。
所以,她順勢閉上了眼,收回撐著自己的力氣,任由身體頹倒在地。
身為金家的一員,她自然也是演戲的高手,她的頭重重磕上了堅實的地板,這可不是開玩笑的,沒有人為此心生懷疑。
雖然這為她爭取到的時間有限,但凡有一點點希望,她就不能放棄。
在眾人的驚呼聲之中,她很快的被攙起,抬離了靈堂。
徐大一瞇了瞇眼,有些拿不定主意自己是該走還是該留。
老爺那兒的事顯然已經迫在眉睫,這回派他來靳家祭奠靳柳楓,為的是要他帶回三姑娘。
對于這個任務,他一直有著十足的把握,畢竟關于靳家的一切,他不說了如指掌,但也能拿捏個七、八分。
靳家的大夫人對三姑娘這個商戶出身的媳婦並不喜歡,不過是維持表面上的情分,冷冷淡淡,饒是如此,那還是看在靳家老太爺和老夫人的分上。
再加上嫁過來三年,三姑娘一直無所出,更是讓大夫人覺得不滿,如今白發人送黑發人,甚至連個血脈都沒有留下,想也知道三姑娘未來的日子不會太好過。
只要有點腦袋的都不會選擇為靳柳楓守節,三姑娘應該會毫無異議的答應和他返回江南才是。
想到這里,原本盤算著一逮著時間就同金映煙談談的他,心念頓時一改,倒也不急了。
等到再也瞧不到那群急匆匆抬著人離去的僕婦身影,徐大一便在小廝的引領下出了靳家大門。
等一等也無妨,這人啊,總得先嘗嘗苦頭之後,才會知道好歹。
想到方才金映煙眸子里那一閃而逝的戒備,徐大一冷哼了一聲。
能再得到老爺的關注,是她還有那麼點利用的價值,已經算是金家那些嫁出去的姑娘里頭有大造化的了,否則這幾年金家姑女乃女乃死了丈夫的還少了嗎?可從來沒見過哪個姑女乃女乃能夠被迎回金家的。
畢竟……這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嘛!金家不浪費米糧去養無用之人。
再抬眼看著眼前白幡飄飄的靳家,徐大一淡淡一笑,這幾年借著靳家的勢,老爺也算是賺得盆滿缽滿的了,甚至還因此搭上了那位貴人,想來金家以後的地位必會直上雲霄,這倒也算是三姑娘的一個功勞了。
離了靈堂,那香煙繚繞的氣味立刻被屋外的風吹散開來,原本為求逼真,把自己摔得七葷八素的金映煙此時感覺也好多了。
強按下想要抬手揉揉額際的手,她終于能從一團紊亂中撥出一絲清明的思緒,靜心地開始琢磨著徐管事的突然到來,代表著什麼。
嫁入靳家這三年來,金家連節禮都不曾送上門過,這樣的冷淡疏離真的讓她天真的以為,她與遠在江南的那個金家,再無任何的瓜葛。
在她拜別高堂時,她父親直言告訴她,此後她便是靳家的人,所以就算日子再苦再難,也別奢望會得到金家一點一滴的幫助,不收聘禮,又送上嫁妝,已經是他為人父盡的最後一點責任了,他只差沒有明晃晃的說出從此井水犯河水這句話。
當然,她心里很清楚,以她爹的個性,自然也不會白白嫁了女兒甚至奉上嫁妝,即使那只是寒酸得無法與其他人嫁女兒相比的嫁妝。
她會有那些嫁妝,應該是因為靳家對她爹有著什麼承諾,而這個承諾能帶給金家許多便利。
果然,在這短短的三年間,金家就靠著靳家的人脈和名聲在京城里立了足,金家的鋪子和生意也在京城嶄露了頭角,就算還說不上賺得盆滿缽滿,但卻已經是同行眼紅及吹捧的對象。
嫁來京城三年,她一步也沒有踏進過金家位在京城的鋪子,更不曾靠過金家的任何關系,即便是注意也是默默地看著,從不胡亂打听。
曾經她天真的以為這樣做就能和金家從此再無干系,誰知道她卻在靳柳楓的喪禮上又瞧著了徐大一。
她爹從來不會做無意義的事,一個女婿的喪禮並不值得他派上心月復前來,就算這個女婿是靳家的繼承人,但死了的人從來都是無用的。
那他派了徐管事來,便一定有他的用意,只消一想到自己又被算計上了,她的心就忍不住猛地一縮,讓她喘不過氣來。
好不容易,婆子們終于將她抬到了流水居,金映煙也將這三年來記得的事再順了一遍,可還是想不出她爹金曉企所圖為何?
當初,因為太想逃離那一切,所以她放任自己不去在乎的事情很多,如今再一細想,總覺得彷佛自始至終她都遺漏了什麼……
其實,靳老太爺是先讓人找上她談的,條件、狀況都說得很清楚,也是在她點了頭之後,媒人才前往金家求親,拋出聯姻的誘餌。
自古以來商人地位不高,父親因為經商起家,加上本身的個性極為錙銖必較,所以不入官宦人家的眼,但他一直不放棄的謀算籌劃,想要為金家找一個強而有力的靠山,最好能保金家百年不倒。
沒想到身為京城世家的靳家會自動撞了上來,所以以父親的個性,自然得好好盤算要如何將她這個女兒賣個好價錢。
沒有聘禮有什麼要緊的,能攀上靳家這個官宦中的清流,京城的人自然也會看在靳家的面子上,或為金家開開後門,或願意低下頭相交。
所以她不過買通父親手底下一個小避事,讓他不經意地在父親的耳邊說些話,父親便毫無猶豫的一口答應了靳家的求親。
而且只用了一個月的時間,父親就將她打包送上了花轎,甚至還破天荒地附上了一些單薄的嫁妝。
直到她上了花轎,她都意外著這樣的順利是怎麼回事,但只要能離開那個家,她也就心滿意足了。
顯然就連靳家也沒有想到父親會這樣的干脆,一整串繁雜的嫁娶程序簡化得不能再簡化,若不是金家在京城里也有一套三進的宅子,只怕那花轎就要直接抬進靳家門了。
在京城宅子待了三天,她就和不情願的新郎靳柳楓成親拜堂,迎娶隊伍甚至不如一般人家,簡陋得不像靳家的嫡長孫成親,但她又哪里在乎?
只要她願意,她相信自己能將日子過好。
起初她還真認定了這靳家會是她今生的歸宿,可她的想法在洞房花燭當夜就徹底煙消雲散。
那元帕上的落紅,是靳柳楓當著她的面劃破了自己的手掌糊上去的。
洞房見血,多麼的不吉利啊!
那個時候的她可沒有如今這般的沉著,她像是見著鬼似的,杏眸圓眸,好半晌不能回神。
在來京城的路上,坐在花轎里的她有很多的時間可以思索關于自己的未來,可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在洞房花燭夜時面對這種景況。
她想過以靳家那在官場極富盛名的清流名聲,必是迫不得已才會決定迎娶她這個商戶女,而這只怕會是他們此生揮之不去的恥辱,所以包含她的夫婿在內的每一個靳家人都可能會瞧不起她,可個性向來倔強的她也早就下定決心,即便旁人冷眼以待,她也要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做好事情,贏得他們的認同,當然,如果能順便贏得自己夫婿的心,那自然是更好的!
身為金家人,本就實際的很,她沒想過會和坊間流傳的那些話本子一樣,能夠與夫婿恩愛至白頭,但最起碼的相敬如賓,她覺得只要用心,應該總能辦到。
誰知新郎官二話不說就來了這出,這樣的舉動就像是一桶冰水,將她活生生的凍醒了,所以她知道,別說是沒有舉案齊眉,便是連相敬如賓也做不到了。
不可否認的,她的心里有點小小的失望,但更多的卻是松了口氣的感覺,不用違背本心屈意承歡,或許能讓她活得更自在。
不知不覺,金映煙的思緒就回到了洞房花燭夜那時——
「夫君,請問您這是什麼意思?」在龍鳳對燭搖曳的暗光中,她很冷靜、聲音有些低啞地問道。
「明日會有嬤嬤來收元帕,不這麼做,將來妳在靳家不好立足。」
敢情他這麼做,全是為自己著想來著?
「所以,您不打算與我圓房,卻想要讓所有的人以為我們已經圓房了?」
難怪他方才將底下伺候的人打發得這麼徹底,甚至連耳房都不肯留人等候傳喚,想來早就已經盤算好這一切。
「對,我娶妳本就是一個不得不為的權宜之計,但妳也別覺得太委屈,除了沒有大筆的聘禮,你們金家從這樁親事中得到的可也不少。」
瞧著他那冷靜的模樣,金映煙抿唇不語,只是靜靜的盯著他那有稜有角的堅毅臉龐,他看起來是個傲氣十足的男人,也難怪無法接受自己被硬塞了一個這樣地位低下的妻子。
本以為至少在這你情我願的交易中,興許還可以有一些轉圜的空間,誰知道他很殘忍,或者該說很善良的直接讓她認清了事實。
望著他臉上那淡漠和不容撼動的堅毅,不知怎地,金映煙竟也覺得打從議完婚事後就一直壓在她胸口的隱形大石彷佛一下子被搬開了。
沒有靳柳楓預期中的泫然欲泣,除了在昏暗燭火中顯得異常明亮的雙眸之外,她的表現平靜又理智,而這樣的平靜和理智不禁令他心生贊賞。
「得到那些的是金家、是靳家,卻不是我。」
既然他連一刻的溫存都沒有給她,那麼她也不必太客氣了,直接索要屬于自己的報酬。
听到她的話,靳柳楓微微皺起了眉頭,對她,其實他沒有太多的意見,他本來也不是輕瞧旁人的人。
若不是心上早就有人了,他也樂意和眼前這個明艷動人,遇到突發事件也不至于怒極的吼叫或怯弱得梨花帶雨,能理智的與他對話的女人相處一生,畢竟光憑這幾點,她就比許多養在深閨的名門千金好太多了。
現在的她,甚至還興致勃勃的想要與他討論關于自己該得到的好處呢!
果真像是那個人會看上的女人。
眸中的興味一閃而過,靳柳楓隨即正色問道︰「那妳想要什麼?」
「妾身不知夫君因何不與妾身圓房,但卻清楚你會迎妾身進門,就是想要借助妾身摟銀子的本事。」
她邊說邊悠哉地退後了幾步,然後緩緩落坐在屋子里擺設的美人榻上。
此刻的金映煙臉上閃爍著一抹自信的光芒,頓時為她的絕色容顏更添幾分的耀眼,這樣的耀眼甚至使得原本昏暗的屋子都亮上了幾分。
「所以呢?」靳柳楓頗有興味的問道,難得瞧見把摟銀子這種俗氣事說得如此理所當然的姑娘。
或許,那個人在私心之外,也當真可以靠得上幾分,畢竟他們的確需要很多很多的銀子,不只是靳家。
「很簡單,我只要一成!」
「妳確定妳知道如今靳家的狀況?」
「鋪子不賺錢,白養著掌櫃和小廝;莊子不賺錢,白養著佃戶,唯一能有進項的就是幾個大老爺們的俸祿,但不過是杯水車薪,入不敷出。」
「喔,既然妳知道,那麼妳怎麼不會覺得這一成只怕不夠人塞牙縫?」
「現在的一成自然是少得可憐,但只要夫君可以容我大刀闊斧的整頓一二,怎知這一成不會是成千上萬?」
「妳有把握?」
「你既能紆尊絳貴的迎我進門,難道對妾身沒有信心?」金映煙嫣然一笑,不等靳柳楓開口,又繼續說道︰「只不過,既然要仰仗我的本事,是不是也該禮尚往來的盡一下為人夫該盡的責任?」
他劍眉微挑又皺起,難道她真想要成為真正的靳家少夫人?
靳柳楓臉上那抹為難很難讓人忽視,金映煙知道他誤會了,連忙又開口說道——
「我的意思是,得請夫君多擔待,要整頓莊子喊來莊頭就可以了,但是若要整頓商鋪,可就不只是喊來掌櫃能解決的。」
莊子通常在京郊,甚至更遠些的地方,自然不可能由她親自前往,何況要種些什麼或者了解莊子上的情況,喊來莊頭自然就可以了。
至于鋪子,因為就在京城里,她現在手上有金家給她的幾間鋪子,再加上靳家的那些,若是能夠整頓起來,就能進帳不少銀兩。
但鋪子不會平白無故便有進帳,那得要用心打理,若是她只能同尋常的官家夫人一樣整日只能守在後院中,就算她有通天的本事,也難力挽狂瀾啊!
「那妳是什麼意思?」
「我要能隨時隨地、毫無阻礙的出門,夫君還得撥幾個家里能干的嬤嬤、管事給我。」
時間太緊迫,沒法讓她慢慢磨蹭,更何況若由他安插幾個他的人,安的不只是那些長輩們的心,也安了這個男人的心。
「原來是要一個用得稱手的擋箭牌啊?」
果然是個思慮清晰的女人,對于這金映煙,他倒是愈來愈欣賞了……他得強調,完全是純欣賞罷了!
然後,兩個心思各異的男女便開始了他們相敬如賓的夫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