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萬物皆生于有,有生于無,何得以紛擾,緣得于意念爾,萬物與我為一。
一陣熟悉又陌生的低沉呢喃如暮鼓晨鐘撞擊她的耳膜,令她無法呼吸,幾乎窒息,她開口想吼叫,口鼻卻灌進了一大口的水。
原以為跳下城牆一死百了,沒想到死的感覺如此痛苦—— 有雙手勒著她的脖子,她盲目的掙扎著。
「要命的話就別動。」
這個冷酷的聲音,她這輩子都忘不了,下意識的放棄掙扎,這麼多年來,她已太習慣任這個聲線左右。
瞬間吸入一大口的空氣,惡心的感覺使她一陣猛咳,吐出一口又一口的水,難受欲死,頂上刺眼的陽光刺激她渙散的神志,模糊的視線漸漸有了焦距。
「福寶,沒事吧?」
福寶?已經很久沒有人這麼叫她了,她出生時天下初定,她爹說她是個有福之人,硬是給她叫了個福寶的小名,她也天真的相信自己是個有福之人,只是最後家破人亡,再听不得別人喚她福寶,而今……
熟悉的關心語調令她有些茫然,她木然抬起頭,對上了熟悉的眉眼。
她的兄長寧齊戎的目光如記憶中一般清明溫暖,只是兄長早就死了,如今怎會活生生的出現眼前?
「這次真是多虧了幾位恩人,我家小石才得以保全,小姐真是我們一家的大恩人!」
寧傾雪被突然拉著一個五歲孩子跪到一旁的婦人嚇了一跳,眼中更是一片困惑。
小石?這個孩子的模樣她早已遺忘,只是她一生的改變皆起因于這個孩子的死—— 這孩子原是城外劉灣村的孩子,五歲那年在河邊嬉鬧,不慎落水,正巧當時她與兄長經過,她一時沖動出手相救,可惜她在河中拉住了孩子,腳卻驀然一抽,慶幸兄長及時將她救上岸,只是小石卻沒救回來。
本來她救人是件好事,誰知小石的死竟被有心人操弄,讓她爹的好名聲蒙上陰影,她的兄長明明是個善心的大夫,卻因這事被人說成了見死不救的狠心人。
看著被嚇得一臉蒼白但顯然毫發無傷的孩子,寧傾雪久久無法回神—— 他沒死?這個孩子沒死?
她的心因為激動而跳動,不單孩子沒死,如今哥哥也活得好好的,名聲未損——
「怎麼不說話?」寧齊戎皺起了眉,方才把脈並無不妥,但她失神的模樣令他很是擔憂,「可是哪里不適?」
寧傾雪含著水氣的眼眸骨碌碌的看著自己的兄長,搖了搖頭。
看她搖頭,寧齊戎的心稍定,「平時見妳溫吞,今日怎麼如此沖動?有人失足落水就沖上前,也不掂掂自己的斤兩,多虧了寶樂出手相助,不然妳這條小命也要跟著搭進去。」
寶樂?想起落水時熟悉的冰冷語調,她順著寧齊戎的手指看過去。
只見趙焱司一身黑錦衣,縱使濕透了依然不顯狼狽,然而她腦中浮現的卻是一樣的一身黑錦衣,衣袂在風中翻飛,清冷的音色高傲疏離,問了一句—— 「要不要跟我走?」
她只覺得渾身冰冷,抖得厲害。
寧齊戎伸出手,安撫的摟著她,「別怕,哥哥在。」
寧傾雪的臉埋在兄寧齊戎懷里,沒有吭聲。
縱使寧傾雪向來怯弱,但也從未如此反常沉默,寧齊戎心中一沉,今日他好不容易說服寧傾雪騎馬出游,沒料到最後卻是這樣的下場,他擔心妹妹原就怯懦的性子因此更畏怯了。
一旁的赤霞踱著馬蹄,寧齊戎一臉為難,赤霞是寧傾雪的坐騎,如今看妹妹的樣子似乎是不能再騎馬了……
「寧大夫若不嫌棄,在下的馬車可以一用。」
寧齊戎的眼中閃著感激,「寶樂,多謝,今天真是多虧遇上了你。」
寧齊戎也顧不得客套,妹妹身子嬌弱,染上風寒可就麻煩了,他將寧傾雪打橫抱起,小心翼翼的放進馬車。
「我妹子看來有些不好,」寧齊戎對著趙焱司說道︰「我先送她回郡王府,改日再登門道謝。」
「不過舉手之勞,寧大夫無須掛懷。」
馬車里的寧傾雪听著外頭兩人熟稔的交談,心里一片茫然。兄長自她娘親教導下習得一身醫術外還醉心戲曲,趙焱司身為皇子,滿月復算計,從不論風花雪月,她上輩子認得趙焱司時,寧齊戎已喪,卻沒料到如今兩人遇上,還能相談甚歡。
而且寶樂?曾幾何時他連名字也改了?
看著馬車走遠,跟在趙焱司身旁的衛鈞笑了笑,「要不是知道她是因為落水嚇傻了,我還以為是個啞巴。」
趙焱司的目光似古井般不生一絲波瀾,諱莫如深的看了衛鈞一眼。
衛鈞忍不住抖了一下,這樣的深沉讓人感到心驚。
趙焱司一言不發走到一旁拉住了不安躁動的馬匹,這是赤霞—— 寧傾雪的坐騎。
「主子,這是匹好馬,」衛鈞被趙焱司一身生人勿近的氣息弄得通體生寒,卻還得硬著頭皮上前,「可是性烈,主子還是別—— 」
衛鈞的話還沒說完,趙焱司直接翻身上馬。
赤霞察覺背上陌生的氣息,不安分的踏著馬蹄,好幾次都差點要將人給甩下,衛鈞在一旁看得心驚膽跳。
趙焱司只專注的拉著韁繩,俊秀少年郎專注的模樣吸引了還沒散去的人群目光。
察覺底下的馬兒力道轉弱,趙焱司垂下眉眼,一踢馬月復,吐出一個字,「走!」
衛鈞看著馬匹撒開四蹄,留下塵土,不由咳了咳,「主子!主子—— 等等我!我沒馬啊!」
趙焱司卻早已消失眼前,衛鈞只能認命的邁開雙腳奮力奔向前。
寧傾雪只覺眼前一切似真非真,似夢非夢,緩過神時,已過了三日。
如今是建康五年,在她躍下屈申城的六年前,年方十六,親人尚在,正是她最美好的二八年華。
她六歲開蒙,隨著曾祖母習醫,十二歲自邊城來到屈申城女學學習規矩,寄住于武陵郡王府。她的性子隨母,原就溫婉,如今更加沉靜—— 除了女學與郡王府,幾乎足不出戶,沉靜得近乎軟弱……
她記得這次也是兄長見不慣,上郡王府叨念許久,她才勉為其難的點頭答應隨兄長騎著赤霞出府。
誰知才出城就遇孩童落水,當下她腦子一熱,竟沒了膽怯,跳進河中救人,卻沒算到自己的腿一陣抽痛,尚未來得及救人自己便差點滅頂——
她眉頭輕皺,反復思考到底哪里出錯了,她記得上一世應該是隨後追上的兄長發現她不對勁,連忙出手將她救起,只是兄長為救她擔擱了時間,使得落水的孩子最後一命嗚呼。
一個五歲的孩子—— 她的心頭一顫,這個五歲孩童的死,可說是她上輩子揮之不去的遺憾,她的兄長也被她所累,雖醫術高明,卻始終與她一同背負著見死不救的惡名。
如今,她雖感激上蒼能讓小石保下一命,只是始終想不透,怎麼最後將自己救上岸的成了趙焱司?
想破腦子還是理不清,她嘆了口氣,站起身立在窗前,看著窗外一片青蔥翠綠。
大齊初建,百姓普遍不富,一切從簡,不過十數年過去,郡王府卻已經過數次擴建,早已非當日簡樸模樣,如今郡王府上下所用之物,無一不精美奢華。
上輩子自己看在眼里,只覺屈申城繁華非邊城所能比擬,未曾細思郡王府何以能擁此富貴?
二皇子勤王與三皇子閑王為爭大位明爭暗斗,最後才知郡王府始終是二皇子強而有力的後盾,這是從何時開始的?為何能瞞得如此天衣無縫?郡王府更在二皇子敗後還能守著屈申城,令三皇子久攻不下……
「小姐。」劉孋推開門,一看到寧傾雪一身單衣站在窗前,不由微驚。
寧傾雪陷在思緒中,彷佛未聞,動也不動。
「小姐,妳身子才好,可別又著了涼。」劉孋叨念著,走到內室拿下架上已燻上茉莉花香的衣物,上前要替寧傾雪添衣。
搭在肩上的手令寧傾雪回過了神,有些木然的轉頭看向她。
她爹身為將軍,向來不喜繁文縟節,她娘親也為了耳根子清淨,邊城的將軍府中下人也是安排得甚為精簡。
打小她身邊的丫頭就是兩姊妹,一個大她兩歲的劉孋,一個小她三歲的劉芙,這次來屈申城是上女學,她娘派了劉孋、另外一個婆子何大娘和護衛李尹一隨行伺候。
劉孋看著寧傾雪紅著眼,不由心驚,「小姐,這是怎麼了?別哭。」
她家小姐長得嬌小,笑起來臉頰上還有兩個小小的酒窩,極為可愛,只是來到屈申城,她家小姐笑得越來越少。
寧傾雪見劉孋急了,連忙抹了下眼,靦腆的一笑。
「小姐可是身子不適?」劉孋輕聲問道︰「奴婢派人去請少爺過府可好?」
寧傾雪搖了搖頭,伸出手,輕觸著劉孋手中的玄色衣裙,料子極好,色彩卻是不適合她這花樣年紀的沉重。
她記起自己在年少時有很長一段時間,莫名的認為自己就適合這般濃重的色彩,或許是下意識的想要不受注目,卻不知在旁人眼中更顯特立獨行,還暗地笑話她。
「小姐,這身衣裙是郡王妃前幾日才特地派下人送過來的。」劉孋的低語聲中有著淡淡的不以為然。
這料子雖說極好,但是顏色太過沉重,她家小姐正值花樣年華,卻總穿著暗色衣裙,遠遠看著就像個小老太婆似的,偏偏郡王府上下都像瞎了眼似的說這顏色富貴,最能襯她家小姐。
劉孋曾明里暗里的勸了寧傾雪幾次,偏偏小姐自己對穿著並不上心,久了劉孋也不再多言。
「我—— 」寧傾雪頓了一下,重新听到原來軟軟柔柔的聲音,反倒令她有些不習慣,她捂了下自己的脖子,片刻後才淡然的開口,「拿我在邊城的衣服過來。」
她對穿著從未在意,郡王妃總說暗色適合她,她不想在衣物上花心思,就听之任之,直到離開郡王府,嫁了人,她才算是展現了她這個年歲該有的風采,如今郡王府所備衣物,她是踫都不願再踫。
劉孋聞言心中一樂,眼中閃著掩不住的歡喜,像是怕寧傾雪後悔似的連忙走進內室,打開了一旁的大木櫃,「小姐,等會兒奴婢將櫃子里的衣裙全都拿出來重新燻香,這會兒就先穿這套吧!」
寧傾雪愛茉莉香,所以劉孋總是花著小心思讓自家小姐開心。
劉孋特地挑了件上次回邊城時帶來的衣衫,鵝黃上袍,底下配上素白羅裙,將小泵娘的朝氣可人盡表無遺。「這是將軍夫人特地給小姐挑的。」
听劉孋提起娘親,寧傾雪幾乎止不出翻上心頭的想念,鼻頭一酸,低下頭掩著思緒,點了點頭。
劉孋心情大好,手腳麻利的替寧傾雪更衣,還不忘說道︰「今天一大早大小姐身邊的大丫頭紫竹便來了,說大小姐交代,請小姐身子好些今晚就到月雅居一聚。」
寧家雖已分家,但寧從文與寧九墉兄弟關系不差,所以郡王府的下人皆以年齡大小來稱少爺、小姐。
郡王寧從文嫡出的寧若月為大小姐,寧傾雪為二小姐,下頭還有兩位庶出的小姐。
至于少爺除了嫡出的郡王世子和三少爺,寧傾雪的兄長寧齊戎是二少爺,但他不喜這稱謂,要下人們喚他寧大夫,不然就是戎少爺,再下頭還有四位庶出少爺。
寧若月是郡王爺唯一的嫡女,更是西北一帶無人不知才貌雙全的佳人,上輩子她落水未將小石救回,劉灣村的人便被人攛掇著找上了郡王府討公道。
郡王妃震怒,讓她在祠堂思過一個月,間接認了她見死不救的罪名,之後交代寧若月出面,親自到小石家上門謝罪。
閉門思過這一個月,外頭發生何事寧傾雪全然不知,當她知情時,流言蜚語早已失控,世人皆知寧家雙姝一個心思不正,見死不救,一個蕙質蘭心,溫柔大度—— 兩相比較,高下立見。
劉孋心情愉快的給寧傾雪盤了個隨雲髻,「小姐真是好看。」
寧傾雪回過神看著銅鏡里的自己,娘親是南方人,逃難時來到西北,遇上了她爹,兩人相互扶持走過戰亂,她長得像她娘,不單五官神似,身子也一樣嬌小,不像寧若月長得美艷動人,眉眼間帶著一股溫柔,一雙眼明亮清澈,讓人看了舒服,易生好感。
只是她過怯懦,除了親近之人,從不敢直視外人,硬生生糟蹋了這副長相。
「是阿孋的手巧。」
劉孋爽朗的笑了笑。
看著劉孋的笑臉,她幾乎忘了自己當初是怎麼失心瘋,听了寧若月的話,把劉孋賞給了郡王府的一個管事。
她當時真的以為是門好親事,在離開邊城時讓劉孋可以留在繁華的屈申城過好日子,豈料沒過半年就從劉芙的口中得知這人是個狗仗人勢的敗類,跟著郡王世子一樣愛尋花問柳也就罷了,最後還染了賭癮,對劉孋不是打便是罵,當她急得想將人帶回時,劉孋卻已芳華早逝。
「小姐,雖然大小姐交代若小姐身子已好,今夜便要與小姐一同用膳,可奴婢以為小姐這幾日身子還不是很利索,不宜見客,不如回了大小姐,說小姐還要再歇個幾日,免得過了病氣給大小姐。」
這些話自然是劉孋美化過後說出口,要她說,她壓根不願自家小姐跟寧若月接近,同一個屋檐下相處久了,她很清楚這個眾人稱贊的大小姐並沒有想象中和善,但偏偏小姐單純內向,沒什麼閨中密友,寧若月對她好一點,她就真心把對方當成自己人,不見一絲防人之心,她雖有心想要護著,但畢竟是個奴婢,所為有限。
寧傾雪低垂著頭,對于寧若月,她的感覺復雜,听著劉孋的話,她不由怔忡,她的貼身丫鬟總是一心為她,生得一顆玲瓏心,但最後卻生生被她斷送了性命。
「小姐,妳怎麼都不說話?」寧傾雪就算平時沉默少言,但卻從未像今日一般,「小姐,妳若身子有什麼不妥可別瞞著奴婢,奴婢讓人去請少爺來看看可好?」
寧傾雪強迫自己打起精神,輕搖了下頭,「沒事,只是突然想爹娘了。」
劉孋聞言松了口氣,「小姐想將軍和夫人,等過些日子女學放了假,小姐就可以回邊城一趟。」
離授衣假還有好幾個月,她實在等不及了,她低頭看著自己手,兀自思量。
劉孋看寧傾雪沉默乖巧的樣子,心頭一軟,「小姐妳一整天都沒吃東西了,妳先打絡子,奴婢去給妳備吃的。」
寧傾雪並不覺得餓,她拉住劉孋,興致缺缺的搖了下頭。
「小姐,不吃東西可不成。」劉孋像是哄孩子似的拿了個裝著絲線的竹籃放到寧傾雪面前,「小姐妳瞧,這是前些日子妳打的絡子,不是說完成後要送回邊城給將軍嗎?妳先繼續打著,奴婢給妳備膳,很快的。」
看著竹籃子里編了一半的福字絡子,這算是她在閨中少有的樂趣,見劉孋一臉期盼,她也不舍看她為自己煩憂,只好嘆道︰「好吧,妳隨意讓何大娘弄點清淡的齋菜便成了。」
劉孋原本听她願意吃東西,臉上一樂,但隨即又一苦,這幾日寧傾雪吃得少,整個人瘦了一圈,她還打算要好好給小姐補補身子,卻沒想到她只願吃點清淡的齋菜,正要開口相勸,但是看著眨著水汪汪大眼盯著自己瞧的小姐,她又如同以往般心軟,安慰自己,小姐願意吃總比不吃好。
劉孋重振起精神,轉身離去,但走沒幾步,卻又猛然停了下來,腳跟一轉,興沖沖的來到寧傾雪面前。
寧傾雪手拿著絲線,不解的抬頭看她。
劉孋揚著一張燦爛笑臉,「小姐,奴婢讓人去外頭給小姐買些小點回來。」
永興坊的如意樓有著寧傾雪最愛的點心。
寧傾雪自小喜甜,將軍夫人寵愛閨女,甜食做得極好,來到屈申城之後,郡王妃卻以為寧傾雪身體著想為由,不讓下人多做甜食給她吃,理由或許听來充滿善意,但是全然禁止不許吃卻是極不合理的,在劉孋看來是郡王妃存心找麻煩,所以若是有機會,她這個小奴婢也會陽奉陰違的去買些許回來給寧傾雪解饞。
寧傾雪的眼楮一亮,劉孋雖未明說,但她知道劉孋肯定是會上如意樓買小點給她,記憶滑過腦海,她五、六歲時初次隨著爹娘來到屈申城給郡王過壽,才入城,娘便帶她與兄長到屈申城最知名的客棧如意樓用膳。
細節如何她早已忘卻,但那時的歡樂卻在多年後始終留在心房,記得那時她還天真的纏著娘想要買下如意樓,因此被笑話許久……
看著寧傾雪小臉上的笑,劉孋也是一樂,「奴婢立刻叫李尹一過來,讓他去給小姐包些好吃的。」
寧傾雪伸出手,拉住了劉孋。
劉孋被拉住,笑容一垮,「怎麼了?小姐不願?」
看出劉孋的失落,寧傾雪心頭一暖,站起身,點了點她的鼻子,越過她,走了出去。
寧傾雪不經意的一笑,弄得劉孋心肝兒一跳,等回過神時,就見寧傾雪已經跨出了門,她連忙跟出去。
郡王府經過幾次改建之後,除了正院,更有東、西、南三院,各院各有三進屋,在寧傾雪來屈申城前兩年,她爹受封地在西北的庸王所托,將她哥哥派至屈申城外的庸王私兵駐地。
原本武陵郡王想將寧齊戎安排住在郡王府南院,只是他卻以事務繁重、不便打擾為由拒絕,最後反而是她至屈申城就讀女學,被安排住進郡王府南院。
想起她哥哥對郡王府向來有禮卻不親近,寧傾雪不由感慨,他們一家個個聰明絕頂,偏就出了她這麼一個愚笨性子又拎不清的,她忍不住唾棄起自己。
平時守著南院院門的李尹一看到寧傾雪的身影,立刻迎了上來。
看著恭敬的李尹一,寧傾雪有些恍神。
李尹一是她六歲那一年在邊城隨娘親上香時遇見的,當時她爹才初至邊城沒幾年。
李尹一是城外附近一個小村莊的人家,連年戰亂加上父母早死,李尹一的日子與一般尋常人家一樣不好過,但慶幸他有個識字的祖父,平時給不識字的人寫些字、念家書,拿些酬謝金,倒也拉拔了李尹一長大。
李尹一也是個能干的,小小年紀就一身強壯,能獨自上山狩獵,可惜好景不長,原以為天下已定,日子會越發好過,誰知祖父生了場大病,為救唯一的親人,李尹一花光家底,仍沒將人救回,祖父死後身無分文,他便動了念頭要賣身將祖父好好埋葬。
當時天下初定,百姓普遍不富,十四歲的李尹一長得高頭大馬,身強體壯,要養出這體魄,可見一天的飯量不小,尋常人家算計了一番,都怕養不起這大食量的巨漢,根本就不敢買他回去。
寧傾雪卻一眼就看中了他……身旁帶的黑狗,是李尹一的祖父養來跟著李尹一上山狩獵,平時看家的,因為想要這條狗,所以寧傾雪纏著母親順道就將李尹一也買了回來。
事後證明,不論起因為何,結果確實值得。
李尹一一身力氣,寧九墉見他是個好苗子,送他進軍營跟新進士兵一起操練,過了幾年之後,便委以重任,讓他護著將軍府安危。
想起當戰亂再起時,自己將李尹一送到趙焱司身邊,讓他成為了趙焱司手中令人望而生畏的一把刀,她一時五味雜陳。
此時的李尹一還不是殺人如麻、令人望而生畏的大將軍,還是個厚道又心善的大個子。
李尹一帶著一抹憨厚的笑,「小姐,小的有一事要請小姐定奪。」
寧傾雪回神,不解的看著他。
「是小姐的赤霞。」李尹一解釋,「小姐落水那日,救了小姐的李公子將馬車借給少爺送小姐回府,如今馬車還在郡王府,小姐的赤霞則被李公子騎走了。」
寧傾雪還沒來得及反應,劉孋已經皺起了眉頭,赤霞不單是寧傾雪的坐騎,更是難得一見的汗血寶馬,血統純正,比起寧家任何一人的坐騎還要優良。
「你明知赤霞是將軍特意尋來贈予小姐,怎麼就隨意的讓牠被人帶走?你這幾日又怎麼沒去把赤霞給帶回來?」
寧九墉在馬背上打天下,深知一匹好馬在危急之時是逃命的護身符,在寧九墉眼中,閨女不是男子漢,若遇危難只要想著躲或逃便好,所以他自小教導的防身術里,攻擊其次,閃躲遁逃才是重中之重,所以為了寶貝閨女的坐騎花了不少心思。
「我……」李尹一被訓斥,一時有些手足無措,整張臉都紅了。「少爺交代等小姐醒來之後再處理這事,但這幾日小姐因精神不好,都未曾踏出房門,所以我也……」
寧傾雪驚訝自己的赤霞被趙焱司帶走,但想到自己用了他的馬車,他騎走自己的馬也不是太了不得的事,只不過就是覺得有點怪異。
「你也怎麼樣?小姐不出房門,但你不是有見到我嗎?怎麼不跟我提一句?」劉孋一點都沒給李尹一留情面的說道︰「你說說,你長這麼大的個兒,吃這麼多的飯,養了一身的肉,卻沒半點眼色、腦子是怎麼一回事?」
李尹一低著頭,被數落得都快抬不起頭。
寧傾雪知道劉孋性子急,講話有時口無遮攔,只是李尹一的神情似乎有些不對……她已不是以前那個天真不識情滋味的小丫頭,看著李尹一的模樣,她的心頭一震—— 難不成李尹一對劉孋有意?
想起上輩子劉孋死後幾年李尹一對自己態度雖然恭敬,但似乎總帶著一絲冷淡,就連她作主要替他尋門親事都被他所拒,她的手不自覺的捂著自己的胸口,一陣難受,難不成上輩子她無知的拆散了兩人的姻緣?
「小姐。」劉孋一見寧傾雪神色不對,以為寧傾雪是動怒了,連忙伸手一扶,「小姐妳別氣,奴婢立刻讓李尹一去把赤霞帶回來。」
寧傾雪反手拉著劉孋的手,開口想說話,千頭萬緒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想起劉孋最後的下場,這個人人夸贊的郡王府,幾乎快要令她窒息,她片刻都不想再留。
「我沒事,」她握著劉孋的手一緊,「李公子的馬車現在在何處?」
李尹一難掩愧色的說道︰「就在西院,少爺交代用著油布覆住,沒有一絲損壞。」
「很好。」寧傾雪輕聲說道︰「既有馬車,就無須通報郡王府,直接出府吧!」
劉孋與李尹一聞言同感驚訝,寧傾雪的性子溫和良善,這麼些年對郡王府更是敬重且言听計從,別說出府,連吃穿用度也是听著郡王府安排,如今出府竟不打算通報……
寧傾雪是李尹一的救命恩人,他向來以她的命令為依歸,所以一回過神就沒有遲疑的去準備馬車了。
劉孋眨了下眼,雖搞不清自家小姐態度轉變所為何來,但是她卻是巴不得寧傾雪的性子可以再強硬點,所以自然不會開口勸阻,只道︰「小姐,奴婢跟何大娘說一聲,若有人問起,就說小姐出府了。」
見寧傾雪點頭,沒有拒絕,劉孋心情愉快的去找了何大娘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