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月色盈照,宮燈大亮,西涼皇城明熾一片,恍若白畫。
無數青衣宮人手捧漆木托盤,整齊劃一地步入用來宴請朝中群臣的宣明殿。
殿上,按照官餃品階循序而列位,官員們正裝戴帽,端坐于位上,低垂眉眼,不敢任意交談。
南又寧直著腰身,手握宮中大宴方得見的金樽,向著彎身斟酒的小爆女微微一笑。
見著那張唇紅齒白的清秀面龐沖自己微笑,司膳宮女不禁滿紅了雙頰,險些將手里那壺酒灑了出來。
今夜皇帝大壽,宴請群臣,南又寧身為太子少師,自然回避不得。
殿上依照官階而列座,皇帝爺面南背北,單人單席而坐,而他身旁矮一階坐的是皇後與貴妃,緊接著是太子與親王,隨後則是正一品的官員。
從一品的南又寧與出任太子少傅的莫毅同席,兩人緊挨在三司使鄰桌比肩而坐。
莫毅是教授太子武學的師傅,盡避年方二十來歲,可他曾經拜于大將軍門下,幼時更曾在民間隨江湖人士修習武術,因此奠定了深厚的武藝,怕是十個大內高手都敵不過他一人。
也因此莫毅不只是太子少傅,更是太子爺的貼身隨扈,只要一踏出皇宮,便可見莫毅寸步不離,緊隨于易承歆後。
坐在如此了得的大人物身旁,南又寧不免對莫毅好奇得緊,時不時便用眼角余光流覷。
莫毅身姿挺拔,即便是坐著,仍是看得出身形高大修長,特別是坐在他身側,兩相對比下來,那畫面肯定有些滑稽。
思及此,南又寧不禁又覷了一眼莫毅,後者正好斜眸眯來,與他的目光對個正著。
南又寧當下有些心虛的笑了笑,強裝若無其事的喝了口酒。
他又怎曉得,他與莫毅這一來一往,全落入易承歆眼底。
易承歆手持雕龍白玉杯,低啜著皇帝御賜的佳釀,一雙幽深鳳目清冷地,微微打側的望向相隔一席的南又寧。
自從兩個月前他從馬背上摔傷,這小子已經有兩個月不曾踏入臨華宮,看上去他恢復得極好,還有閑暇工夫跟莫毅眉來眼去。
望著南又寧頻頻凝覷莫毅,且還用著甚是崇慕的目光,易承歆心底沒由來的感到不是滋味。
他身為太子,地位在萬人之上,文武精擅,宮中眾人視他如神只,卻也不曾見南又寧用過那般目光望著他。
莫名地,易承歆胸中發悶,對于南又寧的差別待遇,不僅無法理解,更覺不悅。
「何銘。」趁著宮婢布菜的同時,易承歆被淡淡喊了一聲。
隨侍在側的何公公連忙上前听令。
「我想同少師喝杯酒,去把他找來。」
何公公雖感詫異,卻也不敢違抗,快步來到南又寧這一桌,俯身低語。
瞥見南又寧驚的目光望來,易承歆故意朝他舉杯示意。
南又寧面露幾許無奈,只得起身隨何公公來到易承歆這一桌。
一般而言,宮宴之上只有皇帝爺能獨桌而坐,案上披蓋黃綾,可易承歆深受帝寵,同樣是單人單席,案上披的是比明黃色要更暗一些的鵝黃色帛綾。
「少師的傷可有好些?」易承歆別眸睞向立于一側的南又寧。
「托殿下的福,微臣的傷勢已好了大半。」
想起某人隔三差五便遣人上侍郎府送補品,南又寧心頭微微一窒,竟不知該用何種心思面對眼前的男人。
「既然傷好了差不多,為遲遲不進宮?」易承歆飛揚的墨眉一挑,嘴角淺勾,听似刁難,實則是在鬧著南又寧玩兒。
鄰桌的宰相與樞密使等大臣亦听見了他們的對談,不由得投睞而來。不為別的,只因他們從未見過太子這般不正經,用著如此輕佻的口吻同官員說話。
「殿下不是讓微臣養好傷才進宮嗎?」南又寧不服地反問。
「可少師卻沒定時向我回報傷勢,我又怎會曉得少師的傷勢幾時好全?少師莫不是趁機疏懶偷閑,故意不進宮為我講述佛義?」
「殿下若是真心想學佛,其實無須他人講述佛義,只要您靜心沉慮,好好在佛前懺悔感悟,相信必定有所收獲。」
驀地,鄰桌傳來低咳聲,南又寧轉眸望去,對上副樞密使不認同的目光,他心下不禁一愣。
咳嗽的是副樞密使,然而開口的卻是樞密使︰「南大人,殿下是尊貴之軀,生來便是福祿雙全之人,是受萬佛庇佑的天之驕子,你怎能要殿下在佛前懺悔。」
聞言,南又寧連忙單膝跪地,雙抱拳行禮。「殿下,請恕微臣失言。」
見此景,易承歆眉心微擰,淡淡睞了樞密使一眼。
他本是在跟南又寧鬧著玩兒,這個好事的樞密使,沒事插什麼嘴兒?
「起來吧。」易承歆伸手扶了南又寧一把。
見狀,眾人紛露驚詫之色。太子向來嬌貴,幾時這般待人?
南又寧卻是見怪不怪,面色平靜的起身,見何公公搬來了紫擅束腰四足坐墩,往易承歆身旁空位一擺,當下心底了然。
太子爺是吃飽撐著是不?連皇帝爺的壽宴也沒個消停,滿腦子就想著戲弄他。
「賜座。」果不其然,待坐墩擺好,易承歆便沉沉發話。
南又寧只得硬著頭皮,在眾目睽睽之下往易承歆身旁落坐。
這一頭發生的事,坐在那頭的皇帝爺與皇後自然也沒落下,一見易承歆身旁多了個清秀的小伙子,皇帝當下便意會過來。
「那位,便是歆兒無論如何都要請進宮里的太子少師吧?」皇帝朗聲一詞,霎時,宮中的教坊司停住了演奏,大殿中央齊舞的宮伎亦隨之停下。
南又寧心中一緊,下意識撤眸望向列席在後方的父親。
南至堅沉下面色,只是朝他使了一個眼色,安撫他的慌亂。
初次入宮時,南又寧雖曾面過聖,可那回皇帝爺一邊忙著同宰相下棋,只是匆匆瞥上一眼,便命大內總管賞賜錦綾綢緞,以及玉簪筆墨等少師應有的聖賜,並未對他多留心。
畢竟,他太年輕,未曾出仕,再加上南家在朝中一直不受重用,種種因素之下,那一次的召見,皇帝待他甚是冷淡,毫無互動。
南又寧站起身,抱拳彎腰,向殿上的皇帝行君臣之禮。
「免禮。」皇帝心情甚好,揚嗓免去了那些繁瑣禮儀。
「謝陛下恩典。」南又寧挺直了腰,低垂眼眸,不敢直視皇帝。
「禮部侍郎。」皇帝笑喊了一聲,隨即便見那頭的南至堅抱拳起身。
「你這個兒子養得不錯,深具佛性,還能帶著太子一塊兒悟佛,沉心親性。」
「多謝陛下謬贊。」南至堅作彎身,恭敬之至。
「只是,這孩子未免太過單薄。」皇帝目光一轉,打量起南又寧。
南又寧心口一跳,站姿僵硬。
「看上去就像個孩子……可娶妻了?」皇帝問道。
「回陛下,微臣尚未娶妻。」南又寧面上平靜的回道。
另一側的皇後目光如針,甚是尖銳,毫不撞飾地覽過南又寧一身上下。
近來時有听聞,宮人們說及太子與少師過從甚密一事,皇後本不當回事,可方才見易承歆對南又寧格處留心,動作甚是親密,她不由得心生提防。
「陛下,說及這個,咱們太子也還未娶妻呢。」皇後揚著溫婉淺笑,順勢兜開了話題。「上回太後壽宴還在叨念此事,直說要幫家兒找個賢慧的太子妃。」
「母後,今日是父皇的壽宴,莫要擾了大家的興致。」
听見皇後在宮宴上提起自己的婚事,易承歆面上雖笑著,語氣卻是有些不快。
知子莫若母,皇後又豈會听不出易承歆話中的不悅,她雖已習慣兒子的性子,可過去當她提及東宮婚事,未曾見他這般反彈,今日怎會如此?
皇後下意識睞向抱拳靜立的南又寧,柳眉逐漸蹙緊,登時心下起了一念。
「好了,好了。」皇帝朗聲道。「宮宴之上不談正事,都坐下吧。」
得了聖令,南又寧暗暗松了口氣,這才僵著身緩緩落坐。
驀地,一只修長大手搭上了他的背,他一愣,抬眸望去,對上某人那雙熠熠如漆珠的鳳目。
「殿下……」南又寧蹙眉。
「平時不好好巴結我,等到重要時刻,方知我的重要性,是不?」易承歆揚了揚下巴,鳳目上挑,嘴角含笑,那姿態甚狂,甚傲。
南又寧見著,只覺手指癢得不得了,甚想朝那張無瑕俊顏揍去。
這人可以再無恥一點……
「微臣不懂得巴結,只知盡忠職守。」忍住了想反駁的話,南又寧悶聲低語。
「南又寧,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是什麼人?」
「您是太子殿下。」
「太子是用來做什麼的?」
南又寧一臉古怪的睞著易承歆,回道︰「太子是未來儲君,是未來西涼王朝的帝王。」
「既然如此,你怎麼就不懂得好好巴結我,假以時日,我成了西涼帝王,你要什麼好處沒有?」
這話听似是玩笑話,可從一個未來儲君口中吐出,那可就不是玩笑了。
鄰桌的樞密使等人听見,全都暗暗變了面色。
他們從未想過,這個家世一般,背後並無任何強大氏族供作靠山的南又寧,竟然如此得太子的歡心,太子竟連這樣的話都說得出口,可見兩人關系匪淺。
南又寧對政治雖然無知,可當他瞥見樞密使等人的面色不大對勁,多少猜知易承歆這番玩笑話可一點也不好笑。
「殿下莫要尋我開心了,微臣從未想過從殿上得到任何好處。」南又寧急忙撇清解釋道。
「我知道你沒想過,你那樣死板的腦袋瓜,肯定也想不出這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