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又寧?」
听見那道沉醇渾厚的聲嗓,在寬敞偌大的驚鴻殿回蕩,被點名的南又寧心中一抽,低垂的面容自黑漆牡丹矮案前抬起。
清澈如碧池的眼瞳,對上了另一雙熠熠生輝的利眸,南又寧認出了今日的主審官,竟然便是一年前在落虹林巧遇的太子。
易承歆一身淡金色繡青龍紋長袍,發簪白玉,俊容皎皎,星目朗眉,頎長身影高高佇立于殿堂之上,那一身與生俱來的自負傲氣,教人無法輕易忽視。
此際,大殿里的考生們齊齊低首,提筆應試,听見易承歆這一聲低喚,全仰起頭,順著他目光所在望去。
面對大殿上數百人的注視,南又寧白淨的面容如同一汪清湖,不起半絲漣漪,只是靜靜地舉目回視。
易承歆雙手負于身後,緩步行至位在殿中角落一隅的南又寧面前。
他立定于矮案之前,居高臨下的睥睨著盤坐于案後的單薄少年。
「殿下。」在那雙銳眸的注視下,南又寧不得不開口。
「那日你帶回去的火狐狸怎麼樣了?」不理會殿上其他考生的側目,易承歆兀自問起了南又寧,口吻好似兩人已熟稔多時。
南又寧不明白這樣一件小事,何以值得高高在上的西涼太子掛心,更不明白,眼下可是氣氛靜肅的殿試,他身為主審官,又怎能無視規矩,在眾目睽睽之下與自己攀談。
雖說皇室向來偏倚貴族子弟,這已是眾人皆知的事實,可在殿堂之上,科舉制度與規矩之前,誰都不得任意藐視王法。
「殿下,在下正在應試,不便與殿下相談閑雜之事,還請殿下寬恕。」
此話一出,不僅殿上的考生暗暗驚愕,就連一側協佐審考的禮部官員,亦是面露詫異。
能得主審官的特別關注──且今日的主審官,還是西涼未來儲君,這可是任誰都懂該牢牢緊抓的大好機會,可南又寧一開口便是回絕,這是何等愚蠢至極的反應。
眾人的目光或驚或詫,或嘲或諷,多是取笑南又寧不懂得審時度勢,大殿之上,唯獨一人揚笑以對。
那人便是易承歆。
他絲毫不介懷南又寧的冷淡回絕,反而對這個少年越發感興趣。
他能從南又寧的眼神看得出來,這個少年並不想取得他的關注。他復又垂眸睞向案上的試卷,只見雪白絹紙上,書寫著數行端秀的字跡。
「殿下──」南又寧平靜的面容頓起波瀾,只因易承歆探過大手,抽走了他案上的試卷。
「胸懷慈悲,方能以仁心度天下蒼生……」易承歆嘴角含笑,低聲念出試卷上的端秀字跡,瞥向南又寧的目光頗有幾分玩味。
這個南又寧的字跡,就同他的人一般,縴細單薄,好似風一吹便會倒下。
「殿下!」听見易承歆念出自己在試卷上的作答,南又寧面色波動更劇,那一雙細眉擰絞,語氣急切。
這可是殿試,他怎能無視考場辨矩,當著眾人的面將他的作答念出來!哪怕他是西涼太子,也不該如此藐視法規。
听出南又寧話里的不悅,易承歆倒也不怒,只是打住聲嗓,放低了執高的試卷,墨掃似長眉微地一挑,目光含笑的回望。
這個少年一身黑紗長袍,發髻飾以木簪,面色白淨,五官秀挺,明明個頭小,不起眼,可坐在這偌大的殿里,在一群黑壓壓的考生當中,那一身淡然閑適的氣質,卻是怎麼也掩蓋不了。
比起其他急于攀附的貴族子弟,眼前這個一點也不打算巴結主審官的南又寧,實在有趣多了。
易承歆心念一起,卷起了試卷,弧度優美的下顎一沉,朝著那一臉不悅的單薄少年微笑啟嗓。
「南又寧,隨我來。」
話落,淡金色高大人影兀自轉過身,朝著與大殿相通的側殿走去。
霎時,大殿里群聲嘩然。
殿試一般而言分為三個階段;一是筆試,在這個關卡便會剔除一半以上的考生,第二階段則是由禮部官員予以口試,這個關卡只會留下不到一半的人,最後一個階段則是剩下的考生被召至偏殿,由主審官逐一與之口試。
通過殿試的考生,會按照主審官對他們的評價,依其出任五品以下的官職,或出任翰林院的院士等職,換言之,考生們日後的官途,全系于主審官之手。
南又寧尚未通過殿試的第一階段,甚至沒有接受第二階段的官員口試,便直接被召入偏殿,且還是身為主審官的太子殿下親口下詔,這是前所未有之事。
面對眾人或羨或妒的注視,南又寧只是白著張秀淨面容,站直了身,尾隨易承歆進入偏殿。
跨過了朱紅門坎,輝煌爍金的偏殿里,兩側分列待命的宮人,殿門之外是帶刀禁衛軍,殿上擺著一架紅木嵌瑪瑙寶座,易承歆便落坐于上,手中還卷握著他的試卷。
一見南又寧進到偏殿,隨侍在側的太監即刻搬來了一架黃花梨透靠背玫瑰椅。
「賜坐。」易承歆美目一揚,含笑說道。
南又寧卻是直挺挺的站著,那雙碧澈似水的眼眸,無懼地迎視,眼中凝著一束細不可察的怒氣。
偏偏易承歆就是看出了他眼中的怒氣,心下更覺有趣,看來他是當真對當官這件事沒興趣。
「殿下此舉已是壞了規矩。」南又寧終是難忍怒氣,揚嗓控訴。
怎料,寶座上的易承歆卻是嘴角一揚,姿態倨傲的說︰「我說的話便是規矩。」
南又寧一臉隱忍的回道︰「殿下若是以此態度面對社稷大事,恐非西涼王朝之福。」
「南又寧,你既然無意當官,又何必來參加殿試?」易承歆不再拐彎抹角,當下開門見山的質詢起來。
南又寧聞言怔住,心下更是一驚。他是從何發覺的?
易承歆寬拔的肩往後一靠,一手搭在漆金扶把上,一手揚高了試卷,嘴角隨之揚起一抹玩味的笑。
「你的試卷作答,看起來有模有樣,很像是一回事兒,可實際讀來,卻是答非所問,就像是在向審卷者念誦佛經一般,枯燥乏味,毫無建樹。你既是出身書香世家的南氏,我不相信你會是個庸才,更不相信你會讀不透試卷的題目。」
說這話時,易承歆那雙狹長深邃的鳳目,始終灼灼凝視著殿下的單薄少年。
南又寧這才曉得,眼前殿上被西涼人褒揚景仰的太子,原來並不是一個驕縱的草包,他觀察入微,心思極細,一切出格的舉動全是為了試探自己。
「殿下既然已看透在下的心思,何不讓在下就這麼被剔除應試資格?」
「因為我就看不慣你那樣子。」易承歆好笑地說。
南又寧微微蹙起細眉,清秀面容滿是不解。
「你不願當官,那又何必逼自己來參加殿試?」
「生于官宦之家,不能愧對家門,縱有千般不願,亦只能忍耐。」
「說到底就是為了禮部侍郎。」易承歆一臉了悟的輕輕頷首。
「既然殿下已知答案,能否放行?」
南又寧恢復先前的沉靜,語氣猶是那般不卑不亢。
「既然已經破格把你召進偏殿,你就坐下應試吧。」易承歆可不打算放人。
「在下既無意當官,殿下又何必浪費口舌在我身上?」
「是誰允你不當官的?」
見殿上的易承歆俊容揚笑,笑得有幾分戲謔與不懷好意,南又寧心中陡地一緊。
他听父親提及過,太子自幼在眾人的褒贊聲中成長,心性不免驕傲自負,可他天資過人,樣樣精擅,是皇室中少有的全才,自當一身傲氣。
這樣的天之驕子,做起事來卻無軌跡可循,更讓人難以捉模,是以父親曾言,日後太子若繼位,只怕朝廷內部將起一番風雨。
「在下駑鈍,不懂殿下用意。」南又寧明白,眼前的易承歆是對自己起了興致,至于是捉弄,抑或是純粹好奇,他尚且不知。
「那日在落虹林里,我見你挺有膽識的,知道我的身分後也沒急著巴結,跟那些貴族子弟見著我的模樣很不同。」
「在下只是懼怕殿下的威勢,不敢與之攀談,何來的膽識?殿下怕是誤會了。」
就憑他敢直著腰身,揚高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瞳,與自己這般討價還價,他便比其他人有膽識得多。
易承歆笑了笑,道︰「南又寧,你這人真有趣。敢情你是過去在佛門待久了,不通人情世故,還是你天性如此?」
南又寧是當真在佛寺待了太長的日子,以至于這兩年回返皇京時,他始終無法習慣京中的繁文縟節,以及與貴族應對的各式禮儀。
「還請殿下饒恕在下的駑鈍。」南又寧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能如是說道。
「你不駑鈍,你聰明得很。」易承歆攤開手中的試卷,再一次細細瀏覽起上頭端秀的字跡。
一時之間,偏殿里靜默無聲,南又寧直挺挺地佇立,心下安然,無所畏懼。
佛家教會他的,是平靜與安寧,是無憂無懼,他從不害怕當下所面對的任何事物。
易承歆緩緩拿開擋去那道人影的試卷,鳳目爍爍,直盯著單薄少年。
他從未見過這般沉著的少年,明明那樣稚氣,那樣不諳世事,那雙眼卻好似已悟透真理,無懼亦無猜疑,彷佛世間萬物不足已讓他起心動念。
那麼,什麼樣的事物方能讓他起心動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