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敬忠侯府里的護衛們盡忠職守的巡邏著,不敢有絲毫懈怠。這些訓練有素的護衛泰半都是由皇宮里調派來的,就連親王府上都沒這等榮寵。
某處院落里,夜容央躺在床榻上,如往常般頭疼得翻來覆去睡不安穩。
自打十三歲那年起,他就沒再睡過一天好覺。
突然,他想起那一日陪墨清暖回門時在馬車上安穩酣睡一覺的事,他站起身。
秋天的夜里透著抹寒氣,他打了寒顫,拿來一件斗篷披上,打開房門,往外走去。
兩名守夜的侍衛早已習慣這位主子半夜睡不著時會起身外出,也沒多問,只是默默的跟隨在他身後,來到不遠處的一座小院子。
知道院子里住的是誰,兩名侍衛沒再跟進去,在外頭候著。
小院里值夜的兩名丫鬟見著夜容央過來,先是訝異地呆了一瞬,才屈膝行禮。而後見他竟走向墨清暖的寢房,兩名丫鬟更是驚訝地面面相覷。
夜容央進了寢房,走到床榻旁,覷向床榻上沉睡的人,最後抵不住想安穩睡」覺的渴望,輕手輕腳的爬上床榻。
他想試一試那日只是踫巧,抑或是如他所猜想的那般。
躺下後,覺得位置有些窄,他將墨清暖輕輕往里面推了推,拉過一半的被褥蓋在自個兒身上。
閉上眼不久,他逐漸有了睡意,靠在她頸邊,很快便睡著了。
墨清暖感覺到胸前好似被什麼東西壓著,不是很舒服,因而從睡夢中醒了過來。當她發現床榻上竟然多了一個人,偏偏周圍一片黑暗,瞧不清對方的長相,她嚇得尖叫出聲,「啊——」
「你吵什麼?」此人呵斥了一聲,嗓音因為帶著困意而有些沙啞。
認出夜容央的嗓音,墨清暖坐起身,抱著被褥瞪著他,神色驚疑的問︰「你你……你怎麼會睡在我床上?」
「你是我的妻子,我不睡這兒要睡哪兒?」被她吵醒,夜容央不悅的反問。
自打他們成親以來,他可從來沒在她房里睡過,突然半夜爬到她床上,差點沒把她給嚇死。
她沒好氣的咬著牙,很想將他給一腳踹下床去。
「你好好睡覺,別再亂動。」夜容央霸道的將她拉回來,命她躺好,他腦袋再靠向她頸側。
他那日的感覺果然沒錯,在她身邊,困擾他多年的頭疼竟離奇消失了,讓他能安穩的睡上一覺。
自打十三歲開始進宮為皇上解咒以來,每到夜里他身上承受的反噬常讓他頭痛欲裂,不曾再安安穩穩的一覺到天亮。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見他活得太苦,所以把她送進夜家,他將她拽進懷里,決定今後都讓她來「侍寢」。
被他摟著依偎在他懷中,墨清暖身子一僵,心跳如擂鼓,這樣她怎麼可能還睡得著啊?
她雙頰發燙,胸口鼓動的聲音大得快震破她的耳膜,她暗自緊張的等待著「某件事」的發生,但她等了好半晌,他都沒有更多的動作,而後她听見房里響起他輕微的鼻息聲,他竟是自顧自的睡著了。
這人半夜突然跑來她房里,把她嚇了一跳後,居然只是來睡覺的嗎?
她沒敢把他叫醒問清楚,自個兒胡思亂想著,對今晚與他同床共枕的事,也不知該喜還是該怒,她捧著還發燙的臉頰,心口撲通撲通的直跳著。
最後她也不曉得自己是怎麼睡過去的。
翌日清晨,墨清暖醒來,床榻上已不見夜容央。
進來服侍她洗漱的尤恬兒嘴角帶笑的看著她,似是在替她高興,「二少夫人,奴婢听說二公子昨夜進了您的寢房。」
「嗯。」她輕應了聲,洗漱完,換上一襲淺粉色的衣裳,讓尤恬兒給她梳頭挽發。
尤恬兒一邊給她梳頭,一邊又道︰「二少夫人,你額前這些瀏海都快遮住眼楮了,要不奴婢把它們給夾起來,看起來會清爽些。」
墨清暖想了想,點點頭。
當初娘親覺得她額頭比較寬,不像墨家的姑娘,便給她剪了瀏海遮著,如今已不在墨府,便沒這個顧慮了。
尤恬兒拿了些小夾子幫她把額前的頭發撥往旁邊夾起來,露出她飽滿的額頭,接著驚艷道︰「二少夫人您瞧,這樣可美多了。」
墨清暖注視著銅鏡里的自己,一雙濃密細長的柳眉彎彎的橫臥在眉骨上,整個露出來的眼楮又圓又亮,鼻子直挺圓潤,菱唇輕抿著。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長得不錯,可這十幾年來娘親都提醒著她,別讓人見著她這張嬌艷的臉龐,免得引來猜忌。在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後,她覺得這純粹是她娘親自個兒心虛才會疑神疑鬼,多所顧慮。
墨家的姑娘們泰半都不是同母所生,除了一母同胞的墨清荷、墨清蘭,其他幾個姊妹本就都長得不怎麼相像。
尤恬兒接著替墨清暖把頭發給盤了起來,插上一支發簪,再找來珠花給她戴上,讓她整個人更添幾分艷色。
「待會兒您去向夫人請安,夫人見了您八成也會很吃驚。」
墨清暖淡淡的笑道︰「你嘴巴這麼甜,難怪名字叫恬兒。」
前兩日她回門時,錢氏說會再派幾個下人過來。原本一個庶女出嫁是用不著太多下人陪嫁的,但誰讓她嫁的是夜家,錢氏怕夜家不滿,在調回幾個人後,又再補了幾人來給她,而調回去的那幾人,都是原本墨清雅身邊得用的人。
那日回門時,娘親也同她說了,要將她身邊跟著她多年、一個已嫁作人婦的蓉嫂派過來跟著她,日後她若要賣藥膏,也好交給蓉嫂辦。
「哪是奴婢嘴甜,是二少夫人真的生得美,可惜這些年竟讓明珠蒙塵,不過往後有奴婢在,定不會再讓二少夫人的美貌給遮掩住。」尤恬兒被留下來跟著墨清暖,剛開始心里是有些不平的,不過她很快就想通了,既然沒辦法再回到清雅小姐身邊,只能認分的好好服侍這位新主子,好在這位主子脾性好,更好伺候。
墨清暖輕笑了聲,去向方氏請安。
方氏的院子里,趙俞心已領著十個小妾來到花廳里,方氏還在房里沒出來。
忽然瞧見從屋外走來一名容貌清艷嬌媚的女子,趙俞心微微一怔,再仔細一瞧,才認出來人是墨清暖。
趙俞心笑著稱贊道︰「清暖,你今日這般打扮可真是叫人驚艷,我差點沒認出你來。」
墨清暖靦腆一笑,「都是我身邊的丫頭非要把我弄成這般。」
「這樣挺好的。」趙俞心又夸了句。
她身後的幾個小妾也紛紛附和贊美墨清暖幾句。
墨清暖看了她們一眼,這十個小妾一個比一個美,個個儀態萬千,不過她納悶的是,皇上那麼寵信夜容央,怎會沒賜給他美人,反倒賜給了他大哥?
另一方面她心里也十分佩服趙俞心,私底下如何她不知道,但這十個小妾至少表面上都十分規矩守禮,也不知趙俞心是怎麼教的。
片刻後,方氏出來,朝她們掃了一眼,臉色一沉,問道︰「清暖還沒過來嗎?」
墨清暖出聲道︰「娘,媳婦在這兒。」
方氏循聲望去,仔細看了幾眼才認出她來。她今日這般打扮明艷照人,甚至比那十個美妾還要艷上幾分。
「又不是見不得人,往後就別再遮頭蓋臉的。」
「娘若喜歡我這模樣,往後我做這般打扮便是。」墨清暖臉上帶著笑意回道。
「我喜歡有什麼用,要容央喜歡才有用。」方氏冷哼了聲,接著又問︰「我听說昨兒個夜里容央去了你那兒,可有這事?」
婆婆的消息可真靈通,墨清暖頷首道︰「是有這事,您不知道他半夜跑來我房里,可把我嚇了一大跳呢!」
「容央去你房里,有什麼好嚇的?」方氏沒好臉色的斥道。
「可我當時睡著了,突然醒來看見床邊多了一個人,以為是壞人呢。」
「咱們夜府門禁森嚴,哪里會有什麼壞人,你別胡說八道。」訓斥了句後,方氏接著囑附道︰「你既嫁進我夜家,往後好好伺候好容央,早點替他生幾個孩子,開枝散葉。」她心心念念想要抱親孫子,知道兒子不可能再娶別的女人,如今也只能指望她了。
墨清暖想起昨日回門時,娘親偷偷塞了幾本秘戲圖給她,這幾年她在娘親的教導下也看過幾本醫書,知曉生孩子是怎麼回事,可夜容央與她都還未圓房呢,要如何生孩子?
心里這般想著,墨清暖嘴上卻羞答答的應了聲,「是。」
方氏接著與趙俞心說了幾句話,便讓她們退下。
墨清暖回了院子,听說蓉嫂和錢氏補派過來的下人已經到了,高興的接見他們,發現原先服侍她的兩個丫鬟竟也過來了。
她對他們說了幾句話後,讓人退下,單獨留下了蓉嫂。
「蓉嫂能來幫我真是太好了。」比起原來服侍她的那兩個丫鬟,她更信得過跟了娘親多年的蓉嫂。
蓉嫂原是她娘親的義母送給她的陪嫁丫鬟,與娘親年紀相仿,此時已年近四十,容貌普通,但做事勤快利落。
蓉嫂笑著回道︰「能被派來伺候二少夫人,是奴婢的榮幸,往後有什麼事,二少夫人盡避差遣奴婢就是。」
「那以後就有勞蓉嫂了。」幸好娘親身邊還有兩個跟隨她多年的老人在,否則她可不敢留下蓉嫂。
墨清暖接著將夜府的人事告訴蓉嫂,好讓蓉嫂心里先有個底。這院子她打算暫時讓蓉嫂替她管著,再從其他下人之中瞧瞧有沒有得用的,提拔幾個上來。
蓉嫂深受孔靜信任,是墨府里少數得知墨清暖平日里刻意裝傻扮笨的人,听完她所說,沉吟道︰「如今您已不在墨府,身為夜家二少夫人,您可想過,還有必要藏拙嗎?」
她覺得若是墨清暖適當展現她的才智,也許會讓方氏高看她一眼。
墨清暖頷首道︰「你說的這事我也想過,我以前在墨家那模樣,想必我婆婆也多少听人說過,倘若我突然間改變太大,怕會讓人生疑,所以這事得一步一步慢慢來。」
知道小主子對這事已有所考慮,蓉嫂頷首道︰「您心里有數就好。」
是夜,已更衣準備就寢的墨清暖看著不請自來的人,與他對視一眼,默默的往內側挪了挪。
見她識趣,夜容央滿意的爬上床榻,躺在她身側。
等了須臾,發覺他似乎只是單純來睡覺的,墨清暖有些哭笑不得,忍不住問了句,「是我的床榻比較好睡嗎?」
他閉著眼,帶著困意的輕應一聲,「嗯。」
她想了想,試探的又問︰「那要不要把這張床榻換到你房里去?」
「不用。」不是床榻好睡,而是她好睡,靠在她身邊,他才能安穩的好好睡上一覺。接著想到什麼,他又補充道︰「咱們已經成親,同床共枕本就天經地義,別再吵我,安生睡覺。」
他對她沒有其他要求,只要她安分的「侍寢」就夠了。
所以他真的只是來跟她同床共枕睡覺的,其他的什麼都不想做嗎?墨清暖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會做呢,還是不行?
下一瞬,她覺得以他的身分不可能不會,那麼多半是不行,宮里才只給他大哥賜美人,沒賜給他。
這麼一想,她越發覺得他應當是真的不行,才會連小妾和通房都沒有,還一直拖著遲遲不肯成親。
但有病就得治呀,怎麼能諱疾忌醫呢?
也不對,依他的身分,說不得早悄悄找宮里的太醫看過了。
她頓時又想到另一個可能,該不會是……治不好吧?!
那可怎麼辦?他娘還想要她給他生幾個孩子呢,屆時生不出來,她能跟他娘說「是你兒子有毛病,不能怪我」嗎?
她側首望向他,听見他的鼻息聲,發現他似乎是睡著了。
跑來讓她睡不著,結果自個兒睡得倒香,她瞪了他一眼,忍不住又想到剛剛的猜測,他要是真的不行,她該怎麼辦才好?
墨清暖一直想到半夜才睡著,翌日因此晚起了,夜容央早已離開。
她匆忙洗漱後,趕著去向方氏請安。
原以為方氏定會為她遲了的事刁難幾句,不想方氏並未責罵她,還意有所指的對著一眾媳婦們說︰「咱們夜家人丁單薄,你們既然都嫁進我夜家來,就該努力為咱們夜家開枝散葉。」
墨清暖听出方氏這是在提醒她,讓自己努力多為她生幾個孫子,但她真的很想告訴方氏,她就算想生,也要夜容央行啊,否則她跟誰生呀?
此時被墨清暖懷疑不行的夜容央,正送兄長和佷兒來到壽安門外。
馬車靠旁邊停下,在夜容善要帶六歲的兒子下車時,夜容央說道︰「我不下去了,在這兒等你們。」
夜容善點了點頭,「嗯,我帶毅兒進去了。」
那套轉咒的功法只有男子才能練,所以夜家男丁在六歲時,皆須到玉霄觀測根骨。
六歲的夜毅笑得天真無邪,朝著自家二叔揮了揮手,用軟女敕的嗓音說著,「二叔,我跟爹去見國師,很快就回來,你別忘了昨兒個答應我的,要帶我去游湖哦!」
夜容央俊美的臉龐帶著笑,朝佷兒頷首,「我沒忘,二叔就在這兒等你,你出來二叔就帶你去游湖。」
夜容善牽著兒子的手下了馬車,他挺直的背脊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沉重。
門邊早有一個太監在候著,領著他們父子穿過壽安門進宮去。
夜容央獨坐在馬車里,半垂著眼,下意識摩娑著腰間系著的那塊玉佩。
六歲那年,他也是這樣天真懵懂的被父親牽著走進深宮,而後注定了他一生無法擺月兌的命運。
這兩百年來的犧牲,沈、蔡兩家已經絕嗣,只剩他們夜家獨自撐著,若是毅兒經國師測試了根骨,發現學不來的話……他不用親眼目睹,都能想象太後和皇上的臉色。
接著太後怕是又要拼命往夜家賜下美人,說不定連他爹都逃不了。
若非當年他告訴皇上自己「不行」,只怕太後也不會放過他。
那時太後不相信他所說,派了幾個太醫親自為他診治。他事先暗中服下一種毒藥,幾個太醫輪流查看他的脈象後都一致搖頭,才讓太後信了。
不過服下那毒藥的後遺癥是,他「萎」了半年才恢復過來。
過往的回憶幽幽纏繞在心間,他只能嘆息。
此時附近不遠處,聚集了幾個騎在馬上準備要出城的世家少爺,趁著在等其他朋友前來會合的空檔,幾人嬉笑說著的話飄進了夜容央的耳里。
「你們說,夜容央被耍弄娶了個庶女回來,他真能吃下這悶虧,沒跑去砍了墨之應那老家伙?」
「他不僅沒去砍了墨之應,听說還陪那庶女一塊回門呢,也沒把墨家怎麼了。」
「難道那庶女生得國色天香、傾城傾國不成?」
這時有人發現停在對面路旁的一輛馬車,但因上頭沒有家徽,外觀看起來也不起眼,因此並未想到里頭正坐著他們談論之人。
「那位墨家九姑娘,我兩三年前倒是有幸見過一次,長得並不怎麼樣,比不上她的姊姊。」
「說不得這夜容央眼光與眾不同,就偏愛姿色普通的女子。」
「呵呵,依我看,他說不定壓根就不愛女人,否則他怎麼會連個侍妾都沒有,還拖到這會兒才成親?」
「你的意思是……莫非他有龍陽之好?」
「可我從沒听說他有斷袖之癖,也沒見他沾過哪個男人,長德,這話你可不能亂說。」
「嘖,誰說他有斷袖之癖,我說他呀,壓根是那話兒不行,要不他怎麼會男女都不沾?」
江長德此話一出,旁邊幾個少爺們都驚恐地一下退離他幾步,當他是什麼毒蛇猛獸似的。
「你們這是干什麼?」
幾位少爺連忙撇清,「你方才說的話就當我們沒听見,萬一傳進夜容央耳里,可與我們無關。」
公然說一個男人不行,比起說對方有斷袖之癖更加羞辱人,依夜容央那性子,要是听說了,怕是不會善罷罷休。
那幾人見此處多人進出,也不知有多少人听見江長德說的話,不想再多留,免得惹上是非,匆匆鳥獸散,也不等還未到的朋友了。
江長德見狀跳腳大罵,「你們這些膽小表!那夜容央算什麼玩意兒,看把你們嚇破了膽。」
守在馬車附近的幾個暗衛朝馬車看了眼,不過坐在馬車里的人沒有任何吩咐,他們便繼續沉默的守著。
江長德罵完,悻悻的帶著下人離開。
少頃,遲來的另外兩人過來,找不到人,納悶的走了。
又過了好半晌,夜容善牽著兒子的手步出壽安門,坐上了馬車。
夜容央瞟了眼兄長那緊蹙的眉峰,已心知結果。
還不解世事的夜毅笑眯眯的朝夜容央說道︰「二叔,國師稱贊我很聰明呢,讓我明天進宮跟他學武功,他說要傳授我一套絕世功法。」
夜容善听見兒子天真的話語,喉中一鯁,心頭一片酸澀。
夜容央抬手輕撫著他的小腦袋,須臾後,出聲說道︰「二叔等一下便帶你去游湖。」
「太好了,爹要一塊去嗎?」
夜容善搖頭,「不了,我要先回府去。」父親還等著知曉國師測試的結果。
看著兒子興高采烈的小臉,渾不知未來等著他的是什麼樣的命運,他心中沉痛,卻又無能為力。
「你說二公子讓人將泰王世子打了一頓?」听見這消息,墨清暖有些錯愕。
尤恬兒道︰「是我方才去繡房回來時,听夫人屋里的兩個婆子說的,這事還鬧到了皇上那兒,皇上命人將二公子給叫進宮里去了。」
墨清暖納悶的問︰「好端端的,他為何要打泰王世子?」
「京城里誰不知道二公子向來肆意妄為、蠻橫跋扈,看誰不順眼,說打便打,也不管對方是什麼身分。」
墨清暖覺得夜容央雖然有些喜怒無常,但應當不會毫無理由就動手。
尤恬兒又道︰「那泰王世子是皇上的堂弟,也不知這回皇上會不會責罰二公子。」
墨清暖想到夜容央似乎專挑王公貴族的子弟打,不知他為何專跟這些人過不去,她只希望他這次也能像先前那般全身而退,不會被皇上問罪。
此時皇宮的御書房里,皇帝江長寧揉著鬢角,質問站在他跟前的夜容央,「江長德哪里惹著你了?」
他才三十出頭,但兩鬢已有白發,俊秀端正的面容上,眉心有一道深刻的皺折。
「臣今日與幾個朋友帶佷兒去游湖,訂了艘畫舫,他見臣的畫舫比他的還大,竟想強搶臣的畫舫。」夜容央漫不經心的回答。
「他不知你坐在那艘畫舫上頭嗎?」依這些年來夜容央的作為,江長寧毫不懷疑,若他堂弟江長德知道夜容央也在那畫舫上頭,是絕對不敢去搶那艘畫舫的。
「也許沒瞧見吧。」夜容央不甚在意地道。
「你讓人打他,除了他搶你的船,就沒其他理由嗎?」江長寧可以說是看著夜容央長大的,見他從一個靦腆的少年一步步變得任性妄為,什麼王公大臣都敢得罪。朝臣都認為他寵信夜容央,卻不知被他打的那些人確實都罪有應得,沒一個是無辜的。
夜容央低笑一聲,「臣不過是想趁還沒死的這段日子,替皇上把那些惡心的家伙給清一清,省得留著他們再做出些骯髒的事來。」
江長寧沉默一瞬,皺眉問︰「長德他干了什麼事?」這世上他是最希望夜容央長命百歲之人,但他的這個願望注定不可能實現,而這一切全是他虧欠了夜容央。
「他奸污庶兄的妻子,染指佷女,甚至強擄十數名人妻,在府里行樂,還呼朋飲伴奸yin那些女子,把人虐死後便抬去亂葬崗隨意埋了。皇上,這樣的畜生留著不過是浪費糧食罷了,要不是擔心讓皇上難做,臣就一刀捅死他了。」
他雖然沒宰了那人,但他吩咐護衛暗中把江長德的孽根給廢了,往後江長德就沒辦法再做出那些惡心人的事來。
敢嘲笑他「不行」?!他就讓江長德親身體驗什麼叫不行!
听見江長德的惡行,江長寧怒拍桌案,「他竟做出如此悖德逆倫之事!」
夜容央冷笑道︰「這些宗親吃著皇糧,仗著皇親的身分,私下里什麼敗德的事都敢做,皇上再不好好整治,他們早晚會把太祖打下來的江山給蛀空。」
「這事朕會著人查辦,若查證屬實,朕會下旨廢了他這世子。」至于其他宗室,只能慢慢整頓了。說完這事,江長寧緩了臉色,問道︰「那墨家以庶女代嫁之事,你真不生氣嗎?」
「有什麼可氣的?臣又沒辦法留下後代,娶誰不都一樣?若非我娘非要逼著我成親不可,我也不想白害了個姑娘。」夜容央自嘲道。
「是朕對不起你……」江長寧面露愧疚。
當年夜容央的叔叔死得太早,他不得不讓才十三歲的夜容央接替他叔叔進宮來,為他一起承擔那詛咒,害得夜容央早早虧損了身子。
「這事不怪皇上,要怪只能怪當年設下詛咒之人。」要說他不怨是假,可要怨又能怨誰呢?怪當初青素國師為了替皇室解除這,詛咒,竟賠上他們沈蔡夜三家子孫的命嗎?
當年打江山時,他們三家的先祖與江氏歃血為盟,因而結下因果,青素國師才會用他們三家的子孫來轉咒,減輕那詛咒的力量。
有時他很佩服當初設下這詛咒之人,也不知是用了什麼方法,竟能設下這般延續一代又一代的強大詛咒,皇室尋找了兩百年,至今還找不到解咒之法。
帝王貴為九五之尊,但除了少數幾人,又有誰知道,登上帝位的代價是每個月都要承受一次萬箭穿心般的痛苦,且自開國以來,沒有一個皇帝能活過四十歲。
「皇上若沒其他吩咐,臣告退。」夜容央一揖,轉身離去。
江長寧在夜容央走後,想起夜容善今早帶著夜毅進宮之事。得知夜家又多了一個人能為他轉咒,太後喜笑顏開,可他看著年僅六歲的夜毅,卻完全高興不起來。
夜毅還這麼小,卻要背負這樣的使命,他于心何忍?
但沈蔡兩家都已絕嗣,只剩夜家……等夜容央也撐不住時,就不得不用那孩子來頂上了……
他無聲自問,江家的先祖當年究竟做錯了什麼,導致後世每一代登上帝位的子孫都逃不過那詛咒?
每個月承受那萬箭穿心般的痛苦,幾乎磨掉了他的半條命,若非靠著轉咒讓其他人替他承擔一大半的詛咒,他恐怕撐不過幾年。
萬一最後連那孩子也……以後又該怎麼辦?
墨清暖沒想到夜容央今天會早早就來她的院子。
想起先前听說他打了泰王世子的事,也不知這事後來怎麼樣了,可是她見他進來後不發一語的徑自躺在床榻上,臉色陰沉,她識趣的沒在這時打擾他。
還不到她平常就寢時刻,她拿起一本醫書坐在桌前看著。
在床上躺了一會兒,還不見她來「侍寢」,夜容央出聲道︰「過來。」
這是在叫她嗎?墨清暖抬眸朝他望去一眼。
「還看什麼書,過來陪我睡覺。」因著夜毅的事,夜容央心情不豫,頭疼得更厲害,不耐煩的朝她吼了聲。
墨清暖放下書站起身,徐徐朝床邊走去。
「夫君,時辰還早……」她話未說完,就被他霸道的給拽到床上。
「我困了,想睡了。」他粗魯的將她摟進懷里。
墨清暖心頭一顫,不敢動彈,任由他抱著,胸口那頭小鹿躁動的撞來撞去,她有些羞澀的期待著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兩人成親多日,卻遲遲未圓房,今天也許便要……
但她等了好半晌,卻見他與昨天一樣只是抱著她,沒有其他的舉措,她難掩錯愕,側過頭看向他。
他閉著眼,似是真的要睡覺。
美人在懷,他還能不為所動,真的是……有病吧!
她悄悄的抬指搭上他的脈搏,不知為何他的氣血虧損得嚴重,元氣也十分虛弱,嗯,至于腎氣……也略有不足,但應該還不致于到「不行」的地步。
她一邊號脈,一邊若有所思的朝他瞄去,耳邊猛地傳來輕喝——
「你在干什麼?別在我身上亂模!」
墨清暖覺得很冤枉,她哪有亂模他,她不過就是替他號個脈。
見她沒答腔,夜容央撥開她的手,警告道︰「我睡覺時不許亂動,听見沒有?」
她輕應了聲,「听見了。」心里思忖著可能是因為元氣不足,才使得他「有心無力」吧。
她盤算著要用什麼藥材給他補一補身子。
瞥見她還睜著眼,似乎不想睡,夜容央突然說道︰「你若睡不著,就陪我說說話吧。」既然如此,墨清暖趁機問道︰「我听說你今天讓人打了泰王世子?」
「嗯。」夜容央不想提這事,轉移了話題,「我問你,那個紅衣姑娘究竟是人是鬼?」
「你是說君姊姊嗎?」她遲疑了下才回道︰「她……不是人。」
雖早有猜想,但親耳听她這麼說,夜容央還是忍不住有些訝異,「這世上真有鬼?我以前怎麼從沒見過?」
「一般的鬼不是厲鬼,沒辦法凝聚實體,你沒開天眼,自然瞧不見。」
「你的意思是她是厲鬼?」
「嗯。君媚兒凝聚了實體,想讓人看見她時便能現身。而一般的鬼魂是虛影,普通人瞧不見,只有開了天眼之人才能看得見。」
「你說她是厲鬼,可會害人?」
她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想找她的仇人報仇。」
化成厲鬼者,多半是生前慘死,因執念太深而魔化,要不就是化鬼後手上沾染了人命,她不知君媚兒是屬于哪一種,不過她沒見過君媚兒傷人,猜測可能是前者。
「她的仇人是誰?」
「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像她這般能凝聚出實體的厲鬼,至少已有上百年的道行。」一般人壓根沒辦法活那麼久。
「那她豈不是找不到人報仇了?」夜容央問道。
墨清暖沉默著沒接腔。
夜容接著再問︰「那日在大廳里,你為什麼能看見她?難道你開了天眼?」
墨清暖心忖他們兩人都見過君媚兒,也沒什麼好隱瞞的,索性坦白,「我打小就能見鬼,不過隨著漸漸長大,因為沒修煉,天眼逐漸關閉,我已有兩年不曾再見鬼,直到花燈節那天遇到君姊姊。」
听她說人死之後真能變鬼,夜容央心忖待他死後,他定要去找當初給開國皇帝下咒之人,問出解咒之法。
想起一件事,他看向她,交代道︰「若是有朝一日我死了,回來找你……」
不等他說完,墨清暖驚得月兌口而出,「我們無冤無仇,你做什麼要回來找我?」
見她一臉驚懼,夜容央沒好氣的道︰「我是你丈夫,不該回來找你嗎?」
「你死後該去黃泉等待投胎轉世,找我做什麼?」她覺得莫名其妙,兩人雖是夫妻,卻是有名無實,更談不上什麼夫妻情深,他死後還要回來找她,豈不是存心嚇人嗎?
「我有事要交代你。」等他問出解咒的方法,他得告訴她,讓她轉告父親和大哥。
「就算你變成鬼回來找我,我也看不見,真的,除了君姊姊,其他的魂魄我都瞧不見了。」她再三強調。
夜容央眯起眼,「所以我要變成厲鬼你才能看得見我?」
「就算你變成厲鬼我也看不見,除非像君姊姊這樣,有上百年以上的道行。」她怕他真變成厲鬼回來找她,連忙解釋。
他有些不悅,等他修煉到上百年,她早就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
墨清暖怕他再問下去,趕緊說道︰「夫君會長命百歲,應該不會比我早死,你別胡思亂想。」
長命百歲?他每個月都得替皇上轉咒,能不能撐過兩年都還未可知呢。
他拍拍她的臉,語氣陰森森的托付道︰「若是我真死了,你記著去找個能見鬼的人來夜家,我會回來找你。」
听見他這像是遺言的話,墨清暖愣了愣,不知該不該答應他。
「我方才說的話,你給我好好記下,若你日後敢忘了,我一定會變成厲鬼回來找你。」為了讓她記住他交代的事,他只好這樣恐嚇她。
墨清暖暗暗磨了磨牙,表面上卻憨憨的笑道︰「夫君,我竟不知你對我如此深情,連死了都想變成厲鬼回來看我。」
夜容央被她的話一噎,抬手捏住她的下顎,「你究竟是真傻呢,還是裝傻?」
墨清暖曝嚅的回道︰「以前在墨家,人人都說我傻,沒人說過我聰明。」
「我看不是他們眼瞎了,要不就是你騙了他們。」花燈節那晚見到的她,可一點都不傻。
「夫君太過獎了,我哪有本事能騙那麼多人。」她的笑容帶著幾分傻氣。
「我不管你是真傻還是假裝的,我適才交代的話,你給我牢牢記住就是了。」
「夫君放心,我雖不是太聰明,但記性不差,你交代的事我一定會好好記住。」她心中奇怪,也不知他今晚是怎麼回事,開口閉口就是死啊死的,說得好像他命不久矣似的,他的脈象雖然虛弱,但也不像是馬上就要死啊。
听她親口應了,夜容央這才滿意的放開她,接著像是要補償她似的說道︰「你放心,縱使我死了,也會讓夜家好好照顧你。」
一早,墨清暖來到方氏的屋里請安時,發現夜容善和趙俞心夫婦也帶著小兒子夜毅過來。
夜毅見著方氏,走到她跟前,用軟女敕的嗓音甜甜的叫了聲︰「祖母。」接著稚氣的小臉一臉認真的向她稟告,「毅兒來向您辭別,毅兒今天要進宮里向國師學習半年,等半年後才會回來。」
這事方氏昨天已听丈夫提過,她還沒有親孫子,頗為喜愛這個小孫兒,她模模他的小腦袋,笑得慈祥,叮嚀道︰「這是好事,你要認真同國師學習,可不能偷懶哦!」
國師每隔幾年便會挑選京里世家子弟帶到皇宮里的玉霄觀教養一段時間。
京城的子弟們自然個個以能被國師挑上為榮,但也不知國師是不是特別偏愛他們夜家的子弟,每次挑選都有他們夜家的人。
上一次被挑中的是容央,教養半年後,從容央十三歲那年開始,國師每個月都會召他進宮一次,考校他的功課,此後容央便入了皇上的眼,開始得到皇上的寵信。
她心忖,能得國師看重,毅兒日後應當也會受到皇上器重,自有他的前程。
夜毅笑眯眯的頷首,「毅兒知道,毅兒會努力認真學習的。」
一旁的墨清暖卻留意到夜容善和趙俞心並沒有什麼欣喜之色,尤其是夜容善,眼神沉凝的望著夜毅,彷佛夜毅即將要前去的是刀山火海,滿眼凝結著化不開的愁緒,這樣的反應太詭異了……
這時,總管前來稟道︰「夫人、世子,國師已派人來接小少爺,太後也另外派了人來,都已經在廳里候著了。」
方氏朝夜容善道︰「你快帶毅兒去前廳吧,莫要讓他們久等。」
「是。」夜容善應了聲,偕妻牽著兒子的手,腳步沉重的一步步往外走。
沒人知曉他每走一步,心頭便擰痛一下,因為他這是在把兒子一步一步的推向死路。兒子將來的命運將如同擺在祠堂里的那些一代代英年早逝的先人一樣,會像他二叔一樣,一次又一次的承受萬箭穿心之苦,直到為此耗盡生命為止。
夫婦倆帶著兒子來到前廳,一名穿著藍色道袍的年輕道士見著夜毅,微笑著上前。
「貧道空淨,見過世子、世子夫人,貧道奉師命前來迎接小鮑子。」
夜容善握緊兒子的手,沉默一瞬,才道︰「有勞道長了。」他不舍的徐徐松開兒子的手,將兒子交給空淨。
一旁等著傳旨的太監見那年輕道士接過孩子後,跟著傳達太後的賞賜,「太後有旨,夜家為國盡忠,教子有方,特賜黃金千兩、白銀萬兩、絲綢百匹、東珠一斛、藥材五箱……」那太監一頓,才又接著說道︰「另賜五位美人給世子夜容善,望其為夜家多多開枝散葉,繁育後代子孫,莫負聖恩。」
趙俞心看向那幾個美人,面無表情的瞥了夫婿一眼。這些年來宮里一再賜下美人,多到如今她都快麻木了。
夜容善緊繃著下顎,陰沉著臉與妻子一同跪接太後懿旨。
交接了太後的賞賜,傳旨太監與空淨帶著夜毅,在一隊侍衛的保護下離開夜家。
待他們一走,夜容善突然暴怒,朝那五位美人吼道︰「滾,都給我滾!」
「容善……」趙俞心擔憂的喚了他一聲,「你怎麼了?」
自打昨日他帶兒子從宮里回來後就不太對勁,似是隱隱壓抑著什麼。
看了妻子一眼,夜容善緊握著拳頭,不發一語的大步離開廳堂。
「大哥。」路過的夜容央叫住滿臉陰霾的兄長。
夜容善停下疾行的腳步,看向弟弟。
夜容央已得知宮里來人接走夜毅,明白他此刻的心情,淡淡的道︰「我還能再撐個一兩年。」
「那之後呢?毅兒現下才六歲啊!」
「說不定這期間國師就尋到解咒的辦法了。」夜容央自欺欺人的安慰道。
「二弟,你說這話,你自己信嗎?」夜容善沉痛的反問。
這兩百年來,經過這麼多代的國師,仍對那詛咒毫無辦法,他懷疑真有找到解決方法的一天嗎?
「也許會有奇跡。」夜容央不信,但他仍期盼能有奇跡出現。
「但願。」夜容善神色頹然的喃喃道。
他的根骨不適合練轉咒的功法,所以當初和父親一樣沒被國師挑上,但他年少時曾進宮探望當時在叔叔死後開始為皇上轉咒的弟弟,親眼見過一次他承受著什麼樣的痛苦,那時他幫不了弟弟,而如今他也無能為力阻止兒子步上弟弟的後塵。
他不是沒想過干脆送兒子逃走,但皇上的命全系在夜家身上,宮里是絕不會讓夜家人出城的。皇宮派來的那些護衛,一來是保護他們,二來是監視他們,他們離不了京城一步。這時趙俞心趕上他,夜容央見他們夫妻似有話要說,先行離開。
趙俞心屏退下人,挽住丈夫的手,關切的問道︰「容善,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他勉強朝妻子一笑,「沒什麼事,我只是舍不得毅兒要離開這麼久。」
趙俞心試探的又問︰「毅兒是不是不該進宮跟著國師?」
「……沒這回事,我只是舍不得他,你不要多心。」這些苦他一個人承受就夠了,沒必要讓她知道。
「我多心?那為何太後要一再賜下美人給你?而且只陽給你,不賜給小叔。」趙俞心不死心,今天非要問個清楚不可,她已受夠了太後一再賜下美人給她丈夫的舉動。
夜容善澀然開口,「太後……也許是覺得咱們夜家人丁單薄,希望能為夜家多留下些子嗣。」
「那為何不賜給小叔,獨獨賜給你?他也是夜家的子孫啊!」
「那是因為二弟他……」夜容善被逼問得不得不委婉的暗示她,「他沒辦法。」
趙俞心一怔,下一瞬會意過來,驚訝的瞠大眼,「你說的是真的?」
他頷首,而後提醒道︰「這事別說出去,母親並不知情。」
「我明白,我不會說出去的。」但想到太後又賜下的那些美人,趙俞心緊蹙眉心,糟心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