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慶帶著她,悄無聲息的離開了那里,回到了房里。
「那是怎麼回事?」溫柔問,聲有些不穩。
周慶道︰「我擔心他作亂,讓人跟著他,每天晚上,他都會被紫荊花瓣吸引去那里。阿澪也會去,可她平常只在岸上看,方才是第一次,她上了那座島。」
「為什麼?」
「我不知道。」周慶解開她頸上的披風,道︰「但我想,我們不需要再擔心那妖怪之王了。」
不知為何,她沒有因此釋懷,只覺得難過。
「他要找的,不是東西,是那個女人,對不對?」她悄聲說︰「阿澪佯裝的那位姑娘。」
「應該吧。」他抬手,拭去她頰上的淚,伸手將她擁在懷中。
他知她為何掉淚。
她與他都知,這一切,不只八百年,他倆都看過巴狼的生死簿有多厚,那到底有多少世?究竟又是多少年?
陸義、阿澪、夜影……邱叔、翠姨、雲香……
還有那,總是站在怒放紅花中的孤單身影……
誰知還有多少人與妖都牽連在其中?都在這紅塵俗世里,尋找那失落的魂魄?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若那天他如阿絲藍那般走了,她又如何能夠再尋到他?
來世多遙遠,多渺茫?
所以驚,且怕,淚如雨下。
他萬般不舍的擁著她,唯一慶幸的,是她在他懷里,還能與他相擁在一起。
「至少我們在一起。」
暗夜里,他啞聲低語,擁抱著她,告訴她。
「無論喜怒哀樂,都一起。」
溫柔心更熱,眼更濕,她抬首,撫著他的臉,親吻他,擁抱他。
周慶為她寬衣,抱著她重新上了床。
兩人在黑夜中相擁纏綿,感覺著彼此的心跳與呼吸。
夏夜晚風,輕輕徐來,將片片飛花,吹向遠方。
那一夜,兩人都無法入睡,就靜靜的擁抱在一起,待黑夜將盡,他擁抱著她,和她一起看著窗外遠方天際慢慢亮起,看黎明來臨。
朝陽乍現的那個片刻,他啞聲開口,吐出一句。
「若有來生,你等我。」
她一怔,不再看那東升旭日,回頭昂首朝他看來。
金光將懷里的小女人照亮,他能看見她秀麗的臉龐,看見她長發如瀑,看見她水漾黑眸里的愛戀深情。
情不自禁的,他抬手撫著她的臉,啞聲要求。
「我周慶一窮二白,只值半兩,但你若願意,我一定去找你,到時換我養你一輩子,好不好?」
她喉一緊,含淚微笑,粉唇輕啟。
「好。」
一個字,印上心。
他在晨光中,吻著她的笑與淚,知道自己有她就夠,有她就好。
酒友
舊書鋪子里,一燈如豆,秦老板輕輕把書合上,放回書架里。
那本書,還沒有寫完,他抬眼,看見書中的主人,提著一壺酒,走了進來。
秦老板看著那男人,只揮手撤了櫃,現出矮桌,擺上酒碗。
男人同他隔桌相對,席地盤腿而坐。
男人什麼也沒說,只替自己與他都倒了一碗酒。
他不喝酒的,但他拿起來喝了。
那酒很烈,很辣,萬般的苦。
「所以,她去了?」秦老板問。
「嗯,她去了。」男人點頭,再倒一碗酒。
接下來,兩個男人便沒再說話,只喝酒。
慢慢的,喝著那壺釀了很久很久的酒。
當他倆喝酒時,四周的黑暗如此深,深到看不見邊際,只有隱約的紅花在一旁。
可那男人不驚不懼,也不害怕。
他是個不怕無間的男人,秦老板第一次看見他時,就知道這人對這里無所畏懼。
他曾犯下錯,但他彌補了他的過錯,卻仍不願離開,不肯放下執著,即便投胎轉世,卻始終記得。
他是冥頑不靈的魂魄,無可救藥。
所以,他也只能陪他喝酒,喝這苦酒。
男人有很多問題想問,他知道,這一世,他是頭一回見到他,可這一夜,他什麼也沒問,所以他什麼也沒答。
這一生,他的時間還早,沒差這一個晚上。
但她去了,那個女人,去面對了她犯下的錯。
宋家的少爺,賭贏了這一場,可接下來,還有很多很多的路要走。
所以這一夜,就先喝酒吧,無須多言。
無須多說。
秋
楓葉紅了。
夏日已過,湖上吹拂而過的風,一天涼過一天。
幾個月過去,城里沒什麼大事發生,一切都如常。
溫柔這日起了個早,穿了衣,梳了發,親自到廚房忙了大半個時辰,這才回房去找那男人。
他仍躺床上,懶懶的賴著。
若非有事,她也想重新爬回床,同這男人一起窩著。
她輕輕推了推他。
男人睜開惺忪黑眸,一見她,揚起了嘴角,露出慵懶的笑。
「早。」他說著,朝她伸出了手,「我以為你出門了。」
「不早了,天都大亮了。」知他想歪,她先一步抬手抵著他胸膛,好笑的道︰「今日休市,我想出門走走,你要不要一起?」
聞言,他這才看到她穿著女裝。
「今天不當溫老板?」他挑眉。
「今天不當溫老板。」她微笑,可眼里有著些許的緊張。
看著眼前這女人,他忽然注意到,她不只穿了女裝,梳了發,還在唇上點了淡淡的胭脂,烏黑的發梳了一個簡單的樣式,上頭還簪了一只銀釵。
忽然間,察覺到她想做什麼。
「你確定?」
「我確定。」
他如她所願的起身下床,穿上她給他的衣,套上她給的鞋,讓她為他梳頭束發。
待一切備妥,她提起竹籃,牽握著他的手,往大門走去。
他沒有抗拒,就這樣和她手牽著手,走在她身旁,穿庭過院。
溫家大宅里的丫鬟、僕人,見到大小姐出現,身邊還跟著個男人,還是那個男人,個個瞪大了眼,嚇得張口結舌,有人還因此摔倒坐跌在地。不像溫家其他三位小姐,丫鬟僕人們整天在外奔走,可都識得這男人的臉面,知道他是誰。
到了大門外,一輛馬車等在那兒,駕車的當然是陸義。
看見他,陸義連挑眉也懶了,只幫忙掀起車簾。
周慶扶著溫柔上了車,看見雲香和翠姨早坐在那里,一旁還有鮮花素果。
兩女人什麼也沒說,就好似他會同溫柔一起出現,是普通日常一般。
車馬前行,沿著運河,一路進了城,直往大廟而去。
到了廟前,他掀簾協助溫柔、翠姨、雲香下車。然後,溫柔在人來人往的大廟前,牽握著他的手,在眾目睽睽之下,和他一起踏上了大廟的台階。
人們在四周騷動著。
他知道為什麼,她也曉得,兩人都能听見那些壓不住的竊竊私語。
「是周慶……周慶……」
「周家不是被抄了嗎?我以為他死了。」
「听說是被張同知栽贓的……」
「之前就听說他沒死……原來是真的……」
「看來張同知是被整垮的啊,對了,那沒纏足的姑娘是誰啊?」
「是溫家大小姐……就那之前被搶親的……」
「噓,想死嗎?別說了。」
「為啥?」
「他可是周慶啊——」
此話一出,所有人瞬間噤聲,卻還是忍不住偷看那一對走入廟門上香的男女。
她沒理會旁人的視線,可他感覺到她手心有些汗濕,本來跨著大步的繡鞋,瞬間縮回了裙里。
他捏了捏她的手,在她看來時,揚起嘴角,朝她一笑。
溫柔看著他的笑,莫名紅了臉。
他模樣本就俊帥,這一笑,瞬間教一旁也來上香的三姑六婆們全掩著胸口倒抽了口氣,所有人長眼都沒見過周慶這麼笑過,那笑那般溫柔可親,剎那間讓大廟里三歲到八十的丫鬟小姐夫人們的心頭全都小鹿亂撞。
他笑著,還不忘開口提醒她。
「柔兒,小心門檻。」
她臉更紅,提起了衣裙,跨過廟門門檻。
跟在後頭的雲香和翠姨把鮮花素果擺上在廟里的供桌,溫柔把香點著,一人分了三支,然後也給了他。
他挑眉,但仍接過手,同她一塊兒朝菩薩上香。
這一日,她要他做什麼,他便做什麼。
上了香,還不夠,她還同他一塊兒逛大街,逛完大街去游湖,游完湖再去城外踏青,讓滿城的人都看到他還活著,同她溫家大小姐在一起。
不到午時,周慶還活著,將娶溫家大小姐的流言,瞬間傳遍全城。
他陪著她走,不介意旁人說些什麼。
原以為,今日她的主意,就是這般,誰知午後上了車,陸義沒將車馬駛回溫家大宅,卻往太湖而去。
周慶以為是要去太湖,直到陸義忽然在中途停了車。
車外不見水澤,不見農田,只有山林荒野,不遠處的半山腰,有個隆起的小土丘,上面堆著幾顆大石頭。
剎那間,眼一緊,心一縮。
他一直沒再來過,他甚至不讓自己去記得。
可她記得。
眼前的女人用那雙柔軟的黑眸看著他,朝他伸出手。
他看著她,握住她的小手,和她一起下了車,一步一步的爬上那已被滿山楓葉染紅的山坡。
雲香、翠姨與陸義沒有下車,就在車上等著。
落葉紛紛,在風吹時,在腳邊翻滾著。
周慶與溫柔,一路來到那土丘石堆所在。
她蹲了下來,把竹籃里的三牲四果拿了出來,擺上。
然後,點了香,也塞給他一支香。
「為什麼?」他啞聲問。
「他是你爹,他救了你。」她凝望著他,說︰「我想謝謝他。」
他不知該說什麼,只是握緊了那支香。
她轉身朝那石堆跪下,拜了三拜,悄悄說了些什麼,這才把香插在牲禮上,起身瞧著他,輕撫著他的手臂,然後什麼也沒說,走到了一旁。
看著那石堆,看著手中那支香,他喉頭發緊,只在秋風卷起落葉楓紅時,想起那個當年將他扛在肩上的男人。
對這男人,他真的不知該說什麼。
周豹不是個好人,但也沒有那麼糟,很久以前,他就知道,世間沒有什麼是黑白分明的,可他真的沒想到他在被妖怪附身那麼多年,終能逃出生天之後,竟會挺身相救。
這才是我周家的好兒郎——
男人驕傲爽朗的笑聲,好似還回蕩在林間。
一雙眼,莫名的熱。
他沉默的舉香,拜了一拜,把香插上。
當他起身時,溫柔回到他身旁,伸出雙手擁抱他。
他環抱著這小女人,在秋風落葉中,久久無法言語。
她陪他在原地又待了一會兒,待他心情平復了,她才收拾了供品,和他一起走下山。
「我原想為他遷葬的,後來才想到,你不立碑是有原因的,城里有不少人恨他,所以這樣就好,我們偶爾來走走就成。」
他提著那沉重的供品,看著她,輕扯嘴角,提醒。
「城里也有很多人恨我的。」
「關于這一點。」她仰望著他,微微一笑︰「我想等你娶了溫家大小姐之後,我們還有很多時間來改變它。」
他挑眉︰「你確定?」
「我確定。」她紅著臉,斬釘截鐵的說。
「但你知道,有時候當個惡霸,還挺不錯的。」
「什麼時候?」
「遇到其他惡霸的時候。」
「說得也是。」她想了想,擺擺手說︰「那好吧,若有其他惡霸出現,你就可以惡霸一下,不過其他時候,你讓我養著就好。」
這話,讓他輕笑出聲。
「好,其他時候,我讓你養著就好。」
兩人手牽手,一路走下山,說笑聲不時夾雜在風中。
楓紅與笑語被秋風吹送,飄上了天,漸漸遠揚……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