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庫的管事帶著那少年走了,另一名管事又匆匆走上前來,然後又一名,再一名,直到她在椅子上坐下之後,來來往往的管事們依然川流不息。
早上多是紡織與貨運相關的管事,到了午後,管事們換了一批,專門經管米糧商行與南北雜貨,教她忙得昏頭轉向。
她認分的處理著手邊的事情,查看著帳本。
時間,匆匆而逝,一眨眼,又有人來喚她。
「爺,張同知派人送了信來。」
她聞聲,回神看見那躬身將一封信函往前遞的伙計,才發現天色早已暗了下來。
她伸手接過信函,拆開一看,只見里面寫了簡單幾個字,她秀眉微挑,開**代,「張同知改了今晚飯局的地點,請陸義備車,我一會兒就來。」
「是。」伙計听了,立刻回身跑去通知陸義。
溫柔深吸口氣,再次翻查手中的帳目,確定了一件事之後,這才合上那帳本,起身出門。
陸義在門口等著她,在她上車時,問︰「爺要去哪?」
「迎春閣。」
她眼也不眨的看著陸義說,眼前的男人眉又擰,他頓了一頓,最終仍是忍不住的低聲開口。
「你真要這麼做?」
「我真要這麼做。」她直視著眼前這一直以來,待她如親妹子的男人,定定的回。
陸義緊蹙著眉,見她一臉堅定,知道多說無益,他點點頭,只是替她掀開車後的門簾,她上車時,他放下門簾,不著痕跡的借著門簾的遮擋,將一小紙卷塞到了她手里。
溫柔握著那紙卷,沒急著看,只倚著小窗看著外頭飛逝的景色。陸義習慣沿著河岸走,雖然得繞點路,但這兒街道較寬,較不易塞在路上,被耽擱了時間。
天黑之後,水上人家陸續點亮了燈火,河上水面亮得有如天上星子一般。
這是座繁華的城,即便已經天黑,依然有不少人在碼頭邊擺著小攤,賣著熱食。
看著那些三兩成群,圍坐在小攤旁吃飯的碼頭工人,她握著手中的小紙卷,心頭再次抽緊。
三年前,她問周慶到底要她做什麼時,他沒馬上回,只說等時候到了她就知道。
前兩個月,她還不知他想干啥,可半年後,她就發現自己成了一個真正的大老板。
起初,是因為她在碼頭廢墟旁,遇見一位流落街頭的溫家老僕,她不忍心就將其帶了回來,然後丘叔帶回來了第二個,陸義撿了第三個,就連翠姨也把一位舊識給領了回來,不是每個人都夠機靈在第一時間,能搶到值錢的東西抵工錢,這些僕佣,老來丟了工作,人家也不雇老佣,只能流落街頭。
有些人,當初是牙行牽線來的,身上還與溫家有契,大多的人老家都在鄉下,家里頭都有家眷,有兒有女要養,可老家窮山惡水,若真能養活,他們一開始也不會離鄉背井到城里來了。
除了僕人,還有工人,溫家垮了,也間接教大批人失去工作,若只垮了一個溫家,或許找工作還不難,但吳家與王家也垮了。
溫、吳、王三家都是大商,吳家雖在揚州,可在這城里,本也雇了大批在地人手,加上被牽連倒債,不得不關門歇業的小商家,一夜之間,這城里就多出了數千名待業工人。
除了少部分的管事與掌櫃,大多數的人,不是織工繡娘,就都是碼頭工、搬運工之類的苦力,太多的人力,太少的工作,讓奸商開了賊心,瞬間將工資直直往下落,畢竟你若不做這工,可還有千百個人等著做你的工作。
不少人因此流離失所,她見了不忍心,把城外先前一處因為地處偏遠賣不掉的倉庫,改成了工坊,收留了一部分的工人,可她沒有多的錢,只能承諾工錢得等攢了錢之後才會給,可至少留在這兒,能有飯吃。
一開始,來她這兒的人不多,可再怎麼不濟,這是個工作,至少能夠糊口,漸漸的人就多了起來。
她對外以男裝示人,宣稱她溫子意是溫家的遠房親戚。
人都知溫子意不忍溫家孤兒寡母流落街頭,才出面收留。
幸好她之前有妥善處理債款,才沒讓人來找她麻煩,也因為如此,溫家的老工、舊僕看溫子意收容了溫家母子和老僕,找不到工作之余,也就聚集了過來,她對那些僕佣做過的事,沒有計較,她看過帳本,知道她爹如何克扣這些僕佣與管事。
更重要的是,她很快就發現,那些管事們,才有真門路,他們一輩子在城里打滾,有奸巧的,也有實誠的,但無論哪樣的性格,都是有兩把刷子,才能待在這三家,做到管事這個位置。
他們知道怎麼做生意,如何去鑽營。
她將這些管事收為己用,那幾位管事,把之前擅長的買賣全帶了過來。
她本身懂布料生意,是因為邱叔教的,溫家本就是以紡織起家,王家是糧商,吳家除了貨運,還經營南北雜貨。
她有了人,有了門路,但她沒有足夠的本錢。
一朝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些樣樣都要錢,要養這上百張嘴,而且每天睜眼開門,門外都還會多出幾個人,依照那些工人聚集過來的速度,可不是靠她手上那些許銀錢能支撐的。
所以,她去了元生當鋪。
當溫柔上了樓,周慶早等在那兒,桌上放了一張金額嚇人的銀票。
差不多在那時,她已領悟,這就是他要她做的事。
他要她做她本來就在做的事。
當一個善人,大善人;做一個商人,大商人。
王飛鶴是周豹的,溫子意是他周慶的。
直到這時,她才真的了解他那時在說什麼。
王飛鶴與她,都是棋,一枚子。
人們原以為,周豹經營的,不過是酒樓、是當鋪、是迎春閣這種買賣,殊不知,這座城里的食衣住行、吃喝玩樂,根本幾乎被整個掌控在周豹手中。
周慶想要反他爹,所以他一個接著一個的,用各種方式,將那些實權握在手里。
周慶和周豹,在下一盤棋,而這座城里所有的人,都是這兩父子手中的棋子。
她有些毛骨悚然,卻依然取走了那張銀票。
她沒有別的選擇,已經沒了。
周慶早就料到,她在隔日清晨回家的路上,就會看見碼頭上那些流離失所的人。
他們沒處去,連過夜的地方也沒有,只能群聚窩在碼頭那兒被燒毀的倉庫廢墟里取暖。
那男人,什麼也料著了,就連後來她會收留他們,那些管事會聚集到她那兒,他都已經算到。
他清楚知道,她會怎麼做,人們又會怎麼做,說不得暗中還推了一把。
周豹對外仍稱病,不見人影,可她知那男人還活著,這城里至少還有一半是他的,不是周慶的。
只是不知為何,他避著不見人。
或許,他真病了?
她想到被綁那夜,王家父子死前所說的話。
等大人醒——
大人,指的就是周豹吧?
周豹是昏迷了嗎?能昏這麼久沒有意識嗎?抑或有另一股勢力想狐假虎威,借此門倒周慶呢?
她不知道,卻無法不去多想。
原以為,事情應該很快就能撥雲見日,可一年、兩年過去,眨眼三年了,她生意越做越大,手上工坊、店鋪一間跟著一間開,在周慶刻意的安排下,她成了城里大商,那周豹卻是再沒露過面。
可他還活著,她知道,看周慶那般戒備就曉得。
周豹在這城里還有人,很多人,那些商家老板,甚至官差、捕頭,依然很多是周豹的人,不是周慶的。
這些日子,她不再像初識那般,可以常跑元生當鋪,溫子意是他的棋,但那也是暗地里,表面上周慶是惡霸,溫子意可是這城里的大善人。
她與他會在生意場合里遇著,除此之外,兩人在城里形同陌路。
但他會來,夜里偶爾就會來找她。
有時帶著傷,有時沒有。
明知不該和他這般糾纏下去,她卻無法對他說不,沒有辦法真的拒絕他。
人都說他是惡霸,他也真的做了一些天怒人怨的事,可她早已發現,事情不能只看表面,他讓人看到的,是他想給人看的樣子。
就像昨天,他親自在大街上趕人那般。
那點小事,何須他周大少爺出馬?
你何必?
她問他時,他只回了一句。
我高興。
她知,他是故意的,他擺出那樣子,就是要人恨、要人怕。
這三年,城里看似平靜,私底下的爭門就沒消停過——
手中的小紙卷有些扎手,她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幾乎將它捏爛了,忙將手松開一些。
外頭的天色,已完完全全暗了下來,但她仍等到陸義將車馬駛離了河岸,這才點了油燈,攤開捏皺的紙卷,在燈下查看那幾行有如螞蟻般的小字。
迎春閣暗殺未成——
馬車里有些晃,城外街道畢竟沒城里的好,但她一眼就看到重點,心頭不由得一跳,卻仍是細細將上頭的小字從頭到尾全看完,確定沒有遺漏什麼,這才拿開油燈的燈罩,直接就著燈火,將那小紙卷給燒了,等它全燒成了灰,她方將燈罩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