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退朝之後,當鄂士隆進入上書房的值班房,一個不速之客也隨之而來。
「和碩額駙!」
鄂士隆聞聲轉身,立即抬手作揖。「富祥大人,近來可好?」
「好。」富祥蓄長胡,長相粗邁,表面是豪氣之人,但背地絕非君子之徒。「許久未見鄂大人,不知他在兩廣可好?」
「蒙大人關切,兩廣是家父的家鄉,他老人家早是思鄉心切,再說家父患有咳癥,兩廣天氣溫暖,對他的病很是有益。」
「這麼說,若是皇上改日讓他回京赴重任,他想必也是不肯嘍?」
鄂士隆微笑再揖。「重任豈是人人能擔?誰不知道富祥大人才是皇上的心坎,回京重任,自是得由兩江總督先為。」
富祥樂笑。「心坎這詞可不對,那是後宮的想頭,我富祥一介滿州武夫,沒有寫字作詩的本事,也只有這一身武藝,能為皇上盡開疆護土之職。」
鄂士隆听出他話里的心眼,笑得更深。「富祥大人的能力,自不是士隆這樣的文人能比,我雖曾練武,但也就這上書房侍衛的虛餃,哪比得上富祥大人闢疆的功勞?」
當年父親會與富祥交惡,除了富祥是滿臣,父親是漢臣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是父親不擅辭令,亦看不起富祥這種月復無見識的莽夫。鄂士隆深知其故,所以每當狹路相逢,他知道得讓富祥一階,免為父親再起爭端。
然而兩家勢如水火,本不相往來,今日富祥卻突然親來拜訪,也讓鄂士隆心起警訊。
富祥佯裝關心。「不過額駙,我說你這地方可真難找,一個堂堂額駙,值班房卻在這西殿偏角,這會不會太委屈你了?」
「當然不會。」鄂士隆表現坦然,大方以對。「我徒領虛職,有一屋可蔽雨已是莫大隆恩,哪能說是委屈?」
富祥見屋里幾窗明淨,卻空蕩得毫無額駙的派頭,隨即一笑。「你幸運娶了公主,卻只有這種待遇……額駙,這可不是你當初的想頭吧?」
「富祥大人,迎娶公主時,士隆只是個孩子,不懂什麼想頭不想頭的。」鄂士隆乘機轉開話題。「對了,听說您的公子富倫多將要娶親,是索家的格格沒錯吧?」
富倫多是富家的獨生公子,當初若不是先皇偏愛將明璣另行指婚,他本該是和碩額駙。
富祥斂眼,很快又恢復笑容。「是索家的格格沒錯。」
「士隆抱喜富祥大人,能與國丈爺成姻親,這是天作之合。」索家格格听說個個才色出眾,其中一個如今是中宮皇後,能與國丈府結為親家,自然是值得恭喜的事情。
但鄂士隆這段恭賀話,在心有疙瘩的富祥耳里听來,卻像是在嘲笑他當初無緣成為皇親,如今只能與國戚攀個姻親關系的暗中箭。
「謝額駙賀喜,今日來討額駙這句賀,也夠了。」富祥心中不悅,便作勢告辭。「不打擾額駙值班,請你到時一定來喝小兒的喜酒。」
走出值班房,富祥一路步至殿外宮廊,才回頭恨恨瞪視書房一眼。「混帳東西!得了便宜還敢在老子面前賣乖?」
一旁的親信進言。「大人,這鄂家額駙擺明拿你笑話,果真囂張。」
「我與鄂海有幾十年為官的心結,我看他鄂家不順眼,他們也看不起富家,只因他如今是額駙,自然有氣焰可囂張。」
「大人,這額駙不也是從您手上搶過去的嗎?」
「哼!鄂士隆,你別得意,我富祥報仇是十年不晚,我得不到的也會要你吐出來,等著吧!」富祥只要想起當年害富家娶不著公主,便永無機會成為皇親的鄂士隆,心頭就恨得癢癢。「對了……」
「是,主子?」
「要你買通君家當家為鄂海圖貢之罪作證的事,辦得如何了?」
「這事還差一點,那君家老頭是死頑固,說是打死不從。」
「彈劾的折子都上了,這事絕不能出錯,那君家當家若敢不識相,就想辦法毀了他們君家織繡的招牌,看他從是不從!」
「是,小的立即去辦,請大人放心。」
為了設計鄂家,富祥早已買通了鄂海身邊的李管事,取得了他今年上貢的清冊,借此要編派他一個圖貢的罪名。
後來李管事告訴他鄂士隆已有防範,派人查他的貢冊,他于是替自己擬了一份假禮冊,故意流通出去,順便來個將計就計。
如今萬事俱備,只欠君家這道東風,他說什麼都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午膳過後,明璣被齊琪格邀至費爵府話敘,兩人剛坐定,齊琪格便仔細地打量她的嬌顏。
「唉呀,格格……」見她唇邊宛若有笑,齊琪格不禁玩味。「昨夜,額駙去你房里了沒有?」
明璣澄淨的眸子轉向她,然後搖搖頭。
「沒有?」齊琪格錯愕自己竟然猜錯,不明白如果沒有,那她何以有這千嬌百媚的俏麗?
「嗯,額駙昨晚蒙聖上召見,今早才回府。」說到這兒,她也想起了早上,他來房里看自己的那些畫面……
頓時,她的小臉又熱紅起來。
「昨晚?」在她回憶的同時,齊琪格也想起什麼。「沒可能啊!」
「舅母,您說什麼沒可能?」
「格格,你剛說皇上宣額駙,還留了一夜?」
「是啊!」
「可是昨晚爵爺也進宮啦,而且跟的是榮巽親王,好像是皇上對今年的各省北禮有意見……」她想想又拉回主題。「重點是,爵爺進宮的時候,額駙已經離開宮里啦!」
「您的意思是——」
「額駙不可能終夜在宮里,他肯定去了其它去處。」
察覺鄂士隆可能騙她,明璣眉頭忽然一縮,神情既有些懷疑,也有些訝異。「他能去哪里?」
「入了夜,男人不回府還能去哪里,還不就是天香樓之類的……」齊琪格說出了口才察覺不對。「呃……我的意思是,額駙該不是在京里有其它朋友吧?」
「與他知交的人,向來只有舅舅跟榮巽親王。」明璣想不出有什麼可疑,只好問︰「舅母,天香樓是什麼地方?」
「就是男人們喝酒的地方。」
「喝酒?」鄂士隆不能踫酒,他們大婚第一夜,她就知道他對酒氣過敏。「除了喝酒之外呢?」
「養個小妾,听曲玩樂,爵爺也常去那地方,總之沒什麼正經事。」因為自己的夫君與天香樓的花魁有過交情,齊琪格說這話時口氣不免酸重。
「小妾?」明璣聞言吃驚,隨即斷然否認。「不!額駙不會去那種地方的。」
雖然兩人並未同房,但額駙對她始終如一,從未有過丑聞,像他那麼拘禮的人,怎麼可能做出對不起自己的事?
再說昨晚是他們有約,鄂士隆絕不可能拋下她去見其它女子。可是……若是他真為了其它女子失約,那是不是代表她不如對方重要?
越想越荒謬,明璣趕忙搖搖頭。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她是他的妻子,既是妻子,她就應該完全信任鄂士隆才對。
「不會就好。」齊琪格看見明璣的神情,也知道自己說錯話,連忙轉移話題。「來來來,喝茶吧!這是我親泡的甜茶,格格快試看看……」
雖然明璣並不想懷疑鄂士隆,但身為女子天生的心眼,卻讓她忍不住猜測,那天香樓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為什麼男人會喜歡去那兒喝酒、听曲玩樂,甚至在外面養個小妾?
雖然她相信鄂士隆的人品,但……她如果能先詳加打探,也不怕將來有個什麼萬一吧?
最後,當她舉起茶杯潤唇時,為免讓齊琪格發現自己多慮的心思,刻意用輕描淡寫的口氣問︰「舅母,那天香樓,您知道在什麼地方嗎?」
鄂士隆自從那晚被皇上叫去問了貢禮的事,便知事情不單純。
他明明看過兩江總督的貢冊,知道對手的底子,于是還刻意在父親送來的貢冊上加了水,為的就是想讓皇上與有心人士挑不出毛病。
可沒想到,兩江總督富祥的貢冊還是足足比父親多了十萬白銀,惹得皇上傳他去問兩廣的近況,今日甚至出了彈劾父親藏貢的奏折。
這中間到底出了什麼差錯?
鄂士隆皺眉,覺得這一切說不定是場陷阱。
是不是有人知道他會探兩江總督富祥的底,所以將計就計給了錯誤消息,讓他白忙一場?
那麼從中設計的會是誰,是向來與父親水火不容的富祥嗎?
憶起前日富祥特來與他招呼的事,鄂士隆忽覺時機太過敏感,莫非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他?
這一想,神情不禁更為嚴肅,他開口就喚︰「劉管事!」
「是,額駙?」
「派人上榮巽親王府與費爵府報訊去,說我有要事要約他們兩位相談。」他們一個情同好友,一個親如兄弟,這時候他需要他們出主意。「戌時,就約在天香樓,請他們務必要到。」
「是。」劉管事領命便速速離開。
出了書房,劉管事踫巧遇上明璣。「奴才給格格請安。」
「劉管事,額駙在嗎?」
「在,在里面呢。」
明璣往書房內看一眼,笑了。「我自己進去,不用報了,你去忙吧。」
「是。」于是管事敬了一禮,退了下去。
進屋後,明璣不出聲響,來到鄂士隆的身後。
他對著書案低斂眼,剛毅的側臉有些嚴肅,而戴著白玉扳指的右手,正無意地翻弄著桌上書冊,心里好似在琢磨些什麼。
他……是不是有什麼煩惱?
否則怎麼會看上去,這麼心煩意亂?
嬌唇微抿,明璣在他背後喚道︰「額駙。」
鄂士隆這才發現她來了,轉身綻笑。「格格,你怎麼來了?」
「听奴才們說,額駙直到這會兒才下朝,所以特地來見。」她邊說邊打量他的神情,見他臉上有笑卻眉宇不展,不禁也同他一樣蹙眉。「額駙,朝里有煩事嗎?」
鄂士隆訝異她居然看出自己的煩憂,趕緊微笑。「喔,沒什麼。」
他的眼神閃了一秒,更讓明璣生疑。他以前從不會這樣,好像有事故意回避自己。「可是額駙愁眉不展,很像有事。」
他或許不曉得,其實自己很注意他,每每在兩人相處用膳間,他眉目間的細微轉變,臉上的和悅與否……
剛開始,她只是懷著戒慎恐懼的心情,怕他在不經意之間,又對自己露出那年在冬日書房里的奇異目光。
然而自從那次之後,他再也沒對她有過踰越之舉,她卻不知不覺讓這份在意變成了習慣,于是她懂了他的心思,知道他發愁時與不悅時,那眉頭聚攏的深淺差別。
「真的沒事。」見她深鎖眉頭,鄂士隆只好對她編謊。「只是廣州來信,說娘親的身體有點微恙,所以我有些擔心。」
他不想跟她說明有關父親與朝廷之間的事,畢竟她是宮里的公主,若是她知情,肯定會擔心。
「額娘她還好嗎?」
「不礙事,就是年歲大了,難免體弱受寒。」
「那就好。」明璣松了口氣,或許是自幼就經歷賢妃額娘的離世,還有紅豆的早逝,她對人間的生老病死特別傷感。「額駙,你寬心吧。這幾天我會早晚祝禱,望額娘的病體早日痊愈。」
他為她的孝心感動。「謝謝你。」
她臉兒又紅了。「那個,額駙……」
「嗯?」
「今晚,你能一起用晚膳嗎?」上次他臨時被皇上召進宮,誤了一夜的良辰美景,今晚她打算再次邀他來與自己用膳。
「可是今晚我跟人有約了。」
「是嗎?」她一听,頓時又失望。
「這樣吧,」發現她的失望,鄂士隆立即向她承諾。「明晚我肯定陪你吃飯,好不好?」
「知道了。」既然他已約了人,明璣也只好當自己擇不逢時。「那我先回房,不打擾額駙辦事了。」
他眼神溫柔。「好。」
福別額駙,明璣轉身便走出書房。
等在門外的綠豆立即問︰「格格,額駙要來嗎?」
「不了,他晚上有事。」
「那……我們要回去用晚膳了嗎?」
明璣搖頭。「不,先到佛堂去,我要去給額娘祈福。」走到中途,她看見了正派完差事的劉管事,于是喊他。
「劉管事。」
「是,格格。」
「听說額娘病了,我那邊剛好有些宮里賜下的珍補藥材,你等等上我那邊拿,找人送去廣州吧?」
劉管事一臉疑惑。「格格,夫人沒病啊!」
「沒病?」
「是啊,廣州來的信使剛走,沒听說夫人病了。反倒她老人家還差人送來補品,說是要給格格您調養身子用……」
「這……」明璣聞言,無言以對。
如果遠在廣州的額娘無恙,那麼額駙為什麼要編事騙她?
她驚訝又不解,一向最信任的鄂士隆竟有事瞞著自己,這深深打擊了她對他的信任,讓她一時間呆呆地愣在原地。
「格格?您人不舒服嗎?」見她臉色蒼白,劉管事擔心地問。
「我沒事……」混亂的思緒一下子轉不過來,明璣神情微茫地轉身,連對綠豆都視若無睹,腦海中只想起那日與舅母的對話。
莫非……他在外頭真有了小妾?
所以他才三番兩次不能來赴自己的約,所以才會騙她?
那麼,剛剛他說與人有約,莫非約的是那個女子?
越想越不由得偏了,明璣的表情越來越凝重,不禁雙手交握,害怕事情真如自己推測的一般。
身為公主,明璣從來不曾懼怕什麼,如今卻因為鄂士隆的欺騙,尤其是他可能另有小妾的臆測,內心充滿了錯愕與恐慌。
她再也沒辦法如那日堅定地相信他了。
無論鄂士隆騙她是為了什麼,她都要弄清楚真相,就算他真背著她有其它女子,她也一定要親眼看見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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