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最後一抹陽光褪去,村里亮起第一盞燈。
看見燈光那刻,燕歷鈞跳起來,指著遠方說︰「快!有人出現了。」
「真有人出現就好。」她低喃。
「你說什麼?」
「沒有,走吧。」
她走得慢,他等不及,深怕那些裝神弄鬼的人跑掉,因此不顧她的意願,將她攔腰抱起,施展輕功,飛快往村里狂奔。
他看見有個婦人在收衣服,一面收一面對著身邊的男孩叨叨念著,「都月兌線了,你是穿衣服還是吃衣服啊?」
「娘,不怪料子差,卻怪我身子長牙,什麼嘛。」男孩嘟嘟囔囔地撿起地上的陀螺,捆上繩子,往地上一丟、一抽,陀螺滾動起來。
「還玩,去幫你哥哥挑水,長這麼大了,還不幫著家里做點事。」婦人瞅他一眼。
這時,一名中年男子提著兩條魚和一把青菜進家,他接上婦人的話。「還說呢,都是你把他給慣壞的。」
然後燕歷鈞受到驚嚇,他手腳冰冷、臉色慘白,身子動不動。
因為提著魚的男人,直接從他的身子穿過,那個感覺……他有經驗,在前幾天的夜里,在冉莘的窗前,懷里抱著的那股有氣……
看著他僵硬的表情,冉莘抿唇偷笑。
師父剛為她打開天眼後,她也是這副模樣的,突然看見一大堆不該看見的「東西」,任誰都會嚇得手腳發軟。
他不錯,至少還直直地豎立著。
她在他耳畔低聲調侃。「遇神殺神、見鬼滅鬼,大將軍。」
她嘲笑,他暗恨,這是膽子肥了,是他給慣壞了?
吸一長氣,他揉揉鼻子、擺正心態,告訴自己別害怕。
可不是嗎,怕啥?這些玩意兒以前就存在,只是沒看見而已,他正想開口反駁,這時,一道女聲從耳邊傳來。
「這男的是誰?長得可真俊吶。」動完嘴巴還動手,冰涼小手調戲起燕歷鈞,模臉、模耳朵、模胸口,整個身子直往他身上湊。
燕歷鈞心頭一震,緊接著計較起來,過去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曾經被多少女鬼調戲過?
「林寡婦,你收斂點唄,要是把他陽氣吸光,害得人家生病,罪過可不小!」
「走開!」忍不住了,燕歷鈞等不及林寡婦收斂,揚聲大吼,厭惡地使手推開。
可是這一推,手臂從她的前胸透到後背,沒有模到溫香軟玉,只有陣陣陰寒感覺。不是害怕哦,他拒絕承認自己害怕,他只是……人鬼殊途,直覺退開,退到……冉莘背後。
他居然期待冉莘保護?丟臉!臉色微紅,幸好夜色重。
「你看得見我?」林寡婦饒有興致地飄到燕歷鈞身邊,二度貼上。
這下子,光是靠莘保護不夠了,燕歷鈞勾起她的腰,表明自己是有主的,生鬼勿近,他靠得太近,動作也太曖昧,但對初遇鬼的燕歷鈞,她願意寬容上前一步,冉莘輕喚。「林嬸嬸。」
「莘丫頭看得見我們?」抓著魚的中年男子滿面驚訝,把魚丟給婦人,跑到冉莘跟前。
「劉大叔。」她聲音帶著幾分哽咽。
劉大叔一家待她很好,像家人似的。
見她這樣,如大嬸眼底浮起閃閃淚光,搶步上前,不確定地輕觸她的手。
冉莘道︰「下山之前,師父為我開了天眼。」
「你師父把一身本事全傳給你了?」
村子里不少人家,都想求公主收自家兒女為徒,照理說他們皆是僕婢,沒有人是從小被嬌養大的,可是到最後,一個個灰溜溜地跑回家,哭鬧著說山上生活太辛苦,他們熬不住。
當初公主帶冉莘回來,說要收為徒弟時,沒人看好嬌滴滴的她,還有人私底下打賭她能不能熬過一個月。
沒想到冉莘整整待滿四年,直到公主讓她下山。
已經開天眼了?在冉國,只有天賦最優秀的少男少女才能被選入靈尹殿當學徒,一年一考評,每五年一次大評比,擇出最優者,由青淵國師為其開天眼,位階晉升為護法。
之後,從五等護法升到一等護法,最後成為護國青淵,其權利並不輸給冉帝。
當年,最後一個讓青淵國師開天眼的女子就是容玥公主。
也是國師夜觀天象,發現冉國氣數已盡,苦苦支撐只會戰禍連年,冉帝方才決定嫁公主、尋求大燕庇護。
公主為冉莘打開天眼?意謂著,她是公主的傳人。
劉大叔有點相信「那個鬼」的鬼話了,或許她真是公主所托之人。
「知道你師父真正身分了?」
「是,冉國容玥公主。」多麼令人意外。
「你會找到村子里來,是因為也知道那個秘密了?」
舌忝舌忝微干的雙唇,她點點頭。她怎麼都想不到,住餅四年的地方、相處四年的鄰人,竟藏著重大秘密。
劉大叔緩緩吐氣,對妻子說︰「把村長找來,就說,咱們的責任可以了了。」
聞言,劉大嬸臉上透出欣慰,轉身飄往村子另一頭。
「進屋里坐坐吧。」劉大叔帶冉莘和燕歷鈞進屋。
雙雙入座,小泵娘端來茶水點心待客,像普通人家那般,如果不是主人身影微淡,能穿透似的,竟看不出與常人有何不同。
門簾一角微微撳起,小泵娘與妹妹躲在門簾後頭,笑眼眯著地偷看燕歷鈞,嬌俏的模樣,像個真真切切的小泵娘。
嘰嘰喳喳的對話傳來,她們說︰「真是好看吶,活一輩子沒見過這麼好看的男人,誰想得到死後竟有緣一見。」
冉莘回︰「你們一直待在這里?」
「是,鬼差來過幾趟,但公主命我們留下,直到找到能托付秘密的人。」劉大叔說。公主沒有明說是誰,否則早在莘丫頭上山時他們就會出現。
「田里的稻、雞鴨豬都是你們照顧的?」燕歷鈞好奇問。
「對,覺得可惜,都能夠收成了呢。」
語出,不勝唏噓。十幾年了,從冉國來到異鄉,村人齊心合力,壘起一磚一瓦、建立家園,以為能夠一代一代傳承下去,誰知……
「怎麼辦到的?」燕歷鈞先問劉大叔,再看著冉莘。「他們這樣正常嗎?」
如果所有的鬼都能移動物品,那麼天天都會有人受驚。
劉大叔一笑。「我們這群陪嫁是皇上親自挑選的,都出自靈尹殿。」
冉莘猜對了,他們都是修煉之人,死後魂魄不需像其他鬼魂,得經過吸納天地靈氣、百年修煉,才能移物。
「前幾天我來過,並沒看到大家?」大白天並不影響她見鬼的能力。
「怕嚇著人,白天我們在地窖里商討藏寶圖之事,等太陽下山才出來做事。」
也對,要是路人經過,看見會自己曬太陽的棉被,自動掃地的掃帚,自動割稻的鐮刀,會嚇死不少人。
「你們在此隱居多年,怎麼會被找到?」燕歷鈞問。
提及此事,劉大叔嘆息,還以為當年的星星之火早已熄滅,哪里曉得會燎了一片大草原。
要從哪里說起呢?劉大叔苦笑道︰「就從靖北王和肅莊王滅了北遼說起吧。」
燕歷鈞與冉莘對望,此事竟與他有關?
劉大叔不知本尊在此,自顧自往下說︰「那日燕軍大敗北遼,皇帝即將率領百官迎接大軍凱旋獻俘,消息傳來,舉村歡欣鼓舞,憋了多年的這口氣,有人替我們報了,自然得去看看是哪路英雄。
「于是公主帶著兩三人進京,原本是熱鬧歡快的事,誰曉得這一趟,招了人眼,把禍害引回。」
招了人眼?因為師父的模樣太特殊,一眼被認出?
當天耶律信安隱身人群中?目的為何?刺殺皇帝?消滅敵將還是臥薪嘗膽,記取羞辱?眉心微緊,燕歷鈞憂心。
劉大叔道︰「自莘丫頭、槿丫頭和點點離開後,公主獨居寂寞,村長請公主下山與我們同住,但公主不肯,只好讓村里的小泵娘和小伙子輪流上去陪伴公主,順便幫著打點家里大小事。
「那天從京里回來,咱們就覺得有外人侵入,只不過村長組隊搜尋卻遍尋不著,便也以為是自己多疑。隔天阿樂砍了薪柴送到山上,還沒進屋,就听見公主的申吟,他以為公主生病,直覺想闖進去,卻意外听見有人對公主逼供。
「阿樂機警,拔腿就跑,回來後告訴村長此事,村長召集大家上山救人。我們在半山腰處與黑衣人踫上,他們以為我們是普通百姓,輕敵了,過招之後,對方吃了點虧,阿樂甚至扯下對方的覆面帖子,看清對方眉濃目深、顴骨高聳,分明就是北遼人。
「他們不戀戰,邊打邊退,退回公主屋里,我們一路追趕,誰知他們竟也擅毒,我們沒有準備,進去的人全栽在那里,他們更是一不作二不休,連村里沒去的老弱婦孺也被他們毒死了。」
想起山洞里堆積如山的尸體,冉莘額間透出青筋。
燕歷鈞能夠猜到對方想法。北遼戰敗,如驚弓之鳥,深怕風吹草動,全軍覆沒,他們肯定擔心村民到官府舉報,這才滅村的吧。
談話間,村長走進來,意外地,阿凱跟在他身後。
「冉莘,你終于來了。」阿凱滿面春風。
「你一直在這邊?」她以為阿凱被燕歷鈞的煞氣嚇回冀州了。
「對啊。」咻地,他飛到冉莘身邊,在她耳畔說話。「我老是告訴村長,你是公主托付秘密之人,可村長迂腐,非說你要是沒本事知道三泉日央的秘密,肯定不是。怎麼可能不是?要不,你家師父干麼跑到冀州尋人?」
見阿凱靠冉莘那麼近,一股無名怒火竄起,燕歷鈞將她拉到身旁,怒眼圓瞠,煞氣現,嚇得阿凱飄開三尺遠。
冉莘不解,看向燕歷鈞,發現她的目光,他的臉色迅速變化,由怒轉笑,帶著討好。
阿凱挑眉,得意一哂,這天底下果然是一物降一物吶。惡龍算啥?踫上棉花照樣也得倒下。
村長和冉莘記憶中一樣,沉默、刻板,嚴肅得讓人心里發慌。
「公主找過你?」
「是。」
「把三泉日央的秘密告訴你了?」
「沒有,三泉日央是從北遼人口中听到的。」
「那……你知道玄鐵秘密?」
「是。」她取出組裝好的鑰匙,遞到村長跟前。
看見鑰影,村長久久不發一語,真的是她——可以交付責任的人。
欣慰自眼底一閃而過,村長抬眸。「老劉,集合大家。」
兩刻鐘後,他們來到種植當歸的藥田。
藥田處的第八行、第八列分別站著五個鬼,他們同時往前走八十八步,在中點處交匯。在行列中行進的全是壯年鬼,他們拿著鐵鍬、背著鋤頭,站在藥田中央微笑,圍成圈,同時下鋤。
直到此刻,冉莘終于明白,為什麼不適合種植草藥的土地非要種上藥材。
看著眼前奇妙景象,燕歷鈞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女鬼、小表、老鬼們一字排開,圍在藥田外圈,臉上帶著形容不出的笑意,興奮地看著壯年鬼們做工,連村里的貓狗也湊起熱鬧,在旁又叫又跳。
不多久,鏗鏘一聲,鋤頭踫到鐵器物,他們紛紛丟掉鋤頭,蹲,用雙手挖開濕土。燕歷鈞帶著冉莘往前走,兩人到的時候,一尺見方的鐵盒出土。
他們退開,讓冉莘上前。
蹲,她拿出鑰匙,插進孔里。
憑著觸感,在鑰匙插入半寸時,發現踫到阻礙,遲疑片刻,她想到什麼似的,往右輕轉一圈,喀一聲,再把鑰匙往里探兩寸,左轉三圈,喀喀喀。
鐵盒里傳來的聲音令冉莘松口氣,明白了,原來在很久很久以前,師父就將鐵盒的秘密傳給她。
因為……「入半右一,入二左三,出一右一左三,砰!」這個不知道為什麼而存在的口訣,師父逼她日日復誦。
她篤定地將鑰匙拉出一寸,右轉一圈、左轉三圈,最後用力,砰地將鑰匙推進去,在銀匙沒入鐵盒同時,機關轉動,鐵扣撞擊聲入耳,興奮充斥在每個人心中。
燕歷鈞神情嚴肅,這時,他明白當年父皇錯過了什麼,倘若有容玥公主在後宮,不說玄鐵礦,就是她那一手醫毒本事和設計機關的能耐,如今的大燕會是何等風光?
只是凡事都有兩面,如此能耐的女子,能否忍受漫長寂寞?能否忍受明珠暗藏?會不會在後宮掀起一陣腥風血雨?
算了,往事已矣,再琢磨也無意義。
盒蓋在眾人期盼中彈開,一紙羊皮圖擺在中央。
冉莘親手取出,打開,這時候天光微亮,朝曦初升,燕歷鈞仔細看著藏寶圖,終于明白黑衣人口中的三泉日央。
三泉為轟、日央是映,玄鐵礦出產處在轟州映月山,北遼與大燕交接處。
任務已成,村民站在冉莘身前,村長道︰「莘丫頭,我們的仇就指望你了。」
「我會的,會向耶律信安討回公道。」
村長欣慰點頭,拍拍燕歷鈞肩膀。「好好護著莘丫頭。」
冰冷的感覺透過掌心鑽入燕歷鈞肩膀,他下意識引氣相抗。
掌心微麻,村長的手被震開,心下滿意,這家伙頗有本事,有他在莘丫頭身邊,不怕大仇無法得報。
「我會。」燕歷鈞道。
村長領著村人向冉莘躬身行禮,起身間,村人的身影一個一個淡去、消失,冉莘向他們揮手告別,直到最後一人離去。
冉莘眉心微郁,抿唇,久久不語。
燕歷鈞明白,她為多年鄰人的離去而傷心,心不由泛疼,那些年她很辛苦,對吧,是他們給她接納與溫暖,是他們雪中送炭……所以他們的仇,算在他身上。
阿凱見她如此,一樣不舍,飄到冉莘身側,安慰道︰「別難過,是人,終要走入輪回,誰曉得下一個輪回不會更好呢。」
看見阿凱又貼著冉莘,燕歷鈞濃眉蹙起,將她拉到身邊,冷笑問︰「既然如此,你怎不走輪回?」
阿凱被他一個靠近,全身不得勁兒,腳一蹬,立馬飄開三尺遠。
這家伙身上是有多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陽氣、煞氣、亂七八糟氣啊,怎地光是接近就讓他惡心想吐,跟懷上孩子似的?
多數人敬畏鬼神,卻很少見過對鬼這麼不友善的男人,真不曉得自己惹上他哪根毛,搞得他心氣不順。
不過,好鬼不與惡人相爭,還是避著些。
咧嘴笑,阿凱朝冉莘道︰「我隨時在你身邊候著,有事喊一聲,我就出現。」
隨時在她身邊候著?阿凱這話太膈應人,氣得燕歷鈞火冒三丈。
陽氣大盛、惡鬼讓道,阿凱轉身想逃,卻听見燕歷鈞說︰「人鬼殊途,冉莘走她的陽關道,你過你的小表橋,沒事別出現,她身邊有本王候著。」
這話……阿凱恍然大悟,原來是嫉妒啊?好端端的大男人嫉妒起飄忽不定的小表,不會吧?
會不會?想知道答案就試試唄。
他沖著燕歷鈞猛笑。「陽關道太寂寞,冉莘需要我長伴身側。」
「她的身側自然有我,與你何干?」
這會兒,太清楚、太明白了!阿凱惡意回答,「可多年來,我與冉莘氣息相通,心思相系,默契無比,你……要不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氣息相通、心思相系?這句比在「身邊候著」更惹人討厭。
怒火賁張,想也不想,他朝阿凱發去一掌,沒想到……對,連燕歷鈞自己都沒想到,那一掌發出的,居然不是掌風,而紅色烈焰?
青色的阿凱被紅色的火焰燒到,他跳腳大叫,刺耳的聲音卻讓燕歷鈞感到無比暢快,只見他身子一飄一躥,直接投進藥田旁的水塘里,咚地一聲,好不狼狽。
燕歷鈞高興得不得了,這不就是遇神殺神、遇鬼滅鬼的氣勢嗎?很好,往後他知道該怎麼對付惡鬼了。
冉莘明知道阿凱無事,卻仍不滿地看著他。「為什麼欺負阿凱?」
燕歷鈞不回答,因為阿凱沒資格插入他們的對話中。他裹住她的手,在掌心間輕揉。
「這麼冰,肯定是被鬼氣侵體,以後少和鬼打交道。」
她實在不想一再重申,可這人怎麼就進不听呢?「我是縫尸體的。」
「因為做事形成的體寒?既然如此……我來溫暖你。」他將她抱進懷里,他的身子很暖,多靠靠就能改變體質。
陡然被圈住,寒如其來的溫暖讓她心頭一滯,可……這怎麼能行?
他是王爺,她是仵作娘子,他高高在上,她失卻貞潔,這樣的兩個人,永遠都湊不到一起。
「放開我。」她企圖掙月兌他的懷抱。
「不要。」
「你憑什麼不要。」
「憑我喜歡你。」他不介意一說再說,直到她認真看待他的話。
「說謊,我清楚你有多討厭我,我軟弱、我沒出息,我全身上下都是讓你討厭的缺點。」
「有缺點改進就好啦,我又不嫌棄。」
「我自己嫌棄行不行?」
「不行,除了我,誰都不能嫌棄你。皎月,我喜歡你,是真的喜歡。」
玩繞口令嗎?她眉頭打上死結。「你這麼說只是罪惡感,因為你善良,因為……」
他捧住她的臉,滿眼驚喜。「在你眼中,我是個善良的男人嗎?!」
冉莘無奈,這不是重點好嗎?重點是那是他的錯覺,重點是他不應該隨便抱人,重點是……
她來不及開口,他又搶話。「很好,你已經找到我一個優點,等集滿三個優點,你就會慢慢喜歡我,等集滿十個優點,或許你會覺得這個男人還不錯,若是集滿五十個,你大概會想和我生生世世情緣不滅。」
天……他在說什麼啊,她被他繞得七葷八素,滿腦子的豆腐渣……
找到藏寶圖、解開秘密,休整幾日,他們準備出發返京。
有足夠人手,他們將村民骨骸搬出山洞,化作骨灰,與師父一起埋在梨花樹下,密室里的東西搬出,一一裝上馬車,再將柳葉村里的米糧、家禽家畜送到縣衙,施粥濟貧,為柳葉村的村民積陰德。
留在山上的最後一晚,燈光把屋子照得透亮,這次來了二十人,每間房都住滿了,師父的家從來沒有這麼熱鬧過。
小廳里,冉莘沏好茶,送到燕歷鈞手邊。
不是他愛喝的雨前龍井,而是由冉莘調配的藥茶,打仗多年,他的身子虧損不少,仗著年輕不管,待年歲大了肯定要滿身毛病。
冉莘決定不回冀州了,她承諾為師父和村人報仇,何況懷璧其罪,為免日後麻煩叢生,藏寶圖必須獻上去。
燕歷鈞本想撥幾個人,護送點點和木槿早一步回王府,但點點鬧情緒,她想和燕歷鈞在一起。
理由很簡單,因為他說要慣她一輩子。
那麼小的孩子卻精明到讓人頭痛,她深怕被燕歷鈞丟下,時刻賴在他身上。
有點點做了初一,木槿自然做十五。
她對冉莘說︰「我能夠放你一個人走?半點算計都沒有,老是心善做白工,還搭上棺材錢,我當然得時時看著盯著,否則再多的家產也禁不起你敗。」
哪來的話?她幾時敗家了?何況不算過去的,光進京那票她賺的可不少。
「幾萬兩銀票,全在你懷里兜著呢。」冉莘為自己辯白。
「那是趁宮變賺來的,又叫做國難財,機會稀少,當然不能亂花,得好好存起來。」她下意識把雙手壓在胸口,深怕有人來搶,不過下一刻她雙眼放光,盯得燕歷鈞滿身不自在。
「干麼?」
「你是王爺耶。」她用看金子的眼光看他。
「懷疑?」燕歷鈞輕嗤,她今天才認識他嗎?
「是能力大、本事強,很了不起的王爺耶。」
「不然呢?」
「那你能不能想辦法,發動幾場爆變?」想到滾滾而來的銀票,她突然覺得,宮變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
過去天高皇帝遠,很難踫到這種好事,現在有肅莊王在,發動宮變不算難事吧?
話出,隨平的心肝震蕩好幾下,這種話能隨便說嗎?會砍頭的呀!
燕歷鈞很想嚇唬嚇唬木槿,但視線接觸到冉莘,實然間愛屋及烏,突然間不想把木槿那只烏鴉給去毛拔骨刨髒剁肉。
點點學話,問燕歷鈞,「那你能不能想辦法,發動幾場爆變?」
同樣的話,點點來說,燕歷鈞沒有大逆不道的憤怒感,眼底只有滿滿的寵溺。小孩子不懂事嘛,算得了什麼?
親親她的額頭,怎麼越看越像他的女兒?他非得領養點點不可。
他用父親的口吻,認真教育點點。「當然不行,一場爆變,死掉無數官臣,連累不少無辜百姓,身為明君,不會讓這樣的事重復發生。」
「皇帝是明君嗎?」
「是。」他回答得斬釘截鐵。
「那你有弄錢的法子,像宮變這麼好賺的嗎?」木槿相信,他們這種高高在上的權貴,弄錢不過是勾勾手指頭的小事。
「你要多少錢才夠?」燕歷鈞口氣不耐。
他只是隨口問問,沒想到木槿當真了,扳動手指算了半天後,問︰「王爺有多少?」
點點學話。「王爺有多少?」
同樣的話,他又是迥然不同的態度。「點點乖,別叫我王爺,叫大叔。」這句是回點點的,氣無比溫柔。「要多少有多少。」這句話是丟給木槿的,口氣帶著恐嚇。
真的假的?這下子,木槿全身都浸yin在光圈里頭。
「五百萬兩有嗎?」
「五百萬兩有嗎?」點點問。
額頭冒出三道黑線,她想掏空他的家底啊?燕歷鈞未回答。
點點咯咯大笑,爬到燕歷鈞腿上坐著,圈住他的脖子,像是同情,也像安慰。
隨安跳來解救自家主子。「听說姑娘很有錢,能不能借一點?」
「行,等我回家和爹娘商量商量。」木槿順口回答。
「可……姑娘不是被師父收養的孤兒嗎?」隨安不懂了。
「是啊,所以,沒得商量。」
噗,隨平噴笑。
點點說道︰「不能跟小泵姑借錢的,因為爹親娘親,都不如銀票親。她可以借你爹爹、借你娘,就是不能借錢。」
點點的話,又讓隨平捧月復。
見氣氛輕松,冉莘說道︰「前年突如其來一場大雪封路,我們出不去,炭火備得不足,凍得人直跳腳,猜猜木槿怎麼做?」
「怎麼做?」
點點回答,「她把銀票縫在棉襖里,說穿上就不冷了。」
一听,滿屋子的人全笑翻。
隨安大掌一拍,說︰「難怪要五百萬兩,五百萬兩銀票,縫頂帽子、做雙鞋子,再裁件披風,應該夠用。」
木槿皺眉不解,「有錯嗎?銀票分明就是御寒聖品。」
她一開口,又惹出哄堂大笑。
隨安把手肘壓在隨平肩膀,道︰「在主子身邊多年,你連半兩銀子都沒存下,看樣子,你得娶個像木槿姑娘這樣的,才能發家致富。」
木槿看著「很英雄、很偉大」的隨平,「你很會花錢嗎?」
隨平想起她軟軟的身子,黑臉泛起微紅。「都是兄弟的,老要我請客。」
「這可不行,他們拿你當冤大頭了。」
「我也沒辦法,兄弟嘛!」他搔搔頭,臉紅得更嚴重。
「不行不行,再好的兄弟,相處時也得有原則啊!走,我帶你看看我的帳冊,你必須學會理財,淺淺跟我說過,你不理財,財不理你,到最後可真要落一個孤貧下場。」她拉起隨平往自己屋里走。
手被軟軟的小手握著,倏地,隨平從頭頂、脖子、肚子到腳趾全都紅透。
這個時候的隨平絕對沒想到,隨安一句湊趣的話,真把他和木槿給湊在一起,更沒想到,在若干若干若干年後,他的家底竟然比主子爺更豐厚。
所以想要家宅和樂,得娶賢妻,想當翁富家紡,就得娶冉木槿。古人誠不欺我也。
隨平、木槿離開後,隨安想起梅雨珊的下場,立刻無比「懂事」起來,他哄著點點到外面玩,因為……他不想被發配邊關。
廳里只剩下兩人,冉莘不自在地端起茶,低頭啜飲。
有人的時候,還可以假裝遺忘,只剩下他與她的時候,那個「生生世世情緣不滅」就會跳出來,弄得她無比尷尬。
她不知道是只有自己這樣,還是天底下的女人都一樣,踫到這種事會頭昏眼花?
怎麼能夠不昏?想不透的呀,事情竟是急轉直下,和她的認定截然不同,他對她明明就是討厭挑剔,不可能心疼歡喜,他欺負了她一輩子,現在卻說那是為了引起她的注意……
昏了、亂了,她真的情願相信,那是他另一回合的惡作劇。
于是她的鎮定篤定和自主獨立被逼回去,她的膽小怯懦現了形,本來她就是屬蝸牛的,現在她又回頭尋找自己的蝸牛殼。
他笑眼眯眯地把椅子挪到她身邊,她下意退把椅子往旁邊挪兩分,他再近,她再挪開,然後很無聊的兩個人把椅子挪了一圈,又回到原位。
「你想做什麼?」嘆口氣,她滿臉無奈。
「想跟你說話。」
「想說話就好好坐著,靠那麼近做什麼?」
「我怕你听不清楚。」他一臉無辜,然後又把椅子挪近她,近到肩膀對肩膀,手臂貼手臂。
不動了,她不想花整個晚上的時間玩挪位游戲。「好吧,你說,我听。」
「好。」他歪過身子,頭靠在她肩 ,親昵這種事,他越做越順手。「我知道你很多事。」
「然後?」
「你在冀州很有名氣,縣太爺破不了的案子,只要請你去驗過尸,很快就能破案,其實你並不會驗尸,但你能和亡靈對話,再從中細細剖析命案癥結,對嗎?」
「對。」她真正的功夫,是讓死者漂亮離去,冉國風俗重視喪禮,往往喪禮辦得比婚禮盛大,所有親人都要與死者見最後一面,並予以祝福,為他祈求來世榮盛,最終共飲一杯酒。
生者將酒喝一半,另一半灑入棺木中,引火焚燒,將骨灰埋于樹下。
她在師父留下的書冊中,知道靈尹殿所有事。被選入靈尹殿的男女,要學的第一個基本功就是打理尸體,之後才能習醫、制毒,學習機關制作,被打開天眼之後的護法,就可以開始學觀天象、卜算國運。
「人死後,靈魂能在世間停留多久?」
「不一定,但多數會在喪禮之後離去。」
「阿凱死了多久?」
「不知道。」
「他為什麼不走?」
「心願未了。」
「他的心願是什麼?」
「不知。」
「他沒讓你幫忙?」
「人小力微。」
「我可以幫他。」
他有這麼好心?不是和阿凱不對盤?她疑惑的目光落在燕歷鈞身上。
他呵呵笑著為她解答。「對,我討厭他,如果幫點忙就能夠送走他,我很樂意這麼做。」
「等耶律信安的事解決,我們回冀州後,你就再也看不見他。」
他皺起濃眉,下一瞬又揚起嘴角,「我不想讓你回冀州,有我在,你可以安安穩穩在王府里生活。」
「我說過,你不必讓罪惡感羈絆。」她口中氣凝重。
「我說過,我喜歡你,和罪惡感無關。」他語調輕松。
五年的軍旅生涯讓燕歷鈞學會,想獲得,就得主動出手,勝利不會平空掉來,所以他有足夠的能耐和本事和她磨。
「為什麼喜歡我?」
「不知道,喜歡就喜歡,何必追究為什麼。」
「胡里胡涂喜歡不難,胡里胡涂過一輩子太難。」
「是嗎,要不要試試?」
「這種事能試嗎?」這時候的他,看起來就是那個沒長大的小霸王,她企圖用理智解釋他的行為,可他的行為偏偏分化了她的理智,她清晰的頭腦因他而渾沌。
耳畔傳來他的聲音,他的聲音很溫柔,是她從未听過的溫柔。「不確定的事當然要試。」
說著,他扳正她的身子,額頭靠上她的,溫熱氣息噴上她的臉,在她尚未反應過來時,他的唇封上她的口,只是小小的接觸,突然間不曉得是誰丟的炮竹,轟地一聲,震壞她的知覺。
微軟、微甜、微香,輕輕啄吻再不能滿足他,于是他加重力道,在她的唇舌之間輾轉流連。
文火逐漸升溫,熱烈了他的胸懷。他很確定她很開心,這回不會有個「磨鏡」跳出來破壞一切。
他不是童男,男女之間是怎麼回事,很早很早前他就明了。
于他而言,床上翻滾,就像戰場殺敵、武場練功,發泄一通、經歷一場汗水淋灕,證明自己是個男人,兩者之間的差別是一個文打,一個武打。
未上戰場之前,不曾領略悉敵的成就感,床上那檔子事,倒還有幾分樂趣,可是經過那件事後,他再不肯與女人廝混,好像這麼做會褻瀆什麼似的。之後上過戰場、砍過頭顱,相較起來,上床更是少了那麼點刺激。
年紀漸長,母後催促,他想迎親娶妻不過是找個肚子傳宗接代,完成他身為男人的責任,是誰都無所謂。
所以他無法明白,哪會有阿驥口中那種過度夸張的「滿足」?在女人身上獲得滿足,不如在敵人頭上取得。
但是這個吻,竟讓他有了初步明了,明了……滿足是怎麼回事。
他很想試過試滿足到底會發展成什麼情況,于是他放縱自己,在她身上奪取。
冉莘呢?對于房事,她的唯一經驗是痛苦,是害怕,是想逃避。
這回她腦袋清醒,沒有被下藥、沒有身不由己,可是被他的唇踫上,她便軟了手腳、軟了身軀,也軟了心。
她的第一次並不愉快,當藥效散去、神智清醒之際,隱藏在羞愧感之下的某種情緒隱隱發酵,她恐懼,她不敢承認那個情緒的存在,只能將它強勢鎮壓。
如今,她不敢承認的東西在胸口、在腦海里飛快膨脹,加速醞釀。
滿滿地,她的知覺里全是他的氣息,漲漲的,全身血液似在沸騰翻滾,她像鍋里的魚,在熱湯里騰躍、熬滾,煉出女乃白魚的湯汁,勾引得他垂涎三尺。
這樣的吸引力,他們都感到陌生,卻不排斥,而理智被感覺捆綁,無法做出正常分析,于是他們只能沉論再沉淪。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親吻,卻是第一次陷入太深,若非如此,燕歷鈞不會在刀尖接近冉莘後背時才發現!
「小心!」阿凱尖銳的聲音在耳際響起。
雙眼猛然一睜,他抱住冉莘,快速旋身,冉莘幸運地避開刀尖,燕歷鈞卻是把自己給送上前喂刀。
刀刃刺入他的手臂,扎進血肉的悶聲清入耳,對方猛然拔刀,鮮血激射,一道腥紅在眼前散開。
阿凱抓起杯子,一個個朝黑衣人丟去,對看得見阿凱的燕歷鈞冉莘來說不覺怎樣,但對黑衣人而言就很可怕了,杯子飛起、杯子砸來、杯子落地……
趁著對方閃神,燕歷鈞抓起腰間佩劍出鞘,劍招行流水間逼得黑衣人無處閃躲,在生死之際,黑衣人回過神,他知道柿子該挑軟的咬,所以一招一式全往冉莘身上招呼,迫得燕歷鈞必須單手護著她與黑衣人對打。
燕歷鈞左臂傷重,為保護冉莘,他任由鮮血狂噴,噴得她一頭一臉,視線模糊,她只是不確定,模糊視線的,是他的血還是她的淚。
對方專挑冉莘下手的態度讓燕歷鈞大怒,顧不得再受一回傷,他挺身上前,再度用肉身擋刀,卻也在對方長刀劃過他前胸同時將長劍從他前月復穿入、後背透出。
屋里的動靜驚動侍衛,他們舉刀往外沖出,這時才發現院子里外有數不清的黑衣人。太大意了,連日來的平靜讓他們放松了戒備。
雙方廝殺起來,這一場混仗,砍殺了將近半個時辰方才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