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歷鈞跨開大步,在廳里來回走動,急促的腳步暴露了他的憤怒。
他不懂,為什麼明明已經用盡方法將此事按下,謠言卻像長腳似的在四處傳得沸沸揚揚?
誰在同他作對?
問題成形同時,答案也呼之欲出。
燕歷鈞恨恨咬牙,六年前的事始終沒找到凶手,而六年後,再也不需要找了……一事又一事的發生,他有理由懷疑此事與燕歷堂月兌不了關系。
他們都太大意了,以為砍斷他的臂膀,燕歷堂再也翻不出新把戲,沒想到狼子野心不熄,這種人斷臂斷肢不夠,非要斷頭才能令他歇下心思。
凝睇燕歷鈞躁動暴怒的背影,燕歷銘垂下眉睫。他不再是當年的大皇子,父皇已讓他入主東宮,進御書房參政多年,對于朝堂里的暗潮洶涌,他比起長年在外打仗的老四更清楚。
當然,他更清楚……那樁舊事,始終沒自老四心頭抹去,即使徐皎月已死、他已娶童氏為妻。
他大掌落在燕歷鈞肩膀。「老四,多想無益。」
猛然轉身,他氣恨道︰「這次我不會讓他稱心如意,我一定會娶梅雨珊,不管她名聲如何!」
燕歷堂不就是不想讓梅雨珊嫁給自己,不就是擔心梅相爺支持太子的態度益發堅定?哈哈,蠢!他真以為梅雨珊沒嫁成,梅相爺就會轉而支持他?
哪有那麼簡單?多年媳婦都能熬成婆,多年老臣能不熬成狐狸?梅相爺心里豈會沒有半點成算?!
太子反問︰「娶梅雨珊,只是為了不教老三稱心如意?」
他目不轉楮地望著老四,明白烙印在他心底的罪惡感—— 徐皎月。
徐皎月是寧王的嫡孫女,小時候經常進出後宮,後來父皇賜婚,她成為他的未婚妻,卻不料在成親之前遭人設計,被老四辱了她的清白,弟弟奪兄嫂清白,這事狠狠地打擊了皇室顏面。
所有人都以為應該藏著腋著,燕歷鈞卻曾咬牙發誓,無論如何都要娶徐皎月為妻,為此他甘受杖責,甘願吞下委屈,忍受所有惡名,他單純地以為只要自己承擔所有責任,徐皎月便能活命,沒想到……她還是死了。
身為長兄,他親眼看見,僅僅一夜,老四迅速成長。
想起皎月,燕歷鈞清澈分明的大眼楮蒙上一抹黯然,那口氣已經六年了,不曾消退過。他宅心仁厚,不願弒兄,只暗地里一步步剪除燕歷堂羽翼,而這一回……燕歷堂已然觸及他的底線。
「皎月是個單純的後院女子,憑什麼要被卷入朝堂政爭,憑什麼成為某人貪婪的犧牲品?不公平!」燕歷鈞平靜地說著,心底早已波濤洶涌。
「已經過去了,別把所有錯攬在自己身上。」太子輕聲道,卻也明白老四重情重義,一生不願虧負別人,何況是她。
「若非年輕氣盛,與人爭賭,我豈會被設局,又怎會毀去她的清白……」
望著他痛苦的眉眼,太子不舍。
那時老四才多大?十五歲吧,十五歲的男孩,咬牙忍受杖責、一語不發,鮮血飛濺,幾乎要走他半條命,自始至終他沒叫喊流淚,卻在傷口痊愈、听到徐皎月自盡消息時,淚流滿面。
他逼迫自己迅速成長,風流紈褲的四皇子死去,勇敢無懼的燕將軍取而代之,他見過歷鈞練兵,那種不要命的練法,讓人觸目驚心。
「徐皎月那樣干淨純粹的女子,不適合後宮,就算她最後順利成為太子妃,也無法在東宮安然生存,她的悲劇是從被選為皇子妃那天就注定了。」
童氏沒有徐皎月那樣一顆玲瓏剔透心,但她圓融世故,懂得妥協,這種人才能在後宮如魚得水。
「她因我而死。」燕歷鈞固執。
「六年了,足夠讓許多事煙消雲散。」
燕歷鈞苦笑,散不了的,那道傷口太深太重。「大哥幫我,我不允許梅雨珊走上同樣的路。」
「發生這種事,就算錯不在她,父皇也不會松口,梅雨珊想當王妃是不可能了,但我會去梅府一趟,若梅相爺願意讓女兒為妾,有你護著,至少可以保她一世平安。」
雖然梅雨珊仍是完璧,但名節已毀,這樣的女子怎配得上老四?
何況他暗地查出,梅府二房與燕歷堂有所勾結,日後事發,倘若梅府二房在當中插上一腳,恐怕連梅相爺都很難全身而退。
到時失卻名節的罪臣之女,又怎能配得上皇帝愛重的肅莊王?
眼下他能做的是—— 搶在燕歷堂生事之前,將梅雨珊抬進王府,方能了卻老四心事。
「可以。」燕歷鈞妥協。
「我知道你一直在查徐皎月那事的幕後黑手。」太子道。
「是。」
「我找到證據了,雖然無法直接證明是老三的手筆,但他月兌不了關系。」
「怎麼找到的?」燕歷鈞詫異。
「霍驥從冀州傳來信息,老三與江湖人士勾結,我派出一批人分頭調查,查到不少驚人內幕,不光是徐皎月事件,還有一群死得莫名其妙的大臣,他與宮衛統領李捷的暗中交易,以及……」沉吟片刻後,太子凝重道︰「我猜測,父皇在早朝時昏倒,與那個江湖組織有關。」
聞言,燕歷鈞道︰「那還等什麼?我們去父皇跟前揭發他。」
「父皇仁慈寬厚,老三狡猾多辯,他做的每件事都留了一手,到時他若是推人出來頂罪,你願意他全身而退?」只怕到時還會被反咬,日後再有可扳回一城的證據,父皇都要對他們抱持懷疑態度。
「難不成有了證據,還要放過他?」
「老三的罪名必須是板上釘釘,必須是……」
腦袋轉過,燕歷鈞道︰「即使父皇想饒他一命,律法也不允許的大罪!」
律法也不允許的大罪……
目光相對間,兩人異口同聲道︰「逼宮。」
「怎麼做?」燕歷鈞剛問完,隨即又說︰「逼迫他,讓他覺得再不動手,便永遠不能坐上龍椅。」
太子點頭。「再給他制造一個邁向成功的大好機會。」
徐皎月之死、暗殺朝臣、私下結黨、與李捷交易,再加上培植江湖幫派……燕歷堂已經做了這麼多事,讓他就此歇手,豈能甘心?
這些年來,在皇妹燕欣然的幫助下,他們與霍驥連手,屢建奇功,而自己也順利受封太子,入主東宮、參與朝政,眼看著民心歸順、百官臣服,他這個太子位置越穩固,燕歷堂就越沒戲唱。
倘若讓老三就此休養生息,待日後再尋機起事……日日防賊太辛苦,不如推他幾步……
「大哥指的機會是?」
「父皇龍體欠安,為考驗我的本事,打算讓我臨朝听政,若是讓老三從太醫那里听到一點消息……」
燕歷鈞接話。「父皇若是駕崩,就得由身為太子的大哥接位,他必須搶在那天之前行動。」
就算不逼宮,也得逼得父皇下傳位詔書,否則多年的謀劃,豈不是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
「目前你手中控有京畿軍隊,你在京城一日,他就不敢輕舉妄動。老四,想不想出去散散心?」
燕歷鈞勾勾眉頭,回答,「未婚妻被搶,本王心情惡劣,自然要出京散散心。」
「去冀州吧,看看咱們的欣然妹妹。」
「好啊,順便看看霍驥那家伙,有沒有本事挽回欣兒的心?倘若他不行,我可以幫著使力氣。」
「見到人之後,把京里的消息傳給霍驥,便悄悄回京。」
一擊掌,他最喜歡回馬槍了,他要殺得燕歷堂措手不及。「大哥留在京城,別忘記適時給他添點柴、燒幾把火。」
「這是當然的,他不把動作給搞大,父皇怎會相信,他那不爭功名、恬然寡淡的三皇兒野心如此之大。」太子搭上燕歷鈞肩膀,笑得滿臉賊。
「我相信大哥能逼得他跳腳。」
「永遠別懷疑我燒火的本事。」他挺欣賞熱鍋螞蟻跳舞呢。
竹籬茅舍,白花花的陽光照在金黃色的絲瓜花上,蜂蝶在花叢間汲取花蜜,風陣陣吹拂,帶來清涼。
不大的院子里,除攀藤絲瓜之外,還種著一棵玉蘭樹,樹干很粗,樹卻不太高,約有一個半人高度吧,每到花季,玉蘭花的香味充斥著屋里每個角落。
有七間房舍,都不大,最左邊那間與其他六間沒連在一起,上頭掛著小小的木匾,寫著「終屋」。
右邊的六間房分別是藥房、繡房、書房以及三間臥房。
屋宅後面有廚房、柴房、一口井,剩下的地方養一窩雞,種兩畦菜蔬。
這個家的組成分子是三個女人。
冉莘,二十一歲,未婚,長相……可以稱得上傾國傾城,如果換下荊釵布裙,說她是皇後娘娘,會有不少人相信。
冉木槿,十八歲,也未婚,身量比一般女子都高,樣貌清秀,頗有幾分英氣,剛搬來的時候,她經常女扮男裝,扮演家里的男主人。
目的?當然是用來唬人,家里有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多麻煩,要是沒有男主人,每天得花多少時間應付媒人婆?
幸好冉莘的「手藝」漸漸傳出名聲,由于她的手藝過于驚人,現在就算有媒婆必須經過她家門前,也會想盡辦法繞遠路。
而家里的第三個組成分子—— 冉雨點,五歲,同樣未婚。
明明都是姑姑,她喊冉莘姑姑,卻不喊木槿小泵姑,這件事曾經引起木槿嚴重抗議。不過也許佷女肖姑這話是真的,因此她眉眼像、鼻唇像,連說話口氣、神態通通像極了冉莘。
由此可以推論,若干年後,上冉家求親的媒人,定會盛況空前,前提是—— 她沒繼承姑姑那門手藝。
照理說,三個女人獨居在村子偏遠角落並不安全,好歹該養幾條狗看門,以便在危險發生時,汪汪幾聲做為示警,但她們沒有。
因為她們養了一只鬼。
會飄、會飛的鬼,他不但能夠在危險發生時,盡快通知主人,還會丟東西嚇唬人,功用可比只會汪汪叫的狗好得多。
辰時正,木槿在繡房里忙著,針上針下,飛快穿梭,她的繡工不敢說是大燕朝排行第一,但前三名肯定有。
別問她師承何人,木槿那手功夫是打娘胎里帶來的,兩句指點、一本秘笈,她就能琢磨出雙面繡這種高難度繡法,這種本事哪是靠勤學能夠得到的?
點點正在房里練字,書房是除終屋之外空間最大的屋子,有兩面牆都排滿書櫃,藏書好幾百冊,讓人懷疑她們是不是把賺來的銀子全花在書本上頭。
許是家庭氛圍吧,點點最喜歡的是听大人念書,最愛的玩意兒叫做紙筆,最熱衷的游戲是認字,或許也是打娘胎里帶來的本事,她的畫呀……沒人相信,那是出自五歲孩童的手筆。
木槿繡花、點點練字,那冉莘呢?她正在終屋里忙碌著,目前木槿賺得不少,但維持家中生計的依舊是冉莘。
終屋?是什麼鬼啊?
終屋不是鬼,但屋里接待過不少鬼。
沒錯,這就是冉莘嚇得媒人不敢上門的手藝—— 她擅長縫補尸體,她會和死者亡靈溝通。
多數時候死者離世,靈魂便也跟著離開,不會在尸體附近多作逗留,所以她的正常工作是將死者打扮得漂漂亮亮,送他們走入另一段旅程。
若死因不單純、心有遺憾,亡靈往往徘徊不去,試圖找人訴說委屈,這時冉莘便成了最佳傾听者。
她並不是仵作,但「亡靈溝通者」這種職業,無法得到多數人認同,為著完成死者遺願、逮出凶手,她便以仵作自居,藉由亡靈自述、從尸體傷口來推論死因,幫忙縣太爺抽絲剝繭、破解命案。
一次、兩次下來,也不知道哪個好事者給了她「仵作娘子」這個封號。
也許是冉莘長得太養眼,也許是她的本事驚人,也許女人從事這行,本來就容易被說嘴,因此到冀州定居的第二年,雖稱不上家喻戶曉,但哪里有命案發生,就會有人提起她的名號。
除衙門以外,高門大戶也是她經常進出的地方,大戶後宅骯髒事忒多,命案屢見不鮮,但不管是修整尸體或破解死因,有她出手,很少有無法解決的。
台上放的是個荳蔻少女,唇紅齒白、一頭烏黑長發披在身後,她赤luo的身體已經清洗干淨,皮膚白皙,可惜她的雙手雙腿布滿大大小小傷口,一寸、兩寸、三寸都有,把柔女敕肌膚劃得慘不忍睹。
冉莘坐在台邊,細細縫補傷口。
剪斷線頭,木軸上的線已經用完,冉莘嘆,這人對自己多狠吶。
走到櫃子邊,打開櫃門,里頭有十幾捆深淺不同的肉色棉線,線是冉莘自己染的,外頭鋪子買不到,她取出最接近尸體膚色的棉線,重新坐回台邊,取線、穿針,繼續她的工作。
一道陰影飄來,冉莘沒抬頭,但嘴角微揚,來了啊……
是該來了,每個人……呃、不,是多數的鬼對自己最後一場主角戲都會感興趣,尤其是心有不甘者。
女孩心細,發現冉莘的笑意,飄坐到工作台上,晃動兩只縴長細腳。「妳看得見我?」
「嗯哼。」冉莘沒停下工作,縫到她小腿處的傷口時,發現腳踝部位有幾顆乳突似的肉瘤,像腳煉般圍成一圈,心微震,下意識抬眼,看向工作台邊晃不停的雙腳。
沒有?所以不是與生俱來的?莫非……
冉莘指著腳踝處問。「這是怎麼弄的?」
女孩聳聳肩,回答,「不知道,或許是病了。」
「不對,是中毒,妳吃過什麼東西……我指的是,很特別的東西。」
女鬼認真回想,片刻後緩聲回答。「我被壞人綁走的時候,他們曾經喂我吃一種……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味道有點像麥芽糖,甜甜的,對了,半夢半醒間,我听到他們說,吃了那個會讓我改變容貌。」當時,她還以為是自己作夢胡思亂想。
冉莘看看尸體、再看看女鬼,容貌並無不同。
女鬼也順著她的視線看向尸體,陷入思考,之前沒想太多,只忙著和婚事對抗,現在……
「我想,我的容貌應該改變過,被抓之後,我曾經與哥哥、父親擦肩而過,當時我發不出聲音,他們卻不認得我……」
「然後呢?」
「我被帶回家的前幾天,他們不再給我吃那個,會不會因此容貌就恢復了?」
「妳被送回家後,家人沒有發現異狀?」
「對啊,妳沒提,我都沒發現腳上長出這個。」
冉莘蹙眉,忍不住多看幾眼腳踝上的環狀乳突。
女鬼問︰「妳不覺得奇怪嗎?我為什麼要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是好奇。」
「想不想听?」
冉莘道︰「妳願意說的話。」
「怎會不願意?好不容易踫到一個能看見我的,我還指望妳幫忙呢。」
「說吧。」
女鬼嘆道︰「爹娘被騙了,對那個壞家伙忒好。」
「哪個壞家伙?」
「我叫顏心心,爹娘有三個兒子,卻只有我一個女兒。」
「捧在掌心哄大的?」
「是啊,他們可疼我啦,不只爹娘疼,哥哥們也疼,家里不算富裕,可我過得不比千金小姐差。後來我看上劉家的秀才郎,他長得那樣俊俏,脾氣又溫和,村子里的姑娘誰不喜歡他?
「我沒有非要當官夫人,就算他做一輩子的秀才郎,只能教教幾個小孩念書寫字,我也樂意陪著他過苦日子。」
「可他成功了?」
「對,鄉試上榜、會試上榜,劉尚文過關斬將,在殿試時拿了個探花郎。我真心為他高興,我開心,不是為自己,而是因為在仕途上一展長才是他的願望。
「探花郎游街那天,爹娘買下長長的一串鞭炮,那聲響,從村頭響到村尾,人人都曉得劉家花大把大把的錢,終于把女婿栽培成大人物,劉家閨女有好日子可過啦。」顏心心說到這里,垂下眉睫,嘆口長氣。
「後來呢?」
「榜下抓婿,他被高官看上,想把女兒許配給他,可我們已經訂親了呀。
「劉尚文再重視形象不過,何況初入仕途,倘若拋棄糟糠、另聘高門,這事傳揚出去,定會名譽受損。于是他花錢,買通流氓把我綁走,壞了我的名聲。」
輕閉眼,冉莘皺眉,她真痛恨這種事。
「爹娘、哥哥都寵我,我一失蹤,他們立刻封鎖村子,還到縣里報官,流氓見情況危急,喂我吃下麥芽糖……別笑我傻,在妳提問之前,我一直以為那是麥芽糖。然後他們順利帶我離開村子躲藏,我以為再也回不來了,沒想到劉尚文出現,把我給救下。
「那出戲,他演得可起勁啦,身上還被踹了好幾腳,要不是我假裝暈倒,要不是親耳听見劉尚文和流氓們的對話,我怎會知道,整件事根本是他一手策劃。
「妳說,天底下怎有這麼貪心的人?既想娶高官女兒為妻,卻又不肯放過我?」
冉莘明白了,劉尚文想以妻為妾,卻尋不到借口,只能壞她貞潔,逼她低頭委身。
「我已經失去貞潔,高高在上的探花郎還肯迎我為妾,這舉止在外人眼中,叫做感恩圖報,我爹娘、哥哥為此心生感激,不但同意他以妻作妾,還打算拿出一半家產給我當嫁妝。」
「妳沒告訴親人,所有事是他處心積慮謀劃的?」
「我說了,但沒人相信,連大夫都說我得到 癥,還說得讓我心想事成,病癥才會慢慢好轉。爹娘知道我喜歡他,以為嫁給他、心想事成後我的病自然會痊愈,所以不論我怎麼哭喊,他們都不相信劉尚文是個大壞蛋。
「我氣急敗壞,用刀子割自己。好奇怪吶,第一刀劃下去,我竟不覺得疼,只覺得解氣,然後兩刀、三刀、四刀……直到最後一刀,劃在喉管上……鮮血激噴,嘗到腥咸味道,我死了,可是真的不痛,半點都不痛。」
冉莘皺眉,停下手上的縫針,掀開她的眼皮,再細細查看她身上每個細節處,抬起頭,對上顏心心的眼,問︰「除不痛之外,妳會不會感覺口干舌燥?會不會躁熱潮紅、心跳加快、頭腦昏脹,經常哭哭笑笑、肌肉抽搐?」
「是,還老覺得有人在耳邊說話。」她懷疑過,自己也許不是得到 癥,而是冒犯哪處神明。
「給妳看病的大夫是誰請的?」
「還有誰,自然是劉尚文那個偽君子。」她輕哼一聲。
「是不是不吃藥就難受,吃下大夫的藥才好些?」
「對,妳怎麼知道的?」
冉莘哀憐地看著顏心心。「沒猜錯的話,那大夫開的藥里,有一味蔓陀羅花。」
中毒的她行為反常、言語詭異,難怪疼她護她的親人,選擇相信大夫卻不信女兒,劉尚文果然不是好東西。
听了冉莘的話,顏心心愣住,竟然、竟然……搖晃的腿不晃了,她的肩膀垮下,低下頭默默垂淚。
冉莘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只能繼續工作,終于縫完最後一針,剪斷線頭,她對顏心心說︰「別難過,我幫妳。」
顏心心抬眸,頗感意外,她們之間哪有深厚交情,值得她為自己冒險?
「劉尚文是官,妳只是平頭百姓。」顏心心提醒。
「誰說小蝦米不能杠上大肥魚?相信我。」
她笑了,飄上前,用力抱她一下。「謝謝妳,冉莘。」
陰寒刺入骨頭,但冉莘沒皺眉,她早已習慣承受這樣的「感激」。
用艾葉清洗過身子,冉莘走進書房,正在畫圖中的點點抬頭,笑眼瞇瞇地看她。「姑姑。」
她把點點抱到膝蓋上,親親她的臉,說︰「點點畫得真好。」
「點點畫得真好。」點點說。
她喜歡當復誦機,不斷重復別人的話,要是換了別的大人肯定要發脾氣罵她沒教養,但冉莘和木槿都不想阻止她的「喜歡」。
因為心知,當女人不容易,能隨心所欲的日子不多,為何不多放縱放縱她?
「點點這麼喜歡畫圖?」
「點點這麼喜歡畫圖。」
熟悉點點的冉莘能夠清楚分辨,自己的疑問句得到點點的肯定反應。
「下一趟進城,給點點買新畫筆?」
「下一趟進城,給點點買新畫筆!」
依舊是疑問句和肯定句的差別。
姑佷相視一笑,她們都理解對方。
兩人對笑間,木槿進門,風風火火地說︰「屏風繡好了,明天進城一趟。」
點點咯咯笑開,這麼快就能進城呢!
「屏風繡好了,明天進城一趟。」她復誦木槿的話。
冉莘把點點放下,說︰「可以,不過今天晚上有件事得讓妳做。」
這回點點沒復誦,她張著大眼楮,和木槿一起看冉莘。
這天是顏心心的頭七,下午冉莘幫著顏家人把顏心心入殮了。
離開顏家前,她口氣凝重問︰「你們為什麼要對顏姑娘下毒?」
此話太驚人,全家嚇得回答不出,只有二嫂硬撐著說︰「哪有,冉姑娘怎麼能信口雌黃,潑我們髒水?」
「沒有嗎?」視線在顏家人身上轉過一圈,她裝模作樣地替每個人把過脈後,遲疑問︰「要不,顏姑娘有沒有吃什麼東西,是你們沒踫的?」
大哥想過片刻,凝聲回答,「那時妹妹受到驚嚇,進食不多,她經常頭昏腦脹、脾氣火爆,大夫說她病得厲害……」
想到顏心心,顏家人忍不住黯然神傷,好端端的一個姑娘啊,怎麼會落得這樣的下場?他恨不得將匪徒千刀萬剮。
「有了!藥、大夫開的藥,我們沒吃。」三嫂想起來。
冉莘雙眉松開,忙道︰「大夫開的藥還有沒有剩下的?我看看。」
「冉姑娘懂得醫術?」顏大哥問。
冉姑娘在冀州挺有名氣,知縣大人手上有解決不了的案子,全仗冉姑娘相助,冉姑娘會對他們說這些,莫非……他想起妹妹語無倫次的話,心下一悚……
「懂得些許。」
冉莘才剛說完,二嫂已經急急忙忙搶進廚房,將還沒熬過的藥取來。
冉莘打藥包,細細檢視藥材,愁眉,真被她料中。
取出一味藥材,她說︰「這叫蔓陀羅,大夫用量頗大,當時令妹是否有燥熱潮紅、心跳加快、頭昏,哭哭笑笑、肌肉抽搐、胡言亂語、神智不清的現象?」
「就是這樣,若是不給藥,她就鬧騰得厲害,我們不得不多抓幾帖在家里備著。」
「這不是藥,是毒,恰恰是這味毒藥,害得令妹神智恍惚,做出自殘行為,或許你們該弄清楚,這位大夫是受何人指使,為何要如此對待令妹。」
話點到為止,她離開顏家。
這個晚上,家人夢見顏心心回來,她站在窗外,對父母哭訴劉尚文的惡形惡狀,一聲聲、一句句,說得雙親兄長聲淚俱下。
隔天,顏家兵分兩路,一隊帶著藥去找大夫,逼他說出劉尚文主使一事,另一隊去府城里,尋找拐過好幾個彎的做官親戚,那門親戚正需要政績,以謀個好缺,加上他再九彎十八拐的親戚是御史。
就在這麼拐來拐去的關系中,事件越鬧越大,最終鬧到京城、鬧到皇帝跟前,對村人而言,探花郎是文曲星下凡塵,對皇帝而言,連個屁官都不是。
為端正社會風氣,劉尚文官帽沒保住,原本要以他為婿的高官閉門不見。
再過不久,綁票顏心心的流氓被逮,兩方供證讓劉尚文入獄,前途盡損。
冉莘做這件事,目的是幫忙,別讓死者沉冤,除此之外,也期待從擄走顏心心的匪徒嘴里問出易容藥的出處。
此藥名為「易容」,落到冉莘手中時已經所剩無幾。
匪徒說他們是從一名身受重傷的男子身上偷來的,本以為是什麼仙丹妙藥,才令重傷男子拚命也要護著,強行搶奪後,他們試著嘗嘗,意外發現此藥能令人容貌改變,便特意珍藏,那次若不是被村人困住,哪里舍得拿出來喂食顏心心?
取得「易容」,接連數日冉莘都把自己關在藥房里,她卯足力氣想找出解毒之法,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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