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白無血色的臉,清美到近乎單薄的五官,愣怔不解的迷惑神情,已現水氣的眼求助般朝她望來……穆開微暫將怒火抑下,表情更為淡然。
一旁的黎王驚嚇歸驚嚇,尤其見那把賜劍刀就掛在康王妃腰側,但畢竟「玉羅剎」發火的對象不是他,他自可作壁上觀。
哼哼,吵吧,鬧吧,最好到動刀掄棍、拳打腳踢,把太後娘娘的心肝寶貝康王爺打到吐血,再來瞧瞧你這位具「鎮煞」之效的康王妃,腰能挺得多直?
黎王兩眼興奮到冒光,試圖火上澆油,「弟妹別生氣,別介意,是我硬把瑾熙拉上畫舫的,男人嘛,見到年輕漂亮的姑娘家總足難忍,加上瑾熙應是頭一遭上畫舫游江,對啥兒事都覺新奇,弟妹讓他試試,別拘著……阿,對了,本王一直想擺桌酒席好好同你們夫妻二人賠不是,我正跟瑾熙說這事呢……呃!」心肝抖了一記,因那看著嬌小、實際卻十足凶殘的女子突然轉身正對他。
「黎王殿下。」穆開微雙臂圈起,兩手相搭,微躬身行了一禮。
突然正經八百行禮了……是、是怎樣?黎王眼角抽了抽,「弟妹免禮……」
「皇堂嫂!」一聲熱切的叫聲喚起。
穆開微適才盡避是專心一意盯緊康王爺……那只「不想要了」的爪子看,但進船樓的瞬間,里邊大致有哪蘭人,她眼角余光掃過,已能掌握。
見小少年傅瑾逸跳到面前來,仰著玉顏對她笑意真誠,穆開微如霜歪的臉色終于回暖一些些,對小少年也行了一禮,「九皇子殿下。」
傅瑾逸笑得更燦爛。「皇堂嫂喚我阿九吧,我還要拜皇堂嫂為師呢,阿九給您請安了。」說著,腰板深深一彎,敬拜回禮。
黎王眼角抽得更嚴重,略粗聲道,「九弟別鬧,皇兄跟康王妃說正事呢!」
「哪里是什麼正事?」傅瑾逸堵了回去。「是五哥你說有好玩的事,我才溜出宮來的,結果你把偶遇的熙哥哥也拖了來。若是乘畫舫游江、听听小曲兒便也罷了,做什麼還讓人說些神神叨叨的事,我听著都乏了,也只有瑾熙哥哥撐得住。」漂亮的眼重新迎向眼前的勁裝女子,不掩滿滿的崇拜之情——
「要我說,今兒個最值得說嘴的正事,就是親眼目瞞皇堂嫂的輕功渡江,當真令人眼晴為之一亮,精氣神都充飽。」
黎王兩道濃小小糾當結,硬壓下脾氣,「九弟你這麼說就太失禮了,有眼不識泰山,之前柳真人就曾提點,要本王小心謹慎,酉時之後切不可飲酒,本王僅僅疏忽一回,隔日就在殿前胡言亂語,柳真人還說,有一就有二,避也避不過。」他看向穆開微,尷尬地咧咧嘴。
「所以說啊,那日鬧了康王府也是莫可奈何,但因此被父皇加重處罰,反倒消災解難了,這不,一解禁,想出門透氣兒,柳真人算好方位,提點本王往南邊最好,將有好事要發生。」甚是痛快般拍了下手。「哈啥,當真神準,完全是時來運轉,一個全帝京大小捕快都逮不著的朝廷欽犯竟就撞進本王手中,抓起人來實在易如反掌。」
這一邊,黎王與九皇子和穆開微說著話時,康王爺像是終于穩下神志,見自家王妃沒當場沖他發火,但眸光也不再與他相接,傅瑾熙站起,沉默不語去到她身邊,卻仍然得不不到一點關注。
他原想偷偷拉她的衣袖或衣角博取注意,然她今日一身勁裝,雙腕套著綁手,衣角扎得甚短,實令他無從下手。
再有,她……她根本是鐵了心打算對他視而不見,徹底視若無睹吧,因為偷偷來不好干,他才想著干脆光明正大拉拉她的手,豈料她竟巧妙一閃,向黎王再次抱了抱拳,語氣持平——
「正是為寶華寺一案的要犯落網之事,特意來請教黎王殿下。」
「請教……本王嗎?」黎王一只保養得挺女敕白的食指指向自己,驚愕到眼袋都抽搐起來。
堂堂「帝京玉羅剎」有事請教他?!
開什麼玩笑,這般威風的事兒可不是想有就有啊!
他一拍肚腩,哈哈笑道,「弟妹你問,本王任你請教。啊!你莫不是想知道本王當日是如何逮人的吧?剛剛瑾熙也問了同樣的事,你們夫妻倆也算心有靈犀,哈哈哈,既是這般,弟妹就給本王一點面子,今兒個饒過瑾熙吧?」
「五哥,話題別扯遠了,皇堂嫂還等著你解答。」傅瑾逸很受不了地搖搖頭。
穆開微裝作沒听見黎王替某人求饒的那些話,只道,「確實是想知道殿下令欽犯落網的過程,所以不管事之巨細,還望相告。」
黎王見康王爺好可憐地杵在那兒,而康王妃表面雖未發火,卻是冷冷淡淡、不苟一笑,還不知這對夫妻回府之後,關起房門來要怎麼鬧呢?光憑想象,他都覺得暢懷。
終于啊終于,稍稍能冼刷掉他被那把御賜劍刀拍昏過去的內心恥辱,他揮揮手,一副胸懷大度的姿態。「哈哈,說來說去,其實全賴高人指點。高人說最好往南,本王當日前往城南游玩,高人算出本王好運將至,最好以逸代勞,這恰合本王脾性啊,于是吃吃喝喝、听小曲兒模小手兒……呃,其實就是想干啥就干啥兒。
結果本王起身去解手時,那個不長眼的欽犯自個兒撞上來,被我一把揪住領子,他頭上布帽子被本王打飛,竟是顆大光頭,幾顆戒疤清楚可數。」嘿嘿笑了聲,「明明是個和尚卻躲在青樓妓院里,這也是高招啊,弟妹說是不?」
穆開微沉吟幾息,反問,「寶華寺案到現在,觀欽逃亡四個多月,為何不把頭發留長?發一旦長出,既能掩去頭上戒疤,更便于隱姓埋名不是嗎?」
「皇掌嫂問得好,這確實是個疑點。」傅瑾逸用力頷首。
「呃……這個嘛……」黎王倒沒想到太多,頓時被問住,目光 不由得掃向立于船樓一角、自始至終安靜無語的那人。
穆開微見狀,扭頭揚睫,這才正式與那人對上視線。
她踏進船樓的那時,除黎王跟在她身後,里邊所有的人皆是或跪坐或盤坐,唯有一人從座位上起身,安安靜靜退到邊角的木柱旁,他穿著一身玄黑的闊袖長衫,發色盡為灰白,面龐卻甚為光滑,看起來年歲不過三十。
見幾位皇家貴人瞧過來,身形頗為修長的他略垂首示敬,代替黎王答話,「康王妃此問怕是要親問犯人才能獲得解答,犯人的心思,咱們尋常人難以推敲,小人听聞‘寶華寺七觀’幾位僧人皆足打小出家,說不得那位觀欽師父當了太久的和尚,忽要他蓄發當起尋常百姓,他自己那關過不去也不一定。」
「說得好,說得好!」黎王大臂一揮,點頭如搗蒜。
「這位……非非就是黎王殿下口中推崇備至的高人?」穆開微光明正大打量。
欲將對方的五官和神態看得更仔細些,她下意識踏近,才邁出去半步就覺右邊手肘被人拉住……除了康王爺王,誰敢踏這麼近來拉她?
正事要緊,她此際沒心情找他「算帳」,想也未想也未想便不動聲色地掙開。
黎王听她主動問起,咧嘴笑道,「沒錯沒錯,正是這位柳真人啊。」他急著獻寶一般快步跟將過來。「弟妹啊,柳真人算出本王好運已至,但必須把之前的惡行了結,運才能走得久長,才能真正否極泰來、遇難呈祥……欸欸,所以本王在你與瑾熙大婚那日鬧事,還真得擺一桌和頭酒好好陪罪才成的,屆時本王相敬,弟妹不會不來吧?」
「哪天黎王殿下擺宴,自當登門叨擾。」穆開微四兩撥千金。
黎王笑未停,頻頓頷首。「那好那好。」接著,他調頭對灰發男子道,「柳真人,這位就是我家瑾熙的王妃,真人落腳帝京雖不到半年,但肯定听過她的大名吧?」
灰發男子淺笑。「康王妃,連續三代執掌三法司衙門的穆家所出之女,亦是前‘六扇門’掌翼之首,拜正三品,是天朝女子為官最高的品級。王妃名號響徹帝京,小人豈能不知?」他圈臂搭手,彎腰作揖,恭敬道,「小人柳言過,今日得幸,拜見康王妃。」
香氣!
伴隨對方行禮的舉措,穆開微嗅到一股香氣。
那應是多種花草混合而成的氣味,她一時間分辨不出底蘊。
天朝男子會使用香粉香胭的人所在多有,尤其在帝京更是常見,她原以為眼前這位柳真人亦會敷粉抹膏,以為那是對方身上散出的脂粉味,然,底蘊終現,香氣在她鼻間沉澱後,尾端卻帶出一抹腥臭,極淡極淡,但很不好聞。
她嗅覺較常人敏銳,而周邊的人則完全對那詭異香氣無所覺。
她七情不上面,但沉靜道,「柳直人名為‘言過’,這名字倒是能隨時提點自己,切加言過其實,切記言多必失,凡事切莫妄言。」
她這話帶著試探和告誡,在場沒意會出來的八成僅有黎王爺,才十來歲的傅瑾逸都眉峰一挑,眼神古怪地打量起柳言過。
黎王哈哈大笑,「真人也常這麼規勸本王啊!弟妹當是不知,這位柳真人真神人也,他可是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呢!本王親眼見到,真人將一名不小心掉井里、死了整整兩天的五歲孩童救醒,這等本事,我朝還尋不到第二個……噢,非也,應該是全天下也找不到第二人啊!」
師父老了……老了……
但是,那人可以……起死回生……
起死回生?!
穆開微驟然記起觀止在臨死前對圓德大師所說的話。
一股熟悉的顫粟感從脊柱往腦門竄,那是對渾渾之事嗅出一點端倪時才會有的感覺,她緊盯柳言過,手按劍刀刀柄,但,一道身影竟在此時擋了過來。
「王妃,隨本王回府可好?老薛就候在另一艘小舟上,隨畫舫一塊兒游江。本王讓他過來接人,我們回去用膳吧,本王有些餓了。」
穆開微微瞪著硬蹭過來的康王爺,內心愕然,都想拿起御賜劍刀拍昏他,但他抓握她肘部的手勁卻大到教她暗暗吃驚。
他並未抓痛她,只是當她想保全他的顏面、試圖在暗中卸勁掙月兌他的掌握,結果竟是不能。
……不能?
怎麼可能?!
康王那雙鳳目瞬也不瞬,瞳底閃著令她心凜神顫的幽光,似乎想告訴她什麼,但那究竟是什麼,她不及去看透、去猜出,因情勢驟變。
黎王包下「暖月閣」的畫舫游江,光是樂師歌妓和服侍的小丫鬟就將近二十人,人數不少啊,再多怕畫舫載不動,所以僅在畫舫的前後甲板各留兩名隨從,而其余侍衛則分乘三艘輕舟隨畫舫行在江面。
三艘輕舟上各有兩名船夫,共六個,此時這六名船夫同時發難,紛紛拋下櫓板和長篙,拔出先藏好的刀,一躍全上了畫舫里板。
不僅如此,畫舫船底竟遭人鑿破一角,江水快速涌入,十來名藏匿于水面下的黑衣客陡然現身。
「刺客!有刺客啊!保護本王,快啊!」黎王驚慌失措大喊,但大部分的侍衛皆在三艘輕舟上,一時間相救不及,畫舫上的四名侍衛也一下子就被擊倒。
樂師、歌妓們嚇得連滾帶爬,黎王也連滾帶爬,爬爬到穆開微腳邊。
「弟妹、弟妹,保護本王,全靠你了,保護本王啊!」
穆開微立時將康王爺推到身後,再長臂一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將傅瑾逸也揪過來塞到後頭,接著她劍刀出銷,又是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打法。
詭譎的是,這些刺客們的行刺對象似乎不是黎王,也非康王,更不是九皇子傅瑾逸,他們的目標似乎是她——穆開微。
但黎王完全不這麼認為,刀光劍影你來我往,嚇得他都想抱住穆開微的大腿,直接拿她當屏障。
「低頭!別起身!」穆開微了結三名刺客後,終于遭黎王「擠得太近」所拖累,劍刀陡頓,手背便被對方劃中一刀。
同時,她听到康王爺在身後厲喊她的名字,眨眼間,腳底下的船板暴裂。
沉船。
不是江水急遽涌進,將船身整個淹沒的那種沉船,而是整個底部莫名其妙裂成無數片,所有人全部掉進江中。
「王爺!黎王爺!快,把船劃過去!」、「啊!九皇子殿下在那兒,攀著一根木柱浮在那兒!殿下、殿下——再撐會兒,小人這就過去!」、「柳真人也無事,攀在另一根木柱上呢,萬幸啊萬幸!」
「萬幸個屁!你們這些……混、混賬東西,個個都是飯桶,本王養你們一群廢物有何用?!」被拉上輕舟的黎王氣喘吁吁、渾身亂抖,仍不忘破口大罵。
江面上一片混亂,畫舫裂成多塊,許多人攀伏在浮木上等待被救,往來的船只發現狀況,亦都主動將船靠近。
一名黎王府侍衛忽問,「……刺客呢?怎全都不見了?啊!還有康王和康王妃呢?」聞言,眾人趕緊四下打量,漂浮的殘木上,果然不見康王夫婦身影。
侍衛又道,「咦?康王府那位姓薛的老管事也不見了,剛剛一直還在啊!」
此時剛被救上小舟的傅瑾逸面色蒼白,止不住顫抖,對黎王道,「瑾熙哥哥把……把我推上浮木,然後就沉進江里了,還有皇堂嫂……船破掉裂開,她掉進江里時,我看到……看到那些刺客……好多人全朝她游去,五皇兄,要找到他們,要找啊,快調派人手過來……要找到他們才可以。」
黎王臉色也白了,繼續罵聲連連,但目光一掃,恰好與坐在船尾靜靜整裝理容的言過對上。後者斂下眉眼,給了他一記飽含深意的頷首。
黎王頓時被點醒。
否極泰來、遇難呈祥啊!他眼下不正是這般情狀嗎?
所以今日這一劫有驚無險地過了關,遭難的不是他,是別人,康王夫婦替他頂缸了是嗎?
哈哈哈,好運既至,那往後走的就是康莊大道,一路通天了!
黎王心中的郁悶心終于大解,但臉上不能顯露,該做的事還得做到底。
「找!傍本王翻江找個徹底!有多少人手全給本王調來,尋到康王夫婦者,本王重重有賞,賞金賞銀、賞宅子賞姑娘,要什麼有什麼,總之快去找!」
「是!」
穆開微知道,是有人以內勁間震裂畫舫的底部。
兩腳踩在船板上時,她腳底能察覺到那股內力涌過來的勁道,那人在她正後方發勁,而當時,黎王匍匐在她邊,柳言過在她斜後方,真正在她身後的是九皇子和她家的康王爺。
墜進江中,盤踞在她內心多時的疑點即便未解,在看清康王接下來所做的一連串動作之後,也全都開解了。
十多名刺客墜江後仍不依不饒地朝她涌來,她右手忽覺使不上力,頓時明白手背挨中的那一刀定淬了劇毒。
她當下無法多想,劍刀隨即右手換到左手,在水中招式依然凌歷,力求在完全毒發之前,將敵方全數殲滅。
刺客目標在她,那樣最好。
她當時還模糊想著,只要自個兒將刺客引開,她家的康王爺和其它人就越能盡速獲救……豈料,手無縛雞之力的康王爺竟如水中蛟龍般朝她神速游來,所有擋在兩人之間的黑衣客全被他一一掃除。
康王爺掃除「障礙」的方法絕對簡單,無比粗暴,攀住黑衣客的脖子便是一扭,不然就是一記手刀重擊對方咽喉或額穴,一拿一個準兒,下手毫不留情。
他游到她面前,直接忽略她直勾勾瞪視的雙眼,挾緊她的腰身就往某個方位泅泳過去,穆開微沒法推敲出自個兒在水中待了多久,只知道久到心肺快承受不住,忽有一口充沛的養命氣灌進她口鼻里,讓她能不失神識。
她清楚知道,那是他封堵過來的嘴,是他渡過來的氣息,她被迫接受,而事實上,她根本也無法不接受。
她終于能自行調息,神志漸穩時,人已被他夾抱到一處野草及人腰高的江岸。
這一處所在甚是隱密,遠遠還能望到意外發生的那片江面,而所有的刺客全被康王爺滅在江水之下,無誰再追殺過來。
危局陡解,穆開微卻徹底懵了。
她半身泛麻,左手也已握不住劍刀,連舌根也覺僵硬,然,一雙杏眸仍直直望著康王爺。
真相會不會被看穿?底細會不會敗露?此時此刻的傅瑾熙哪還能管那麼多!
他拉起她受了刀傷的右手一看,見那傷口發紫,他臉色立時慘白帶青,手起手落迅速點了她胳臂到肩幾處要穴,隨將她往干燥的地兒里抱了去。
把她放妥在厚厚野草墊底的地上後,他微顫著手探進袖底模啊模,終于抓一個小紫瓶,倒出一顆殷紅色的丹藥。
「快吃!」大掌抵至她唇下。「是解毒靈丹,你快吃!」
穆開微躺在那兒不為所動,那眼神彷佛在評估一個陌生人,專注卻也疏離。
「微微……微微……」傅瑾熙顫聲又道,「我求你了,把藥吃了,算我求你……把藥吃掉,你想問什麼,我都告訴你,再不瞞你。你不是想知道藺女俠的事嗎?我都告訴你,好不好?你張口,把藥吃掉,張口——」
以她的娘親為籌碼,這般的誘哄果然見效,穆開微沉郁的曈心陡然一閃,乖乖松開齒關讓他喂藥。
確定她吞下萬靈丹,氣息也無異狀,傅瑾熙感覺驚駭到幾要跳喉嚨的心髒終于回到原位,接著他用巾子包裹她的手,確定血完全止住,沒再惡化,瞬間,他渾身力氣像被抽光了似的,上身直接趴倒在她身上,冰涼冰的臉抵著她的頸側,大口、大口地喘氣。
此際夕陽西斜,歸烏群群,穆開微望著滿天錦霞,費勁地整理思緒。
但壓在她身上的康王爺實在抖得太厲害,讓她不得不感受。
他體膚冰涼,無味的氣息亦是一波波的寒氣,他胸口的跳動隔著血肉和濕透的衣料撞擊著她,好像那顆心被嚇得太過火,正強而有力地反動。
穆開微想推開他看清他的表情,左臂能動,但使不多大力氣,結果變成落在他肩背上,倒像抬手去攬他似的。
康王爺不是不知她的意圖,但這時他實在不想起身,被嚇得太嚴重,需要親近再親近方能平復,于是他順水推盤道,「微微還肯主動踫我,我真歡喜。」低嘆。
「今日說要去古玩店是真的,但路上被黎王的車駕攔下,九皇子也在,還有那位柳言過……之所以會隨黎王一行人游江,主要就想會會那位據聞有起死回生之能的柳真人。」再一聲嘆息。
「畫舫上幾名歌妓一直湊過來,我想方設法欲探柳言過底細,還得忙著避開姑娘家的上下其手,微微……我沒讓她們踫的。」又一聲嘆息,這次嘆得甚哀怨。
「我是見到你出現,以江面上的舟船為踩點,從岸邊就那樣幾竄幾伏地躍上面舫,驚得我都忘記要喘氣,你說,你自個兒說說,最後踩點踩在老船夫的長篙上時,是不是有些小打滑?那一下若沒及時調息提氣,你人就更栽進洛玉江了,我眼睜睜瞧著,心肝脾肺腎全都糾結起來,兩手不由自主就緊握……」
眼下這件事是重點嗎?
穆開微要是能行動自如,真會賞他後腦杓一記。
但他說對了。
她那一腳的踩點的確不穩,以為掩飾得極好,在高手面前依然露餡。
淡淡想著,她心里不禁微苦,高手哪……她在康王府里四處打探,把府里所有人都瞧遍,卻未料他康王爺是個「燈下黑」,就藏在她眼皮子底下,教她好找啊!
「黑……黑三爺……」她努力蹭出聲音。
「……我是。」傅瑾熙悶聲答話。
「康王?」
「我是啊。真是。童叟無欺,概不退貨的。」他緊張強調,終于抬臉直起上半身。
是那顆解毒丹發揮功效,穆開微覺得四肢較能大幅度動作,胸中與丹田的窒礙亦較紆解,她雙臂撐地勉強坐起,見他傾身來扶,她一手將他格開。
其實她那力道哪里真能擋他,倒是她這個拒絕的舉措如一記重捶,打得傅瑾熙很不知所措,心里著急,又不敢跟她急。
兩人全身都濕透,但康王爺不知是有意抑或湊巧,整個人就擋在江風襲岸的風口處。穆開微看向他好張白里透青的面龐,不禁暗嘆,她所嫁的男人太容易令她心軟,瞧瞧,不過拒了他的相扶,他就一臉受傷,然後濕漉漉的發中又滑下不少水珠,聚在他墨睫上,掛在他頰邊,他也不擦,好像……好像多委屈似的。
試問,到底誰委屈?
把她耍得團團轉,始作俑者還來跟她討憐嗎?
感情的涌動令人無法定靜,穆開微盡可能將心緒控好,神情清冷,「太後的那顆佛珠,在寶華寺拾到的那顆……是你暗中打出,才使得觀基退避不及,束手就擒。」
「……嗯。」傅瑾熙點點頭,氣息有些不穩,因力妻子之前與他說話或望著他時,會有的那種柔軟笑意,此刻已然不見。
「嗯。」穆開微也點點頭。
太多事要里清,但她腦袋沉重,思緒渾沌,想了會兒卻苦笑搖頭。「是我太依賴自個兒的直覺,太依賴氣味……太自以為是……」
「微微……」
她喃喃又語,「黑三身上是一股奇特的辛涼味兒,你沒有,你甚至沒有獨屬的氣味,只有單純的藥香……」所以她自然而然將他排除,從不覺他可能是她欲尋之人,「呵,所以這叫‘成也嗅覺,敗也嗅覺’嗎?以氣味辨人,聰明反被聰明誤。」她牽唇自嘲。
傅瑾熙不明白她的話,卻覺心焦,想踫她又不敢造次,只得低聲求著,「我先帶你回去,你的毒傷還需請人仔細診過,有什麼事我們回府里說,你想打想罵想砍了我,我也由你,好嗎?微微……好嗎?微微!」他忽然驚喚,張臂把突然往後倒的妻子攬進懷中。
「微微?張眼看我,微微!」他輕拍她的頰,發現她的膚溫陣冷陣熱,似毒性起了反復。
「暈……別拍。」穆開微掀睫他一眼,意識還算凊楚,為躲他拍人的手,臉直接接埋進他懷里。
他死氣沉沉的心頓時活起,「好,不拍了、不拍了,再拍的話你把我的爪子廢了。我們回去,我帶你回去,你知道的,我輕身功夫練得很不錯,咱們較量過的不是?我會很小心抱著你,不讓你難受。」
察覺男人要將她攔腰抱起,穆開微抓住他的手臂。「不要你抱。」
「微微……你不要不要我。」
她覺得耳朵應該沒听錯,康王爺這話明顯帶著鼻音,像要哭鼻子了。
她再次暗嘆,手指忍不住掐了下去,「康王爺氣弱體虛,是帝京人盡皆知的‘藥罐子王爺’,要是被人發覺你武藝超群,如何是好?」她蹙眉瞪他。「……你在人前扮文弱,暗中以黑三的身分行事,實是想避開皇上耳目不是嗎?三川口那夜,皇上的隱棋殺手……不能被發現……要謹慎才好,所以……所以不要你抱,你讓我坐會兒,我調息過後自能站起……」
傅熙就算方才沒哭子,此時鳳目也已濕潤。
他的王妃沒有不要他。
他的王妃盡避氣他氣到不行,還是肯掐他、瞪他,然後她的心是向都會他的,都傷成這樣了,還為他想那麼多事。
他低頭親她略燙的額面,親她有些虛紅的臉頰,在她耳畔輕聲言語,「原來你已知隱棋殺手的事了嗎?莫驚,倘若真被察覺,大不了本王就把這天翻過去,徹底反給他看。」
他活中的「他」指的是何人,穆開微明白,胸口一緊,她神情怔然。
當身子被康王爺攔腰抱起,這一次她沒有掙扎。
幽然嘆出一口氣,她把自己交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