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三人回到常盈倉,遠遠的便听見爭執聲,迎春不由看了他一眼,卻見他老神在在,仿佛早猜著發生什麼事。
「怎麼了?」宇文恭站在廳處,懶聲問著。
「將軍,這兩個老家伙說咱們沒有權限逮他們。」康副將裝老實樣的扮無辜。
「怎會?本官說能押就能押,趕緊將他們押上船,和運送白糧的漕船一起進京里,押入刑部待審。」宇文恭不耐地擺了擺手。
「宇文大人隨意調動龍門水師,若無請示聖上,等同謀逆,下官進京必定告上一狀。」管糧同知不服氣地斥道。
「去呀,你們都能謀殺巡漕御史了,怎麼我不能調龍門水師糧護官?」
「大人這是給咱們羅織罪名!」
「是啊,謀殺御史、命各督糧道混糧雜充、私抽船稅等各種重稅、強制扣住商船、轉賣糧作、浮報漕衛編制……既然你們不招是誰主使,那麼這些罪名你們就擔著吧,屆時被誅了幾族,可別怪我。」
管糧同知和漕運提督覷了彼此一眼,同聲道︰「咱們招了,是卞下知府要咱們這麼做的,大人明察。」
宇文恭聞言,不由放聲大笑,像是听見天大的笑話,「漕運想要牽扯知府?雖知府有輔佐之責,但沒有干涉之權,你倆又是憑什麼非得要听令于他?」狗急跳牆也不是這麼個作法,真是教人啼笑皆非,「兩位是否忘了自己是漕運總督的輔佐官?」
「是他威脅咱們,要將咱們抽船稅一事往上呈報。」漕運提督說得煞有其事。
宇文恭似笑非笑地瞅著他,撓了撓鼻子,「一個卞下城的知府究竟要如何威脅兩位?怎麼兩位如此輕易地被威脅?」
「哼,他可是當今皇上的表兄,亦是大人的表兄,咱們能不怕他嗎?」漕運提督哼了聲,只能說應家的女兒真是了得,一個追謚端賢太後,一個可是老鎮國大將軍夫人,有宇文家和皇上這兩座靠山,誰敢不給他一分薄面。
「好,你要說他威脅你們,總要有真憑實據。」宇文恭懶得戳破兩人的謊言,天高皇帝遠,掌管卞下經濟和軍事的是漕運總督,傻子都知道該依附誰,要不豈會鬧出昨晚暴動的荒唐事?雖說七叔已經回卞下,但也不是非要他在場才能策畫暴動。
「大人,我有證據,我手頭上有應容上繳的征用百姓搖役的名單,當初是應容獻計說征用百姓為船工押糧的,省下的軍兵押糧費用則是五五分帳,還有卞下一帶的征糧折銀,他更是用三石粳糯折收一兩銀,理該折銀五千兩的定額,實則收了一萬多石的粳糯,再將多征收的轉賣他處,還請大人明查。」管糧同知像是早有準備,將懷里的帳冊拿出。
宇文恭取餅一瞧,大略地翻了翻。
迎春站在他身旁看了幾眼,倘若帳冊屬實,那麼流進應容手里的銀子沒有上萬兩,也有數千兩,然而和漕運總督那本帳冊一比,完全是小巫見大巫,才貪這麼點銀兩,端出來都覺得丟臉了。
宇文恭將帳冊翻到底,握著帳冊輕搧著風,好一會才回頭,問著早已站在辦事廳外多時的應容,「應容,你可認罪?」
一屋子里的人跟著望去,壓根不知道應容是何時躲在外頭偷听的。
應容直睇著他,笑了笑,「下官認罪。」
管糧同知和漕運提督互看了眼,心忖著這本帳就算他不認都不行,這可是正經帳冊不是捏造的。
「但是,下官是听從總督大人的指示行事。」應容又添了一句。
霎時,兩人怒目瞪去,痛罵道︰「應容,事已至此,你竟然還敢還陷總督大人?!」
「是不是誣陷,咱們到皇上面前說清楚。」應容淡道。
「好,就到皇上面前說清楚,是非黑白自有個說法!」漕運提督怒道。
「很好,那就一道上京到皇上面前說吧,不過,看在應容的妹子剛去世,待他將妹子帶回卞下下葬後再押往京城。」宇文恭替兩方下了結論,省得來往怒罵,一點意義都沒有,教人听了都乏味。
「怎能如此?既是要上京,就該要一道前往才是,大人如此決定,分明就是在包庇應容!」
宇文恭剛要踏出廳門,听漕運提督這麼一吼,涼涼回眸,似笑非笑地道︰「就算我要包庇,那又如何?官場上不就是如此?」官官相護這門學問,輪不到他教吧。
「你——」
「康副將。」宇文恭瞅了他一眼。
「屬下明白。」康副將使了個眼色,一旁的水師士兵立刻上前押人,康副將順便抽出手巾塞了兩人的嘴,省得吵得人不得安寧。
待人都走後,宇文恭才冷聲問︰「應容,如此結果你可滿意了?」
「若是能讓總督伏法,搭上我這條命也值了。」應容笑笑地道。
「如果你打一開始的目標就是要對付我七叔,為何還派出隋揚暗算迎春?」每每回想這事,就教他冷汗涔涔,他必須確定他不會再讓人暗算迎春,否則他難以心安。
「那晚讓隋揚殺了傅祥後,本是要搜出王情搜集落在他手上的帳冊,誰知道竟讓她一把火給燒了書房,一個懂武藝的丫鬟就如你所言,疑點重重,我是寧可錯殺也不放過,要是能從她們主僕倆身上搜出帳冊,更是再好不過。」應容噙著笑,瞅著始終冷著臉的迎春。
當他察覺宇文恭待她的態度不同以往時,他便按住了暗殺的想法,因為,也許這個丫鬟並非敵人,再者,他不希望讓宇文恭傷心。
「帳冊還在。」迎春突道。
應容驀地瞪大眼。「真的?」
宇文恭涼涼看了一眼,壓著噪音問︰「這件事我會處理,倒是你,我問你,是你讓昭華去殺李三才的?」
「是。」應容不假思索地道︰「王情死後,昭華始終走不出悲傷,是我將她接回府,灌輸她復仇的想法,若不這麼做,她撐不下去了……那丫頭重情又死心眼,我總得先撐起她的心,才能教她怎麼活,不是嗎?」
迎春垂睫不語,好半晌才從懷里出一只木匣,「應大人,請將這支金步搖放在昭華的棺里。」
「金步搖?」
「這是我與昭華的約定,請替我與她實現這份約定。」
應容疑惑地皺起眉,心想昭華何時與她這般交好,甚至送金步搖……他驀地想起,昭華出前曾抱怨公孫並沒有依約送她金步搖……
「是公孫要你來的?」他問。
「是。」既然他如此猜想,就當如此吧。
「那真是太好了,昭華一定會很開心……可如果再早點不知道該有多好,也許一切都不同了。」應容笑著,嗓音卻沙啞起來」
「你先回卞下處理昭華的後事,待處理完畢,隨著士兵上京吧。」宇文恭不想讓迎春再勾起傷悲,話落,牽著她離去。
進了房,見她面無表情地坐在床上,他旋即來到她的面前,躬身問︰「傷口疼?」
迎春搖了搖頭,「我沒事,你去忙你該忙的,想必你有許多善後的工作該做。」剩下的事都是她幫不上忙的,得他自個兒執行。
「龍門水師來了那麼多人,要是樣樣都讓我處理,那群兵可以廢了,況且嵇韜也來了,漕衛的事交給他處理,漕糧四交給龍門水負責,待到個段落,咱們就準備回卞下。」
「終于輪到處理他了?」
「總得找出那筆藏匿的銀兩,如此才能定下死罪。」他在大理寺當差兩年,自然凊楚要定罪就得要罪證確鑿,那筆銀錢必定是關鍵。
「如果找不到呢?」上哪去找那麼一大筆銀兩嫁禍?
「凡走過必留下痕跡,就不信掘地三尺還找不著。」
迎春皺著眉,冀望一切順利,否則要她怎麼甘心。
「累了就歇會,如果要我作陪,我……」
「不用。」迎春不客氣地拒絕。
宇文恭笑了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她唇上偷了香吻,她錯愕地瞠圓水眸,抬腿毫不客氣地掃了過去,他敏捷地跳開,邊往外走。
「好好養傷,要是不小扯到傷口,我會心疼的。」
「你這下流胚子!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回應她的是他張揚的笑聲,教她氣得牙癢卻又莫可奈何。
氣呼呼地坐在床上,她咬了咬唇,像是嘗到他的味道,教她無從控制臉上的熱度。
其實她知道,他只是逗她而已,寧可讓她氣著,也不願她鑽死胡同,因為她和他知道,她心底的悲怒在未達目的之前是不可能消散的。
總歸一句話,他怕她沖動行事。
垂著眼,想著昭華臨終前的話……重來一次的人生,她要依舊抱憾嗎?
晌午,五千艘漕船在龍門水師的護航之下浩浩蕩蕩北上,應容也運棺回卞下,宇文恭留下來處理剩下的瑣碎雜事,發文各省戶部詳查糧糧稅,而漕衛清肅自然交給嵇韜處理,剩下的稅務則交給池濯。
大半個月的時間過去了,宇文恭也準備啟程回卞下。
回到卞下的應府時,應容早在十天前就被押往京城,迎接他倆的是卓韻雅。
迎春沒有多余的時間與她敘舊聊近況,開口跟她要了帳冊,她也二話不說地將睡冊交出。
「應大人還特地派衙役守在府里,人數多到我以為我被軟禁了。」卓韻雅打趣道。
可惜兩人臉上都沒笑意,是臉色沉重地看著帳冊。
待宇文恭翻完後,他整個人都傻住,怎麼也想不到竟是如此大的一筆銀兩。
「欲壑難填……」他喃喃啞道。
「就是因為數量太大,所以卓娘子認為不可能存進錢莊里。」迎春在旁道。
宇文恭忖了下,「但要是寄在旁人的戶上,分散成幾個……」
「不可能。」卓韻雅極不客氣地打斷他未竟的話︰「大人,一個貪墨至此的人,會信任身邊的人嗎?身邊又有足以讓他將身家掛上去的人嗎?」
「那你認為呢?」
「人心難以猜測,不過貪財的人都有種想法,自以為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像這樣的人通常會將不義之財藏在自己最心安之處。」
迎春皺起眉,「所以卓娘子認為應該是藏在府里?」
「通常都是如此的,以往我也曾听人說官員貪墨會將銀子藏在府中水井,甚至埋在後院。」
「佔地如此寬廣的府邸要挖到什麼時候?」總督府的格局是三路四進,更別提兩邊增建的院落水榭,要真打算一一搜索,恐怕得費上幾個月,現下幾乎所有的水師都跟著漕船北上了,根本沒有人手。
「可這事也不能拖延,畢竟已經過了那麼久,說不準府邸里的銀兩早給搬移了。」卓韻雅道出她最擔憂的事。
「沒有,我早先調動水師,就要人去盯著府邸,據回報並無動靜。」
「是嗎?難道不是在府邸里?」要不怎可能八風不動?
迎春皺起眉。外頭突地雷聲大作,斗大雨水如石般投擲在屋瓦上,震天價響,擾得人思緒更躁。眼見雨勢斜飛,就快要打進廳里,她干脆起身要關廳門,卻見屋檐下的掛燈聚集不少蟲子飛舞,有的甚至往她身上撲來,嚇得她連忙往後退。
「迎春。」宇文恭起身托住她,看了飛舞的蟲子一眼,好笑地道︰「原來你連飛蟻都怕。」
「不是怕,我是討厭。」說著,趕緊將門掩上,就怕飛蟲飛進廳里。
「雨季到了,飛蟻喜濕,自然會四處飛。」
「難怪,那回在總督府邸里也有許多蟲子,還讓我踩了一腳。」
「是飛蟻?」卓韻雅問著。
「不知道哪里有時間看清楚,不過我是在屋頂上踩到的,應該不一樣。」如果會飛的話,還會停在屋頂上讓她踩?
卓韻雅聞言,隨即起身再問︰「那時,你可有听見什麼特別的聲音,就像是很細的蟲鳴聲。」迎春的耳力很好,也許她听見了。
「我不知道,沒注意那麼多,可以別聊蟲子了嗎?」她壓根不想回憶到蟲子的可怕觸感。
卓韻雅沒吭聲,逕自開了門,隨手捉了只飛蟻,折下翅膀湊到她面前,「長得像這個樣子嗎?」
「卓娘子!」迎春嚇得險些尖叫。
宇文恭將她拉到身旁,面色肅然地問,「不知道卓娘子問這個是有何高見?」可千萬別說她是挑這當頭逗迎春。
「我只是突然想起以往曾听人說,有官員貪墨,因官銀有印記,想要熔了再塑又怕被發現,于是養了飛蟻食銀,最終再燒了飛蟻,就會得到滿地的銀屑,重秤的斤兩也不會相差太多。」
宇文恭皺眉,「從未听過有這種事。」
「當然,我說的是大涼的官員。」
「你怎會知道大涼官員貪墨的事?」說來這卓娘子的底細也真是啟人疑竇,當初查了樣樣與資料相符,可就因為太過相符,反倒教人起疑。
「嗯……」卓韻雅有些不自在地攏了攏發,「因為我是大涼人。」
「咦?」迎春說意外也不算太意外,只因她實在不像一般商婦,尤其她連大涼的玉石都那般熟悉,「所你當初不想見官爺是怕大涼人的身分被發現?」
「是啊,因為我不想回大涼,我要是被送回大涼,可就沒命活了。」卓韻雅無奈地道,「喏,看在我救過你一命的分上,你現在可要幫幫我,尤其說不準我還幫你們找到總督私藏銀兩之處了。」
迎春看了宇文恭一眼,意指由他作主。
「古敦律例早開放與大涼通商,大涼人入境也沒什麼不可以,畢竟西國邊境安穩得,只要無戰事,卓娘子想待多久都不成問題,尤其要是真能找到那筆銀兩,卓娘子乃是功臣,感激都來不及了。」
「那好,迎春,你得先說說,你到底是在哪里踩到飛蟻的?」
迎春痛苦地閉了閉眼,怎麼就非得提蟲子?
兩日後,在大雨停歇的午後,宇文恭和迎春帶看幾名衙役前往總督府邸,留著三名衙役留在應府保護卓韻雅。
總督府邸的門房一見到宇文恭,隨即差人通報。
「宇文大人,老爺在廳里候著。」管事急忙趕來,打算領著眾人前往主廳。
「不用,你跟我七叔說,我要查庫房,煩請他帶鑰匙到庫房一趟。」宇文恭話落,帶著衙役直接朝庫房的方向而去。
管事見情勢不對,趕忙回頭稟報。
迎春邊走邊看著天色,「好像又快要下雨了。」明明是午後,天候卻暗得近掌燈時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的氣味,暑氣消了大半。
「那咱們動作得快一點。」
「兩甕燈油不知道夠不夠用。」迎春回頭看著衙役手上的燈油,總覺得恐怕不夠,畢竟那棟房舍也有三樓高,而且磚砌涂上三合土,說不準比橋墩還堅固。
「肯定夠。」他笑道。閑散的走在小徑上,還能分出心神指著遠方。「你瞧,蓮花都開了,那顏色可是宮里才有的。」
「大人是來賞花的?」敢情是那天沒賞夠?
「你不喜歡蓮花?」
「……咱是來賞花的?」看不出她很緊繃嗎?想當初她應考時、在朝為官時,從沒任何事能讓她的臉面癱得這般嚴重。
「只是想讓你輕松一點。」瞧,她眉間都攏起小山了。
「不用,多謝。」現在沒有任何事能教她放松心神,只因一會她要面對的是她的天敵,她只想痛快一點,速戰速決!
宇文恭低笑著握住她的手來到庫房前,守在附近的守衛全聚集了過來。他也不以為意,狀似盯著庫房,卻用余令光偷顧著著隔璧那房舍。根據迎春的說法,飛蟻出現在這附近,也就是說從這里到胡泊那頭都有可能,但其中最可疑的就是這一幢了。
「大人,朝東那面牆有窗子。」迎春低聲說著。
宇文恭微頷首首,听見有人喊著大人,他回頭望去,就見宇文散大步流星走來,神色不至于到氣急購壞的地步,但看得出他極端不快。
「宇文大人這是在做什麼?」宇文散不快地問。
「七叔,戶部主事在常盈倉內查出帳冊有異,仔細查對之後,赫然發現其中一本帳冊上頭竟記載著七叔貪墨的日期、地點和款項,其金額令人瞠目結舌,為此,我不得不走這一趟,還請七叔開庫房讓我過目。」宇文恭有些遺憾地說著,大手握著迎春,不讓她有機會沖動行事。
「你就因為一本莫名其妙出現的帳冊就來查我的庫房?」宇文散神色凌厲了起來,像是恨不得將他挫骨揚灰,「怎麼應容那混蛋栽髒我,你不回京查清那事,反倒是查到我頭上來了?」
「七叔,這是兩碼子事,應容的事自有刑部提審,七叔只要讓我瞧瞧庫房就能證明己身清白,何樂而不為。」
「好,假設庫房里沒有你要查的那筆款項,又該當如何?」
「佷兒必定嚴懲戶部主事,再告到皇上面,直指戶部主事栽贓朝廷命官,將戶部主事革職查辦。」
「好!」
宇文散掏出鑰匙丟給管事,管事才趕緊開了庫房。
「仔細瞧個清楚,我倒要瞧瞧你如何辦那幾個戶部主事。」
宇文恭噙笑沒應聲,帶著迎春踏進庫房,只見擱在一樓的皆是名貴的瓷器和大型家縣,價值不菲,而二三樓架上擺放的全都是一些較為精巧的擺飾和玉飾,雖說是出自名家之手,價格難估,但全部攏在一塊,也不值帳面上的百分之一。
對于架上的物品,宇文恭只是掠過,目光落在能瞧見隔壁房舍的窗,思索著一會該要如何進行卓韻雅提議的法子。
「如何?」宇文散在底下問著。
「七叔,這是祖父給你的,對不?」宇文恭從架上取出一只玉佩。
宇文散看了下,「你這小子眼可真尖,那塊玉佩正是你祖父給我的,這庫房里的泰半都是你祖父跟祖母給的,你可別拿這些東兩當作我貪墨的證據。」
「從小,什麼好的,祖父通常是拿給七叔的。」當然,他也有一份,畢竟他是長孫,但卻遠不及祖父對七叔的寵愛。
「怎麼,吃味了?」宇文散哼了聲。
「說哪去了,就是瞧見舊物想起往事罷了。」宇文恭緊握著迎香的手,不住地安撫著她,「咱們宇文家是簪纓世族,泰半族人在朝為官,謹遵導老祖宗遺訓,清廉公正……七叔,下一句是什麼?」
宇文散眯起黑眸,瞅著他一步步下樓。
「不會忘了吧,三月祭祖時才說過的,每年總是要念上一遍,沒道理會忘,是不?」宇文恭徐步來到他面前,與他平視著,「七叔……問心無愧,要是做不到這一點,不如辭官。」
「你現在在教訓我?」
「不敢。」宇文恭踏出庫房,狀似漫不經心地指著隔壁的房舍道︰「七叔,那幢房舍里擱的是什麼?」
「你問這麼多做什麼?庫房都讓你看過了,還想做什麼?」
「七叔何必這般防備,我只是瞧見那幢房舍好像有飛蟻,才想告訴七叔一聲,要知道飛蟻極其可怕,就連堤都能毀壞,眼前正值雨季,也是飛蟻繁衍時期,府上要是有飛蟻不能不小心,得徹底除去才成。」
「這事就不勞你費心了,要是無事,你可以回去想想要如何嚴懲那幾個戶部主事了。」宇文散擺著手,幾乎是下逐客了。
「七叔說的是,但我還是想瞧瞧隔壁房舍,能不能請七叔打開?」
宇文散神色冷厲了起來,「那幢房舍是你七嬸的庫房,里頭擺的都是她的東西,得要有她的鑰匙才開,可惜她回娘家去了,過幾日才會回來,你要有興趣查看,不如過幾天再走一趟。」
「何必這麼麻煩,直接撬開不就好了?」他狀似要去扯門鎖。
「你別胡來,屆時你七嬸要是來煩我,我就唯你是問。」宇文散急忙阻止他。
「何時七叔開始懼內了?」
「是尊重。」
宇文恭認為這話有理,松了手不打算撬鎖,而是沿牆身繞走,突地感覺手被狠狠反握下,他瞅了迎春一,再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果真在牆邊角落里瞧見蟲子,仔細一瞧,正如卓韻雅所言,飛蟻尚未長翅之前,身白近透明,一群窩在一塊。
看來……這兒的機率確相當高。
「七叔,這兒有飛蟻。」
宇文恭指著牆角,再抬眼望去,瞅著旁邊的樹,計劃已成形,就在宇文散走來之際,他一個眼神要衙役打開燈油甕,將棉布條塞入甕口充當燭芯,火一點,他便立刻接過手。
火光突現,宇文散猛地抬眼望去,還未看清,宇文恭已身手極快地躍上樹,借力踩上窗台,拳頭在窗上砸出個洞,二話不說地將燈油甕砸了進去,落地瞬間轟的一聲,燈油盒迸裂,燈油四濺,火花跟著四射。
「宇文恭!」宇文散怒吼了聲。
宇文恭敏捷越下,嬉皮笑臉地道︰「七叔,里頭飛蟻滿天,我替你處理了,七嬸要是知道了肯定開心。」
宇文散瞪著他,再看看房舍,火勢已經往上竄,他是救火不是,不救火也不是,只能眼睜睜看著房舍逐漸被火焰吞噬。
而後,他緩緩伸出手,迎春見述,隨即朝附近樓台望去。
「有埋伏!」她喊道,同時朝宇文恭撲去。
宇文恭將她摟進懷里,一個反身避開疾飛而來的箭矢,豈料前方亦有埋伏,要閃避已不及,只能將懷里的她推開,任由箭矢直朝他的鎖骨射入,教他哼了聲單膝跪下。
迎春回頭一看,杏眼圓瞠,一個箭步回到他的身邊戒備著,「沒事吧?」
「……沒事。」宇文恭吸了口氣,抬眼問︰「七叔,你這是謀殺朝廷命官。」
宇文散眸色冷漠地著他,「是你逼我的,我並不想這麼做。」
「我逼你?」宇文恭不禁失笑。
「看在大哥的面子上,只要你不逾矩,我就不動你,然而你卻是趕盡殺絕的要置我于死地,還要我不掙扎?」
他趕盡殺絕?!
「七叔!你是宇文家的天之驕子,你從小錦衣玉食,就連仕途都是平步青雲,甚至坐在漕運總督這個位置上……你可知道我爹死前為何要將你拱上這個位置?」宇文恭怒不可遏地吼道。
「因為我跟他說,我要這個位置。」
「不是!那是因為我爹守著對祖父母的承諾,一心在仕途上提攜你,讓你坐在這個位置上,一是要你遠離京城,離開朝中斗爭;二是要你經手漕糧,懂得糧作得來不易,然而你卻公器私用,苛扣糧稅,抽取私稅……光是你的家產就夠你花用三輩子了,你為何還要壓榨百姓,從中牟利,你怎麼對得起祖父祖母,對得起我爹!」
如果祖父母和爹瞧見他們將七叔寵成魚肉百姓的貪官污吏,他們在天之靈心能安嗎?是不是會後悔?
「有誰會嫌銀兩少?我就喜歡看白花花的銀兩擱置滿堂,不成嗎?那些百姓死了又如何?天下百姓那麼多,死幾個算什麼?」
宇文恭怔愣地看著他,不敢相信他竟是這麼想……究竟是他不曾看清楚他,還是他根本不曾識得他?!這種混蛋,這種視人命如螻蟻的混蛋,怎會是他宇文家的人!
「事到如今,你就去死吧,只要你死了,這事就能壓下。」宇文散神色淡漠地看著他。
「放心吧,往後祭祖由我主持就可以了。」
就在他的手又微動了下的瞬間,迎春身形快如閃電,一把抽過衙役腰間的佩劍,縱身一躍來到宇文散面前,長劍毫不留情地朝他頸間劃下。
幾乎同時,宇文散被人一腳踹開,避開殺機,而她也被緊緊地擁入一個懷抱。
「來人!漕運總督謀殺朝廷命官,快拿下!」宇文恭粗聲吼道。
四面八方傳來回應的聲響,迎春一抬眼,竟見嵇韜領著衛所兵從樓台上躍下,而原本布署在上頭的弓箭手也早已被拿下。
嵇韜……原來他早有準備!就說了,怎可能只帶著幾名衙役就直闖總督府邸!
「我本來想,要是找不到那筆銀兩,激怒他殺我也是個法子……我以為也許他不會,可惜,我終究猜錯了……」宇文恭抱著她低喃著。
迎春听著,原本一肚子火,惱他竟沒將計劃全盤告知,可一想到他的無奈和他身上的傷,她只能忍著怒火,「像他這種家伙根本就沒必要特地押回京,就當是混戰中誤殺就好,你又何必……」說到最後,已懶得在他傷口上撒鹽了。
她抱著他,看著嵇韜一行人逮住了宇文散,府邸反抗者一律押下,又回頭看著漫天飛舞的火舌,磚牆逐漸圮坯倒塌。
待火勢止息,在場所有人都瞧見了倒塌的屋舍里,滿地的銀碴子。
真如卓韻雅所言,宇文散利用飛蟻食銀藏銀。
這滿地的銀碴子,像是溽夏的寒雪,終讓百姓逃離酷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