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里,宇文恭靜靜地翻著帳本,剛送來帳本的嵇韜就坐在一旁喝茶,吭也不吭一聲,直到宇文恭將帳本擱下。
「白瞧了,是不?」嵇韜促狹地道。
宇文恭不以為意地倒了杯茶輕呷著,「所以翻到的就只有這些撿剩的?」
嵇韜佯裝不滿地板起臉,「什麼撿剩的?咱們可是搶得先機,兵分兩路的搜,讓人連想藏的機會都沒有,這些就是全部。」這一路的辛酸史他就避開不談了,橫豎這根本就是筆無從查起的爛帳。
「不是鄭明海說謊,就是李三才說謊,打一開始就沒什麼帳本,只可惜兩個人都死了,無法對質。」
「但是這些帳本倒是能說明船廠也是個肥缺呢。」嵇韜指著其中一本帳本,「其實這些都是船廠里的陋習陳規,大伙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辦事,就是苦了百姓,難為的是,這些不在我的權責之內。」
「先擱著,也許他日有用途也說不定。」
「擱著也無妨。」嵇韜興致缺缺地托著腮,看著窗外綠林,熱辣的日光令他的眸子微微眯起,「李三才和鄭明海這兩樁命案已經結案了。」
「嗯。」
「你瞧起來一點都不意外。」
「有什麼好意外?大伙活著是為了明哲保身,尤其卞下這一帶的衛所指揮使是世襲制,父傳子,子傳孫,只要不得罪頂頭上司,日子一樣好過,在這種情況之下,誰敢出頭招來滅門之禍?」他執掌五軍都督,對軍政再清楚不過,何況這些世襲子弟的心思壓根不難猜。
嵇韜無力地往桌面一趴,「所以呀,我這個官干得也挺無趣的。」雖說他的職責是輔佐總督的民政,監察省級以下的官員,問題是,這跟漕運總督的管轄有所重疊,他有心糾察也沒用,而且從軍務上來看,他這個卞下兵備道副使的手也伸不進去,因為漕衛不歸他管。
「嫌無趣,等我回京時跟皇上說幾句,將你調回京算了。」
「別,我可不打算回京。」京城是龍潭虎穴,一個不經心全族人都得搭進去,他還是留在卞下就好。
正打算嚴正地推辭,卻見宇文恭唇角一勾,笑得可壞了。
「你這小子沒事嚇我做什麼?是說,你這兩天要回京了?」嵇韜不滿的抱怨。
「照理是如此。」
「什麼意思?」
「反正京里沒什麼事,緩個幾天也無妨。」至少讓他搞清楚迎春那個丫鬟的底細,否則他就算回京也無心軍務,何況他都已經超過了休沐期限未回,皇上也沒差人來找,他就順便多放自己幾天假。
「那……後天你七叔那里的賞花宴,你去不去?」
「我不知道這事。」
「應容沒跟你說嗎?帖子幾天前都發了,他身為卞下知府怎可能沒收到?」
「嗯,他近來事務繁忙,我跟他幾天都沒說上一句話。」宇文恭壓根不以為意,微眯起眼想了下,「夏稅的漕船差不多快抵達卞下了,到時候可有得忙,七叔還有閑情辦賞花宴?」
稅法在新皇上任後采夏秋兩稅,沿著卞江的七個省會逐一將夏稅北送,來到卞下盤驗後轉運上京,通常五月就已始忙亂。
嵇韜很不客氣地哼笑了聲,「這有什麼?漕運總督府,一年到頭辦宴的名頭可多了,總督生辰、夫人生辰、公子生辰,還有二十四節氣都辦宴,只是你以往難得長時間待在卞下才不知道罷了。」
明面上說是辦宴,可實際上要的不就是那份禮,而所謂的禮,不見得是雙眼瞧得見的物品,有時是彼此交涉互惠利益,當然,諸多細節他就不多說了,因為那可是宇文的七叔呢,多說只會傷了彼此感情。
「所以我七叔以為我已經回京了,才沒給我帖子?」
嵇韜微揚起眉,帶著幾分打量試探,問道︰「怎麼你這話听起來,像是你認為總督得在你離開之後才能大張旗鼓地設宴?」
也是,他今年確實是留得比往年還要久,可他不信總督那頭沒派人盯著他,真要說,應該是宇文散並不希望他與會吧。
「怎麼,設宴有問題嗎,要不何必顧忌我?況且,又有什麼好顧忌的,他是我嫡親的叔叔,我爹臨終前交代看顧的人,我能對他如何?」宇文恭說著都覺得好笑,爹竟要他看顧長輩,也因為如此,只要七叔沒將事鬧大,他是不管的,可如今看來,他錯了,他的縱容早已鑄下大錯。
「是啊,你能對他如何?一來他是長輩,二來你倆權責不相干,你能拿他如何?」所以呀,有些事真的不需多說,怕是宇文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嗯……兩日後嗎?我就走一趟吧。」至少讓他瞧瞧在這夏稅上京之際,其他省的督糧道是不是也提前到卞下,進了七叔的宅子賞花去了。
「你真要去?」
「我不能去嗎?」宇文恭佯詫道。
撓了撓臉,心想,他既然有心要捅破馬蜂窩,那——
「我陪你。」
「好。」他應了聲,後頭又被了一句,「咱們跟應容一道去。」
嵇韜聞言,臉色變了又變,最終只能硬著頭皮應好。
當晚宇文恭就將應容找來說了這事。
應容連聲稱好,還笑說要在宴上替他挑個好姑娘。
翌日,這事就傳到迎春耳里。
「你說,這位貴人特地要去參加漕運總督府上的賞花宴,是不是他有心要查案?還是他根本就是官官相護,是去說幾句讓總督大人放心的話?」卓韻雅懶懶地倚在榻上,邊嘗著廚房剛出爐的桃花糕,「說來也怪,為何這位貴人喜歡吃糕點?每天還都有不同的花樣,不過算了,咱們是沾了他的福氣才能嘗這些。」
迎春看著碟子里的糕餅,每天送來的是不同的樣式,但都是她喜歡的……她不認為宇文恭看穿她什麼,畢竟他確實也愛陪她吃糕餅,眼前最重要的是,他明明該回京了,為何留下,甚至還要去賞花宴。
為了查夏稅嗎?每年夏稅會在四月初開始沿著卞江的幾個省,由督糧道押著運至卞下,在五月時一起匯集由漕運總督擁糧進京,向皇上匯報夏稅的數字。
而層級愈高的官員一旦設宴,總是摻雜著各種利益,如今這時間點又頗微妙,若真想查到些許蛛絲馬跡,正是時機,但那些事又豈可明目張膽地攤在陽光下待他去查?
到時候必定是重重戒備、布署森嚴,就算他真能窺探一二還能全身而退嗎?他對他七叔有情,卻不代表他七叔對他有義。
「……迎春,我說了這麼多,你好歹也吭一聲吧?」卓韻雅真的很氣,從不知人生里想找個人閑聊竟是如此難。
「我有事先走一步。」迎春朝她微頷首,逕自踏出房。
卓韻雅目送她離去,只能無奈搖搖頭,心想也許她應該去借只貓來玩玩才是。
「你來這里做什麼?」宇文恭的書房門前,奉化目光冷沉地瞪著迎春。
盡避三樁命案都已經結案,其家屬都不願再追查,然而在奉化眼里,她依舊可能是凶嫌,尤其當初他三番兩次跟丟人,如今想來更是羞惱成怒。
「走開,我有事見他。」迎春淡道。
這小子怎麼幾年不見成長,還是一副蠢樣子?
奉化聞言怒斥,「放肆!膽敢直稱大人為他!不過是個小丫鬟而已……」
「迎春?」
奉化才開口教訓,宇文恭已經拉開門板,意外迎春竟會特地到他院落來,
見宇文恭將注意力都擱在她身上,奉化更加認為這個丫鬟居心叵測。
「走開。」迎春毫不客氣地將奉化推開,直視著宇文恭,「我有話跟大人說。」
「大人,不能讓她——」
「進來吧。」宇文恭截斷奉化未竟的話,將門拉至全開,反身回房。
迎春大大方方地踏進書房,壓根沒將奉化當回事,氣得奉化牙癢癢的,站在門口瞪圓一雙眼,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你想說什麼?」宇文恭好整以暇地等著。向來寡言的她,到底有什麼話想對他說。
「听說大人要前往漕運總督府上的賞花宴。」
「所以?」
「我想自薦隨大人前往。」
宇文恭掩去意外之色,想不通她這麼做的用意,況且帶著她去……
「就憑你也想去?莫不是想要借此攀高枝吧?」奉化毫不客氣地出口嘲諷。
迎春瞧也不瞧他一眼,「有些人不長腦袋也不長身手,好歹是武官,卻連盯梢都盯失敗、跟人跟丟人,不好生回去檢討,怎麼還有臉說話?」
宇文恭揚起濃眉,便听奉化氣急敗壞地道——
「你在胡說什麼?我不過看你是個姑娘家,所以一時沒了戒心罷了!」
迎春懶懶睨他一眼,「我說了是你嗎?」
「你!」奉化整張臉漲得通紅,又羞又惱,偏偏對方是個姑娘家,他又不能如何,簡直要憋死他!
就在這當頭,宇文恭忍俊不住地笑出聲,還扶著額笑得一臉愉悅,教奉化覺得悲催極了,怎麼他這個隨從遭人嘲笑了,主子還跟著笑他。
迎春直睇著他的笑臉,發自內心的笑意染上他深邃的黑眸,教那俊美五官更加奪目。細細打量著他,她這才發現他倆已有五年未見,這五年來他徹底褪去青澀,已經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了。
半晌,宇文恭止了笑意,眸底眉梢卻依舊噙著笑,就連開口時,那厚薄適中的唇也帶著笑。
「雖說你的身手該是不錯,但咱們幾個男人出門帶個丫鬟實在不像話。」又不是十幾歲的少年了,帶丫鬟出門只會招人笑話。
奉化听完,心里覺得舒暢多了,就怕大人真著了這妖女的道。
「我可以扮男裝。」迎春早有應對之道。
「你?」宇文恭打量著她。
秀眉杏眼、菱唇桃腮,是個細致的小美人胚子,就連骨架也不大,身形不算頂高,想扮男人……有難度。
「我可以。」迎春堅持。
宇文恭背靠至椅背,雙手環胸地問︰「你為何想去賞花宴?」他想不出她有任何非去不可的理由,但也許能借此查探到他不知情的細節。
「當初與傅老板牽線的那名官員也許會前往,我要是見著了,可以告知大人。」迎春早已想妥理由,也篤定他定會帶她前往。「先前有兩名大人都遇害了,可這位大人倒是一點消息都未傳出,早先沒跟大人你提起這事,乃是因為我曾不小心撞見他與傅老板交談的一幕,卻不知他姓名,這才沒說,就連卓娘子也不清楚這事。」
她這是試探,如果他已無意辦案,他大可以回京,還留在這兒做什麼?
這理由確實說服了宇文恭,他細忖了一會便對著奉化道︰「奉化,去街上買套適合迎春穿的袍子,料子細致點,樣式新穎些。」
奉化不禁哭喪著臉,不能接受宇文恭竟給予他如此羞辱的任務,他跟這個丫頭可說已經是有著不共戴天之仇了,如今竟還要替她買衣袍,甚至屆時還要與她一同前往賞花宴……這妖女!
賞花宴當日,臨出發前,當迎春站在宇文恭面前時,他瞬間失了神,仿佛見到公孫回到他的面前。
迎春一襲玄色繡銀邊的錦袍,腰間以月色革帶束起,綴以綬帶玉佩,長發束起纏上絲絛,露出小巧五官,本該令人覺得是個嬌弱的姑娘,然她眉宇間的英氣噙著凌厲,負手而立的傲然姿態,儼然是位光風霽月的小鮑子。
別說宇文恭呆住,就連前來會合的應容都被迎春這一身扮相給懾住。
明明是嬌艷如花的小丫鬟,怎會著了男裝便真有了男子的英氣,尤其頗有幾分當年公孫的氣質,這小丫鬟的身分實在太啟人疑竇了……
忖著,偷覷宇文恭那怔愣住的神情,應容不禁苦笑,心想,他分明是放不下公孫。
「大人,時候差不多了,咱們出發吧。」應容刻意出聲,拉回宇文恭的心神。
宇文恭近乎狼狽地回神,模糊地應了聲,暗罵自己竟看得出神。
「還成吧,大人?」走到他身社,迎春刻意問著,嘴角不自覺地勾起。
她想,他方才看得出神,也許是因為他從她身上看見了公孫令的影子。她就是故意的,還跟卓娘子借了黛粉將眉給畫粗了些,隱去些許女子的嬌弱感。
宇文恭睨了眼,若有似無地應了聲,隨即快步跟上走在前頭的應容。
迎春見他近乎落荒而逃的神情,不禁疑惑地微蹙起眉頭。
為什麼要逃?他該是會喜歡與這樣的她親近才是……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她想得入神,壓根沒察覺奉化竟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旁,待她察覺時,便見奉化笑得一臉小人得志的模樣。
「打哪來的細作?」奉化斂笑,露出幾分猙獰。
迎春涼涼瞅著他,「要是覺得太熱就去喝口涼茶。」在她面前耍什麼凶狠?
「我問你到底是誰派來的細作,故意裝扮成當朝首輔大人接近大人,你居心不良!」他跟在大人身邊算來也有十年,大人與公孫大人的交情他全看在眼里,當初公孫大人落河下落不明時,大人不食不眠地發船尋找,直到公孫大人終于歸來,大人才安下心來。
這些年,從沒有人如此大膽地佯扮公孫大人的模樣接近大人,如今卞下正值多事之時,又蹦出這麼一個她,誰能不起疑。
迎春看他的眼神,儼然像是在瞧涂不上牆的爛泥,「奉化,這袍子是你帶回來的,絲絛也是你準備的。」這孩子怎麼過了這麼多年依舊沒長進?不會腦子真的壞了吧?
奉化一頓,這才想起她的行當都是他準備的,還故意挑玄色的錦袍,要知道這顏色可不是一般姑娘撐得起的,本是要看她出丑……咦,不對!
「誰允你直呼我的名諱?本官可是京衛鎮撫,你竟敢對本官如此放……喂,你去哪?我話都還沒說完,你不準走!」
迎春連頭懶得回,直接指著前頭正等著他們的幾位大人,「在那幾位大人面前,你算老幾?」
奉化抬眼就見宇文恭正一臉不善地瞪著自己,趕忙抬腿就跑。
「麻雀。」迎春淡聲道。
奉化疑似听見什麼,回頭看了她一眼,又覺得自己一定听錯了——
已經很久沒有人叫他麻雀了。
馬車里,宇文恭閉目養神著,可偏偏腦海里早已烙下迎春的耀眼豐采。
他真的有些搞不懂自己了,他深愛著公孫,他是如此認為且肯定,可為何如今見著一個有著她氣質的小泵娘,竟也教他心旌動搖?還是他根本就是喜歡姑娘家扮男裝?
「她很像公孫吧?」
宇文恭猛地張眼,就見應容端著肅容,不等他回應又逕自道——「多少還是防備些。」
然而宇文恭卻置若罔聞,問︰「你也覺得她像公孫?」所以並非是他的錯覺?
應容攏起眉頭,「像啊,就因為像,所以覺得可疑。」
「哪里可疑?」
應容不敢相信他竟然絲毫防備皆無,「宇文,無端端出現一個懂武又氣質酷似公孫的姑娘家,怎能不起疑?當初你不也是對她心存懷疑,甚至認為她可能是凶手?」
「一開始我確實懷疑她,但因為傅祥和鄭明海的死因可以判斷是同一人所為,而鄭明海死的時候,她跟我在一起,所以就洗清她的嫌疑了。」
一樁命案周圍環境出現一個懂武的練家子,任誰都會起疑,但證據會說話,不代表每個有嫌疑的人都一定是凶手。
「死因判斷為同一人所為?」
「嗯,凶手是個慣用左手的人,手法一致。」
「是嗎……」
宇文恭漫不經心的掃過他一眼,「橫豎我已經確定迎春不是凶嫌,再者她扮公孫接近我做什麼?與這幾起命案有關,還是跟我七叔有關?」他不認為七叔會用這種手段對付他。
「那麼,也許她打哪得知你傾慕公孫,心想自己是女兒身,勝算要來得太高。」應容聳了聳肩,不在這事上多作爭。「扮個男裝討你歡心再正常不過。」
「民間會知道我傾慕公孫?」他這份心情該只有親近的人才知曉。
「是有傳聞你喜好男色。」當然,他也是這麼認為的,但他也試著替他闢謠。
宇文恭輕呀了聲,總算明白為何其他官員是被贈美鬟歌伎,送他卻盡是小廝馬僮……算了,繼續誤會下去也成。
不過,迎春是為了討他歡心才扮男裝嗎?
還真看不出來,在她眼里,他找不到一絲一毫的情愛。
唯一確定的是,就連應容都覺得她像公孫……唉,這到底該怎麼做才好?
「到了。」應容說了聲,便先行下馬車。
宇文恭看向這座御賜的總督府邸,心想最後一次來時似乎是與公孫一道,之後他就再也沒踏進此處。
後頭的馬車停住,宇文恭微回頭,就見奉化和迎春先後下了馬車,瞬間,他的眼神又定在那抹玄色上。
「好歹也看我一眼吧。」嵇韜跟著下馬車後,刻意用頎長的身形擋住他的視線,隨即一把勾住他的肩頭,壓低音量,道︰「你這是怎麼著?病入膏肓了,竟要小泵娘扮小鮑子。」
宇文恭無奈地閉了閉眼,懶得解釋,正要將他的手拉開,卻感覺有濕意從天而落,抬眼望去,竟是下雨了。
「快走吧,雨勢看是不小。」應容在前頭喊著。
宇文恭應著,一行人進了總督府邸,隨即便有管事上前迎接,引路到主屋大廳避雨,大廳里已經集了不少人,一個個都是卞下一帶的官員。
「應大人。」有位官員一見應容便大步走上前作揖。
應容見狀,同施了一禮與他說些彼此近況。
「大人。」
听到聲音,宇文恭心顫了下,他竟未覺她走到身旁,而她湊得這麼近,近到他能聞到她身上的少女馨香,他暗惱自己竟像個毛頭小子臉紅心跳了。
「什麼事?」他試著讓嗓音沉穩些。
迎春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彎,省得她踮著腳尖還附不到他耳邊。
宇文恭竟不覺被冒犯,還順從地彎下腰,听著她在他耳邊吐氣如蘭地道︰「大人,這位官員曾和傅老板見過幾次面。」
他該是听見了,但總覺得听得不夠真切,耳邊只感受到她吐出的熱氣。
「大人到底听見了沒?」半晌也等不到他吭一聲,迎春微惱的低喊。
「……你再說一次吧。」輕咳了聲,宇文恭只能如是說。
迎春惱火地瞪著他的耳朵,卻瞥見他向來白潤的耳竟泛紅了,懷疑他是不是染上風寒,可時節都入夏了,這當頭想染風寒也沒那麼容易。
按捺著性子,她將方才的話再說過一遍。
宇文恭提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看向與應容交談的官員,有些面熟,但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
「嵇韜,和應容交談的那個男人是誰?」宇文恭問著,半晌等不到回應,側眼望去,又見他背對著自己。「你這是在干麼,我在跟你說話。」
「跟我嗎?」嵇韜小心翼翼地回頭,像是怕不小心撞見了什麼,「唉,你倆正濃情密意來著,我怎麼好意思壞事?」
「在胡說什麼?我問你……」
「知道,我耳力好得很,就連剛她說了什麼我也都听見了。」
「既然听見了,你還能說胡八道?」敢情是待他太好,才會讓他老在言語上吃他豆腐。
「好好好,咱們言歸正傳。」嵇韜親密地勾著他的肩,下巴朝應容的方向努了一下。
「那一位就是寧太衛的指揮使王恪,也就是應容的親家舅子,原本是清中船廠的主事,可現在因為李三才死了,所以被調來卞下船廠當主事了。」
「難怪覺得面熟。」幾年前昭華出閣時曾見過一面。
「這人手段也挺圓滑的,莫怪會被調來卞下頂肥缺,要知道沿著卞江而立的三個船廠里頭,就數卞下船廠的規模最大,尤其船廠所在的那個碼頭不但是漕運轉運所,更是商貨南來北往的必經盤驗處,這王家可以說是要發了。」
「敢情是羨金這種陋習還在?」宇文恭揚起濃眉問。
古敦土地上有多條江河橫亙,造就了船運的逃煌,尤其在卞下這一帶更有多達百個船幫搶食這塊大餅,而所謂的羨金,指的便是每一艘船交付給漕官的水費,更惡劣者甚至會以船上有多少個船工計算水費。
「當然在,皇上說廢就廢,可這兒的人不允,就算私下強收羨金,誰又敢告到皇上面去?」唉,地方上一堆骯髒事被人只手遮天,掩蓋得無隙可尋,就算真有人告到京里,又誰能端得出證據?
宇文恭神色不變地听著,感覺身旁有道視線熾熱得教他無法忽視,他側眼望去,就見迎春的目光落在嵇韜勾在他肩上的手。
怎了?他用眼神詢問著。
迎春嘆了口氣,收回目光,環顧著在場的宮員。
宇文恭微皺起眉,這小丫頭真教人模不透,正想追問,適巧應容帶著王恪走來。
「王恪,這一位你應該還記得。」應容噙笑說著,又望向宇文恭,「宇文,還記不記得王指揮使?」
「剛想起來了。」宇文恭噙著完美無瑕的笑意,余光瞥見幾個官員也朝這兒望來,一個個豎起耳想知道他的來歷。
「王指揮使,這一位就是——」
「子規!」一把洪亮的嗓音硬是打斷應容未竟的話。
宇文恭眼角抽了下,無奈望去,「七叔,我都說別這麼喚我了。」
眾人的目光齊朝廳口望去,一個個向前施禮,宇文散手一擺,快步來到宇文恭面前,熱情的雙手往他肩頭一按。
「那是要叫你軌哥兒?」
乳名被喚出,宇文恭幾乎要咬牙切齒了,七叔不過大他兩歲而已,這輩分真是教人受不了。
一旁的迎春打量著宇文散,只能說幾年不見,五官依舊俊美,可已有些老態了,身形也不如當年有如修竹勁松之姿,與宇文恭站在一塊,真像個長輩了。
「七叔,別鬧了,給小輩留點面吧。」宇文恭幾乎是求饒了。
宇文散像是被他的語氣逗笑,放聲笑了好一會,才拉著他向眾人介紹,「這一位是我的親佷子宇文恭,他可是鎮國大將軍兼五軍都督,更是水師總督,是皇上與公孫首輔面前的大紅人。」
現場一片嘩然,看向宇文恭的目光有諸多打量。
「難得你留在卞下這麼久,今兒個陪七叔喝一杯,不醉不歸。」宇文散很強勢地拉著他往後頭走。
「不,七叔,我前陣子剛大醉過,不想醉,你找應容好了,他酒量好得出奇。」想到酒他頭就疼,踫都不想踫。
「那可不成,你頭一回到我的府赴宴,你得客從主便,讓我開心才成。」宇文散不由分說地決定,擺了擺手,後頭的管事已經有條有理地安排幾位官員前往設宴的偏院。
一往里頭走,宇文恭才發現這座府邸這些年倒是擴建了不少,在這陰雨的天候,不管朝哪那個方向望去皆是燈亮如晝,尚未踏進偏廳便已听見絲竹之聲,走過月亮門便見舞伶在雨中起舞,身上僅著蔽體的薄透衣裳,雨水打濕衣裳後更讓幾位舞伶妖嬈的身形露。
然宇文散步子未停,帶著大伙往內走,繞過假山又是一處園林,一隊樂師在竹林里奏鳴樂器,樂音清脆,合奏一絲不苟,已是宮中樂師的等級。
而園子後頭的一座偏院正是宇文恭拿來設宴之處,屋舍設在水面上,踏過跨橋便見府中下人已經端菜上桌,座席則設在廊道上,有絲竹之聲為伴,遠處假山瀑布飛濺而下,搭著這雨中景色和在雨中輕舞的舞伶,教幾名官員轉不開眼。
「子規,你就坐在我身旁。」宇文散不由分說地替他安排了位子。
宇文恭只能從善如流地在他身旁坐下,「七叔這兒像是增建了不少。」
「是啊,先前你七嬸傳出有喜,于是大動土木增建,心想往後子孫不少,這格局自然得再大一些,豈料,那孩子卻沒了。」宇文散說著,面色有些黯淡。
對宇文散來說,截至目前為止,此生最大的遺憾便是至今膝下猶虛。
「會再有的,七叔和七嬸都還年輕。」
「不說那些,倒是你,也該成親了,既然你今年待得久,干脆就由我替你說個媒。」
「不用了,七叔。」
「什麼不用?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當年你爹走前可是心系你的終身大事,將這事交托給我,如今你都幾歲了,還不成親像話嗎?」
宇文恭無奈嘆口氣,只能食不知味地由著他在耳邊勸說,在不記得喝過幾杯酒後,突然管事來稟——
「大人,薛姨娘有些不適。」
「今兒個什麼日子,她這是……」宇文散面露不快,對著宇文恭道︰「我有點事,先離開會,讓你七嬸過來陪你說說話。」
「七叔,不用,這邊都是男客……」
話都還沒說完,宇文散已走得只剩背影還瞧得見,不過眨眼功夫,宇文恭便瞧見他七嬸藍氏一身富貴逼人的裝束,領著一票丫鬟走過廊道轉彎處而來,這陣仗比皇宮的娘娘還要來得氣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