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知禮過完四歲生日後,他們商量了一下,決定送孩子去上幼兒園。
小寶個性內向害羞,多接觸人群,學習群體生活,對他來說是好事,性格也會開朗些。兩人搜集了不少資料,這陣子趙之寒一有空就會過來,帶小寶去試讀。
幼兒園的事塵埃落定後,換他陷入沒日沒夜的忙碌與出差,公司好幾個大案同時在推,每每忙中抽空來看望一會,待不了多久又得走了。
一日,他剛從外地出差回來,還沒來得及回家放行李,路上就接到幼兒園打來的電話,說趙知禮突然情緒失控與同學打架,還打爆了人家的頭,因為第一時間聯絡不到媽媽,便撥了第二聯絡人的電話。
他直接開車前往幼兒園了解狀況。
幼兒園的老師說,趙知禮跟同學發生沖突,但事發的過程、以及緣由,沒有人知道,問他們也都閉口不說,只好聯絡家長過來,協助誘導孩子的情緒。
趙之寒從來了之後到現在,小寶始終靜靜站在一旁,睜著大大的眼楮不發一語,神情一片空茫,不知是嚇壞了,還是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事。
受傷的孩子已經被家長接回去,說打破頭是夸飾了,只是被硬殼書的邊角劃傷,驚嚇大于實質傷害,不過無論如何,拿書砸人是事實。
「趙知禮。」他喊了聲。
對方沒應,于是他又喊了一次︰「趙、知、禮!」
趙知禮一顫,忽然拔腿往外跑。
這是哪一出?趙之寒反應過來,趕緊追出去,同時目睹那個慌亂逃跑的小崽子一頭往樓梯栽——
很好!他這輩子不曉得什麼叫害怕,這小崽子今天倒是教會了他一課,體驗什麼叫嚇破膽!
那一刻,腦袋完全是空白的,全然憑本能動作,撲上前去撈。
撈到了沒有,他不知道,已知道肩膀因過猛的沖力而撞到階梯扶手,再因反作用力彈回來,一頭撞上牆面。
有濕熱感流下來,第一時間,他感受不到痛覺,凌駕在痛覺之上的,是恐懼。
「有沒有受傷?」他連忙低頭察看,確認孩子完好無損地在他懷里。
還好,是他的血,不是小寶的。
松了口氣,靠著牆渾身癱軟,跌坐地面。
這小表好樣的!今天解鎖了令人頭破血流的新技能。
「哇——」趙知禮瞬間放聲大哭。
「哭什麼?」撞破頭的是我,我都還沒哭。
「流血了……」趙知禮雙手緊緊攀住他脖子,哭得滿臉通紅。「叔叔對不起……」
「你也知道錯了?膽子這麼小還敢打架。」他不流血,就換小崽子跌斷小脖子了。
這有什麼好跑的?逃避是弱者的行為,就算錯也要錯得坦蕩蕩而不是嚇到把自己的小脖子摔斷。
趙之寒沒有出言安慰,他從不做這種事,也做不來。
脖子被哭濕一大片,他開始思考ca11孩子他娘來救場這件事。
「再一下下——」
什麼一下下?他尚未理解過來,小男孩抱著他的脖子哭完,自己抹掉眼淚,一抽一抽地吸著鼻子離開他懷里。
他記得媽媽說的,小叔叔不喜歡抱。
只是不喜歡抱,不是不喜歡他。
就像最喜歡的玩具,有人會一直一直拿在手里玩,也有人會放在每天都看得到的地方,怕玩壞,所以不模,用看的。
媽媽說的他有听懂,也有記住,不要太黏,小叔叔會不自在。
可是、可是……有的時候,還是想要抱一下,一下下不會壞。
蓄滿淚的眼眸仰望著,依依不舍地挪開身,小小的手退而求其次,改揪西裝袖口。
「哭完了?」眼里明明還有滿滿的淚水。太軟性的語言他不會,怎麼哄孩子他也不會,但至少看得出來,需要被安慰的眼神。
「還有一點點……」可是不能抱太久。
「那要不要再抱一下?」趙之寒張手。
「要——」黏乎乎的哭音,伴隨小小軟軟的身軀一道偎來,抱緊緊。
「哭吧。」大掌輕輕拍撫。有他扛著,天大的事,等哭完再來煩惱。
江晚照趕來的時候,兒子已經哭累睡著了。
回家的路上,趙之寒用電話聯絡好,預約明天帶小寶回醫院看診。
「這只是小事,你反應過度了。」
「你覺得這是小事?」個性溫馴的孩子,突然脾氣焦躁,做出暴力攻擊的行為,她覺得很正常?
「至少小孩吵架很正常。」他們該想的,是如何導正孩子的行為,而不是一有狀況,就杯弓蛇影地立刻拎著孩子去看精神科。
這些年,他定期讓小寶看身心科,這她並不反對,孩子生性內向,有時確實封閉了點,有專業的輔導師陪他聊聊,引領他疏導情緒也是好的,可是他們當父母的並不是沒有責任,家庭教育比什麼都還重要。
到家後,趙之寒先將小孩抱進房里,才關起門來與她繼續討論。
「我覺得這不單純是人際沖突的問題,你沒有看到他當時的表情。」一個四歲的孩子,怎麼會有那種蒼白空洞的神情?眼神失焦,听不見他的呼喚,那模樣深刻鑿在他的心版上,痛得心顫手冷,一輩子都忘不了。
或許小寶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行為、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他只是嚇壞了。」愈是乖巧的孩子,闖了禍就會愈害怕,不敢面對自己的錯誤,「他怕你責備、怕自己惹了大麻煩,大人會對他反感,這是一種逃避的情緒,不是精神異常。」
「如果不是呢?」她不會知道他有多害怕,怕自己給了孩子最糟糕的一切,害了小寶一生,多少個夜里冷汗頻頻,由噩夢中驚醒。「你可以用你的樂觀去看待人生,但請不要阻止我用我的方式來面對問題。」
「那麼你又是否站在小寶的角度看待過?你以為父母那麼好當,遇到事情要把他丟給醫生就好?你從來都不知道他要什麼!」
這場談話,彼此無法取得共識,最後不歡而散。
隔天,趙之寒還是堅決帶小寶去了醫院。
趙知禮跟他的輔導師已經很熟,沒有心防,有些不對父母說的小秘密,反而會跟她說。為了讓他更放松自在,無論是誰陪診,都會另外避到隔壁的小房間,讓他們單獨談。
輔導師陪他畫了一會兒圖,玩了幾個小游戲(其實是心理測驗),待孩子身心逐漸放松後,不經意地將話題引導到昨天發生的事件上。
「听說你超帥的,把同學頭都打破了?」
畫圖著色的小手停頓住,怯怯地問︰「阿姨怎麼知道?」
「幼兒園的老師跟你叔叔說,你叔叔跟舅公說,舅公又跟我說——」聳聳肩。「你知道的,大人就是大嘴巴?」
因為里面沒有責備的意味,趙知禮緊繃的情緒稍稍舒緩了些。「我不是故意的。」
「看得出來,你好懊惱的樣子。」
「什麼是懊惱?」
「就是覺得自己做錯事,不應該這樣子。」
趙知禮點頭。「對。」他很懊惱。「小胖搶我的圖畫紙,我叫他還我,他不要還,一直笑很丑。我小叔叔才不丑,他超帥,全世界最帥的。我說下次要給他看,他說我吹牛,他都沒看過我小叔叔……」
搶來搶去,圖畫紙就撕破了,然後他就很生氣,抓起桌上的書打下去……
孩子世界里的沖突,導火點通常只有芝麻蒜皮大,沒什麼漫天的恩怨情仇,不過听起來小叔叔才是元凶。
因為不知該如何表達他的想念,所以畫了圖,卻被撕碎,累積壓抑在心里的委屈情緒整個大爆發。
「你最近很少看到你小叔叔嗎?」
「一下下。」趙知禮扭著手指,聲音漸輕。「……就走了。」
「從你上幼兒園以後,小叔叔都沒有去接過你?」
「沒有。」所以小胖都不相信他有很帥的小叔叔。
「我有發現喔。」輔導師挪坐過去,神神秘秘地問︰「你很喜歡你小叔叔對不對?」
「世界第一超級霹靂喜歡。」
這是哪里學來的自創詞啊。
好吧,尊重孩子的創意。「那媽媽呢?」
「也是世界第一超級霹靂喜歡。」
「你到底有幾個世界第一啊?」
「兩個。」
「舅公呢?」
「他是世界第二無敵喜歡。」
好吧。呂院長一天到晚不惜老臉皮含飴弄孫,也算值了。
趙之寒听著牆面那一端,斷斷續續飄來的對談,不知坐了多久,才恍惚听見開門聲,輔導師……
由那道相連的門庭走來,在他面前站定。
「如果你問我的話,我會告訴你,趙知禮的精神狀態大致上沒有問題。」他有是非觀,完全知道自己的行為不對,並且懊悔自責,無須他們再諄諄教誨來加深孩子的罪惡感。
每個人都有理智線斷裂的時候,大人有時自控能力都尚且不足,更遑論孩子,他們要做的,只是教導他如何正確地抒發情緒。
「看你的樣子,似乎很意外。」歸根結柢,小寶打架,是因為心情不好,心情不好,是因為想念某人;想念某人,當然是因為很愛很愛那個人。
因邊很愛很愛,深怕被討厭,才不敢面對自己犯的錯。
「我不知道,他心里是這樣想的。」
在幼兒園哭完以後,小寶就沒再說過一句話,連他媽媽問,都不肯開口。
原來,真的像江晚照說的那樣,他只是覺得自己闖了大禍而退縮封閉,不敢面對他們而已,只有對不知道他闖禍的人,才敢放開心胸談話。
「知禮他很沒有安全感,給孩子足夠的被愛感,是家長的責任。被包圍在愛里的孩子,才會有足夠的自信勇于面對,承擔錯誤。」
誰都看得出來,這孩子不快樂,一個幸福的孩子,不會犯一點錯就恐懼失去愛。
孩子需要的,不是醫生,而是他的陪伴,最愛的那個人一記擁抱,勝過鋪導師的千言萬語。
她遞出趙知禮今天畫的圖。「你發現沒有?他畫的圖,線條凌亂,用色愈來愈暗沉。知禮是個很縴細敏感的孩子,這種個性容易鑽牛角尖,是憂郁癥的高危險族群,而他已經有一點輕微的憂郁傾向了。」
「謝謝你,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江晚照說的對,他真的不知道孩子要什麼,他甚至不知道,小寶如此愛他,太久沒見面會想念。
他以為小寶與他不親,每每他來,也不見有特別外放的情緒顯示,但會一點、一點地將小**挪過來,挨坐在他腿側。
有時,扯扯他的衣服,問幾個小問題;有時,遞來手邊的小玩具,向他求助……這未見得不是孩子想與他親近、制造互動的小心思。
就像偶爾的麥當勞約會,那是他們的秘密、以及獨處的小時光,那時的小寶總是顯得格外開心,他以為他喜歡的是麥當勞兒童餐。
回程的路上,擱在車上的手機響起,他掃了一眼,扔給一旁的小寶。「媽媽打來的。」
既然知道問題出在哪里,要逼孩子開口,方法多得是。
趙知禮微慌,像接了什麼燙手山芋,扔也不是,接也不是。
「綠色那個,滑過去。」
小叔叔在開車,趙知禮沒有辦法,只好硬著頭皮幫他接電話。「喂,媽媽……我們要回去了……好,拜拜。」
電話掛掉後,他主動接問︰「你說什麼?」
「她叫我們回去的時候順便去大賣場找她,她在買東西。」
「又要當搬運工了。」他斜瞥一眼,「一樣,衛生紙算你的。」
那種有點體積但沒什麼重量的物品,一向是分配給小寶。他還記得三歲的小小娃,抱著一條衛生紙,腦袋左右搖晃喬角度的萌樣,眨個眼,已經進化到能再多分配一卷廚房紙巾,孩子的童年真的沒有多長,一晃眼就過去,再過幾年,想陪可能還會被嫌煩。
「好……」趙知禮偷覷他,看他好像沒有要提「那件事」的樣子,緊繃的情緒小小放松。
「忘了問,你有我的電話嗎?」
「沒有。」
「我回去把它寫下來,放在客廳電話旁邊,如果我在忙沒空過來,你可以打電話,有事沒事都可以打,想跟我說什麼,或者心情不好想打一下也可以。」打電話總好過去打破別人的頭。
「可以嗎?」這樣不會打擾到叔叔工作嗎?
「可以。」
趙之寒伸手模模孩子的頭……沒再多說什麼。
到了大賣場,江晚照已經買得差不多,剩下生鮮蔬果類。
「媽媽,麥片。」趙知禮提醒她。
「啊,我忘了,你自己去拿。」常買的東西,小寶知道放在哪里。
趙知禮跑開一會,又轉回來,拉著趙之寒一起去。
麥片太高,拿不到。
趙之寒抱起他,讓他自己挑選他要的品牌與口味。
回來的時候,大的抱著小的,小的抱著麥片跟一堆零食。
江晚照只是瞟了他一眼,不置一詞。
她一向反對孩子吃太多零食,這次居然一句都沒念。
趙之寒不確定,這是不是傳說中的冷戰?
昨天談得不太愉快,以致今天氣氛有點僵,對他態度淡淡的。
他認同她昨天生氣的理由,所也試圖放低身段,釋放求和訊息——「我不吃紅蘿卜。」某人充耳不聞,挑好紅蘿卜,放進購物車。
求和失敗。
「媽媽,叔叔不吃紅蘿卜。」以為她沒听到,趙知禮又說了一遍。
「嗯。」江晚照笑了笑,模模兒子臉頰,「但是我們吃啊。」
「……」小寶不必懂,他听得懂就好。
你哪位?我們母子的生活原本就這樣過,為何要配合你?
他識相地閉上嘴巴,不為晚餐的菜色發表意見。
回到家,他上網開視訊,與公司主管開會,背景配音是「三只小豬」。
另一頭的主管有些走神,一度無法融入這迷詭的氛圍。
不是在討論石英磚要發包給哪家建材商嗎?莫非其中暗藏什麼神喻?
「連豬都知道蓋房子要穩扎穩打、實磚實瓦,這需要我教嗎?」
「……」看來他們的總經理今天奇蒙子不佳。
朱筆一揮。「我明天要看到這兩家廠商的報價單跟營運書面報告。」
他已經交代這兩天不進公司,有急件直接E-mail或電話聯絡。
關掉視訊,接著回復完幾封急件,合上筆電螢幕時,三只小豬已經講到尾聲。趴在他床上听故事的小寶全程安靜,沒上前來打擾,或許是知道他在工作,也或許是這個故事比國王的驢耳朵淺顯易懂。
空氣中飄來淡淡的烘焙香,孩子的媽在廚房做點心。不知——他若再加點一杯水果茶,會不會被白眼。
他起身,到陽台上舒展筋骨,呼吸新鮮空氣。
趙小寶也下床跟過來,學他深呼吸。
伸展操做到一半,看見樓下庭院有訪客,她把剛烤好的杯子蛋糕分了一袋給對方——那是他工作一整個下午的心靈寄托,他跟小寶的下午茶!
心情瞬間,無以言喻地惡劣到極致。
趙知禮跟著他的視線看。「隔壁剛搬般來的王叔叔。」
隔壁小王。
真是個好劇本。
「王叔叔很常來找媽媽?」
小寶點頭。「王叔叔做菜很好吃,有時候會分一些給我們,媽媽也會分餅干給他。」
至此,劇本大致可以命名為「近水樓台先得月」了。
鬼才會相信,如此密切的互動與往來,會單純得無一絲圖謀。
男人不會沒事對女人大獻殷勤,江晚照也不是無知少女了,應當知道在接受他人的善意時,該拿捏好的分際,別給他人錯誤的遐想空間——倘若她當真無意的話。
他希望是他想多了,但這從任何角度解讀,都是典型的曖昧中。
細細回想,他這一次來,她態度很明顯淡了許多。
他原以為是小寶的事,讓大家心情不好,但顯然,並不是那場爭執引起的小別扭。
她以前,幾乎不跟他吵,因為大多時候,她總是能理解、會包容。
女人待你上不上心,其實很明顯,當她在乎你時,連你睡不好她都看得出來,若她心里沒有你,撞破頭她也會視而不見。
抬手無意識撫上額頭的紗布,這道傷,她至今沒問一句。
她說,他不懂小寶要什麼。當時他沒有意會過來,現在才明白,那是怨懟。
他不懂小寶要什麼,也不懂她要什麼,她已經對他、對目前的狀態產生埋怨。
她確實沒有義務配合他的腳步,事事以他為重,以前如此,不代表一直如此,她的心不會一直都在。
他不確定,她刻意冷他,是否就是在暗示他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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