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豐年來的時候,看到她在病房外罰站。
「又被趕出來了?」他調侃。
「又來巡房了,呂院長。」她嘲笑回去。連院長都親自來巡房,這家醫院視病如親的作風,真是感人肺腑。
呂豐年失笑。「愈來愈伶牙俐齒了。」一點都不尊重他這個舅舅,都是被誰帶壞的啊。
「我也不懂你們男人。」莫名其妙的顏面和自尊。
不就是洗個澡、換個衣服嗎?是在別扭什麼?
頭一天要解決生理需求,死也不讓她「幫」他,在他的堅持下,只好扶他下床,要幫他月兌褲子時,被他冷著臉趕出廁所。
結果咧,這一個上床、下床折騰下來,傷口又滲血了。
她真的覺得這種死要面子的堅持很無聊,自找苦吃。
而且那次之後,他死都不讓她再幫他擦澡、換衣服,還警告她︰「你最好不要隨便踫我。」
「原來你這麼貞烈,惜肉如金,踫都踫不得。」她以前看到的怎麼不是這樣?
面對她酸溜溜的諷刺,他淡定反︰「別人踫了,可以『做點什麼』,你能嗎?」
那是一記很男人的眼神,純然的侵略性。
「……」好啦,你就說嘴吧,腰都動不了,最好你現在還有辦法「做點什麼」。
非常虛張聲勢的無聊警告。
如果不是想給他留面子,她當場就很想回聲——嘖,男人!
趙之寒在醫院待了六天。
早上呂豐年來,是要告訴他,傷口復原狀況很好,明天拆完線就可以滾了,傷口若有變化再回來,不過最好不要,最近看他看到很膩……
江晚照在一旁沾沾自喜。「看吧,就說我是看護專業戶。」照顧病人一流的,他要是能配合點,復原狀況會更好!
他當下不以為然,不想應聲搭理她,但是入夜後,他躺在床上,在醫院的最後一晚,睜著眼無法入睡。
側首,望向家屬照護區,那睡不安穩的小床。
他比誰都清楚,他復原狀況有多好,她就用了多少心思,成天耗在醫院,睡都沒能好好睡,眼窩的暗影也深了。
看護專業戶。
這五個字,是用前半生的血淚堆疊出來的,她幾乎大半輩子,都在做這件事,踫觸、清潔男人的身體早就習以為常,再私密的事都不會尷尬、沒有性別、年齡之分,這需要多長久的時間,才能培養出那樣的心理素質。
先是她父親,然後是她弟弟,最後是她的丈夫。
趙之恆尚未離世前,有一回無意間提及,她父親是遺傳疾病的帶因者,在她六歲那年病發,輾轉拖了十年。
家里有個這樣的病人,是很沉重的負擔,她母親為了生計,日夜兼差,她從小就知道怎麼照顧病人,不會也得學到會,直到有一日,母親因為長期疲勞,精神不濟,在送外賣時出了車禍,意外身亡。
因為是自己違規肇事,她家得不到任何的補償,雇主最多也就送個慰問津貼了事。
辦完母親的喪事後,不到一年,她父親也走了,身邊唯一的親人,只剩小她兩歲的弟弟。
再然後,命運之神又殘忍地補刀,她弟弟也病發了。
這是什麼灑狗血的八點檔戲碼,苦情到都出汁了。
他本想嘲弄,出口卻是——「什麼病?」
「脊髓性肌肉萎縮癥。」俗稱,漸凍人。
人,不是冰塊,身體一點一滴冰凍起來的感覺是什麼?他不知道,但心一點一滴被冰凍起來的感覺,他很清楚。
他也有病,只不過差別在于,一個是生理上的,一個是心理上的。
遇到她的那一年,她十七歲,推算起來,時間應該是她弟弟病發前後。
「你希望我怎麼做?」
「我需要錢。你能給多少,就給多少。」
他想起,她讓自己抽空,麻木到無淚的神容。他那時沒有探究下去,很多人要錢,本來就不需要有什麼理由,直到——
直到懂了她的理由,某條不知名的神經,微微一抽,他從來沒有一刻,比那當下更看清自己的骯髒與丑陋。
最初不明白,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情緒,只知道,它一直隱隱埋藏在內心深處,偶爾想起,便會胸口發緊,一抽一顫地疼,鞭答著還未死絕的良知。
他後來慢慢懂了,原來這種情緒,叫作罪惡感。
他欠了她。因為虧欠,始終無法真正將她、還有那個錯繆的夜晚忘記,自心底移除得干干淨淨。
他以為,只要還清了、不欠了,那道負疚感消失,他就可以釋懷與忘卻。
而今,負疚感沒了,卻招來更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沉沉地壓在心口……
隔天,她打包好出院行李,一上午忙進忙出,步伐輕盈,看得出心情不錯。
護理師來做衛教,指導如何換藥、以及平日的傷口照護與注意事項,他一個字都沒听進去。
接著,她拿繳費單去辦出院手續,領完藥回來,放進行李袋中,回頭看他一眼。「好了嗎?十二點以前要辦好出院,小泵會幫你把車開過來。」
趙之何嗎?他點頭,表不明白。
「你需要帶什麼東西,列一下清單,叫她順便打包帶過來。」
「打包……什麼?」他一時沒听懂。
「去我那里啊。」
「我為什麼要去你那里?」
「不然你想回去趙家等死嗎?」那里沒有人會管他死活,而且還住著一個害他受傷的元凶。
實話很殘忍,一針見血,可是——「我沒得選擇。」
「有,我跟之荷商量好了,這段時間我來照顧你。」
「……我還活著。」不是死人好嗎?有沒有人想過要問一下他的意見?
「我現在不就在問了嗎?」
「……」
「你那是什麼表情?事實已經證明,我真的很會照顧人!」換藥、居家照護、術後的飲食調理,她全都懂,他還有什麼不滿意?
「不是那個問題……」
「那就沒有問題了。」
「……會很麻煩。」
「我不怕麻煩。」一頓,微笑道︰「你也不怕,不是嗎?」
「那我要做什麼?」該支付的代價得先問清楚,確認他是否給得起。
「幫我打蟑螂。」那是她唯一的罩門。
听起來不難。
他點頭同意。「可以。」不論是她家的、趙家的,還是公司的,他都做得到。
于是出院那天,他住進她家。
送趙之荷離開時,在門口,她輕聲叮嚀︰「之寒在我這里的事,別聲張。」
「我懂。」趙之荷是聰明人,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她心里雪亮。
有些秘密,只能爛在肚子里。
臨去前,她回頭看了一眼,門口那目送她離去的身影——
繞了一圈,終究是趙家的女人。
假日午後,陽光透過枝葉,稀疏篩落周身。
趙之寒眯著眼做日光浴,懶洋洋不想動。
他喜歡在院子里午睡,那時跟她一起挑選、搭這個藤編吊椅時,並沒料想到,日後使用次數最多的人會是他。
半小時前,她來過一次,探手模模他被陽光曬得煦暖的臉頰,在小幾上擱了保溫杯,沒吵醒他。
他也沒睡著,他不容易入睡,住到她這里以後,他才知道自己原來喜歡曬太陽,那讓他的身體,不再總是冷涼。
或許跟這陣子的食補也有一點關系,她說他底子虛涼,小時候沒有補好,可以慢慢調理,只是時間會長一點。
貪了一小會懶,他坐直身,取來一旁的保溫杯,旋開瓶蓋嗅了嗅。今天的有點紅棗味,看得到飄浮在上頭小小顆、紅彤彤的枸杞,其他還有什麼成分,他也懶得去分析,湊上唇小啜了一口——
味道還不錯,溫度適中,比起昨天那杯一嘴菜味的精力湯好喝多了,于是他一口氣喝掉大半杯。
身體由里到外都暖了,他伸伸懶腰,決定起來走動走動。
中午吃飯時,她交代今天有貨要寄。
撈起擱在玄關的紙盒,左手兩個,右手夾一個,穿著拖鞋慢慢步行往超商走去。
這是他後來,多分配到的任務。她說適量的運動有助身體健康,而且蟑螂太少了,又不是天天都有得打,所以他沒有抗辯地領下這項額外追加的跑腿雜務。
「趙先生,今天也來幫你太太寄貨啊。」小區附近就這一家超商,多來幾次店員都認得了,會親切地同他打招呼。
他淡淡頷首,沒多解釋什麼,自行到機台前打印寄件單。
以前沒接觸過這玩意兒,江晚照親自帶他走一次流程,實地操作過一回之後,就默默變成他的工作了。
到櫃台交寄完貨品,再順道領回一包她網購的物品。
店員之所以會知道他姓趙,是因為超商取貨實名制度的緣故,她後來完全明目張膽,網購時取件人都直接寫他的名字,他掏身分證取貨已經掏得很順手。
剛開始那一回,他寄完貨,被告知江小姐剛好有一件到店的物品,問他要不要順便領?
他打電話回去問,她說︰「啊,有有有!上禮拜買了幾本書,你順便幫我領回來。」
因此連店員都知道,那個腦波太弱、容易手滑的人,並不是他。
簽收完商品,走出店門時,背後店員細碎的交談聲、夾雜在自動門開啟的音樂聲中,模糊地飄進耳畔︰「……真的是暖男耶。」
暖男?
哪里暖?他對外人很慢熱,甚至是不太搭理,為什麼這樣還會有人覺得他暖?
很新鮮的詞,不曾被套用在他身上過,有些莫名所以。
這條回家的路不長,最多十分鐘可以走完,但他喜歡慢慢走,踩著夕陽的余暉,到達家門口時,會聞到米飯蒸熟的淡淡香氣。
黃粱一夢。
他腦海常會不自覺,浮現這句話。但他希望,這個夢能久一點,不要太快醒。
腰月復上的傷,早就結痂,他銷假回公司上班,但是下了班,還是本能地回到這里來,車程並不近,每天來回要花一個半小時在開車上,但她沒開口趕他,他就厚著臉皮裝死,賴著不走。
今天的晚餐,有涼拌木耳、咸蛋苦瓜、蘆筍炒蝦仁、清蒸鱈魚,還有一鍋蓮子排骨湯。
他們家的三餐偏清淡,而且養生,他都快可以背出那些食材的功用了,像最近每天都會看到的蓮子,據說功用是滋脾益腎;木耳補血益氣;苦瓜則是清熱解毒、防癌降血糖……
他在吃飯時,想起剛才領回的包里。「你最近又買了什麼?」
「啊。」她想起來了。「壁燈啦。走道的壁燈前兩天不是壞掉了嗎?我在網路上看到一個壁燈,超級無敵漂亮,你等一下吃完飯記得去換。」
他淡淡點頭,接下臨時水電工的任務。
飯後,他拆了包裹端詳,實物好像沒有她形容的那麼美到慘絕人寰,不過算了,不拆她的台,或許裝上去會比看起來美?
稍微研究一下家裝說明,拿出工具箱。
「等一下喔,我關總電源。」等他就定位,她關了總電源,啪噠啪噠跑過來,也沒啥實質作用,就遞遞老虎鉗、螺絲起子,附帶圍觀的吃瓜群眾屬性。
「……」
等了幾秒,他沒有任何動作。
她一臉困惑。「有什麼問題嗎?」
「……你有沒有覺得,換壁燈這種事應該白天來?」為什麼會她一個口令他就一個動作,他的腦呢?
「對呴。」她干笑,趕緊開手電簡,幫自己附加照明功能。「這樣可以嗎?」
好吧,既然她堅持,今晚沒看到這座壁燈有多絕美她會睡不著,那就換吧。
折舊燈座,按照說明書的指示接好線路,裝上燈座,最後旋入燈泡。
裝完,她雀躍地小跑步跑去開總電源——
一室黑暗。
「咦?」一定是打開方式不對。她跑回來,關掉壁燈,換個力道,溫柔地開啟它——
「……」
「……」
尷尬地想,黑夜太黑。
「說不定是你哪條線路接錯……」她干干地說。
「……」寧可質疑他,也不願承認自己又遇到無良商人就是了。
趙之寒一陣無言。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網路與實物落差太大的另類詐騙,上個禮拜才發生過,網購這種事就跟賭博一樣,賭咒發誓外加剁手指,告訴自己不要再輕易上勾,下次看到拍起來美得讓人心動的圖片,還是會不小心又手滑。
「網路購物有賺有賠,申購前應詳閱詐騙說明書。」
人都死透了,他還要鞭尸。還能不能好好相處?
「趙之寒你好過厭。」對啦,她就是笨蛋,不跟他杠,她走總行了吧?
手腕驀地被扣握,挽住她離去的步伐。
「對不起。」
她微訝,側首望去,听他又道︰「我只是嘴壞。」不是真損她。
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但听得出來,他聲音里的緊繃與起伏。
不要討厭我。
開始學會擔心、學會在意、學會道歉,學會顧慮某個人的感受。
「我知道。」她微微一笑,反掌握住他。「你這張嘴,連大哥和之驊都討不到便宜,我直接認輸不就好了?反正你說的也是事實,我就是學不乖——」
「沒關系。」她想買就買,他從來都不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的。
她不擅與人爭執,吃點小虧,自己模模鼻子,也就算了。路邊行乞的流浪漢、插隊的路人、搶車位的路霸、強迫兜售商品的偽身障者……吃虧受騙上當,她從來都不計較。
她會說,也許對方趕時間、也許對方真的有難……她總是想,只要這其中有一次是真的,只要能幫到人家一次,這樣就夠了。
她不是性子軟,是性子好。
「你只是太容易相信人性,連我這種人都信。」
「什麼叫『你這種人』?!」掐了他臂膀一記。「你這種人是怎樣?」
「心狠手辣、冷漠無情、自私涼薄、工于心計……」隨便都能說出一長串。
「你對我好。」她打斷他上述那一切,用在她身上通通都不成立,她知道他對她有多好,在她身上不曾計量得與失。「我說過,只要一次,信對人就足夠。」
而他,並沒有讓她失望,她信對了。
「笨蛋……」伸出的掌,貼上她腰際,輕輕地,將她拉近。
墨暗中,可以假裝無視牢牢貼握的指掌、可以假裝無視他環抱的力道、身體貼觸的距離……黑暗中,什麼都看不見,也可以假裝什麼都沒發生。
他在等她推開他,然後他會假裝什麼都沒發生。
她沒有。
擱在他胸前的掌,緩緩攀上他的肩,在頸後圈攏。
力道不重,但那是一個擁抱,他分辨得出來,一個女人心甘情願的擁抱。
于是他傾前,吻了她。
她那麼軟,又那麼溫暖,他貪渴地啜吮,汲取她身上的味道。
他的靠近、他的踫觸、他的撫模,每一個動作都為她留有余地,只要她不想,每一秒鐘都有機會可以拒絕,可她還是沒有,她不想拒絕,至少今晚不想。
她踮起腳尖,仰起頭,迎合他更深的探索。
趙之寒加重力道抱起她,緊得她腳尖離地,身體密密貼牢、攀附著他。
……
清晨醒來,床上只剩他一人。
趙之寒神情有一瞬的空茫,緩緩起身呆坐了數秒,跳下床,套上褲子便沖出房門——
她在做早餐。
他怔怔地看著那道背影,突然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煎完菜脯蛋,回頭發現他在廚房門口罰站。「發什麼呆?你上班快來不及了。」
于是他確定了——她沒有後悔,眼神柔暖如舊,就跟桌上那鍋冒著白煙的地瓜粥一樣溫暖。
「我不想上班。」只想把她拖回床上,牢牢抱在懷里繼續睡。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不靠藥物自行入睡,雖然睡著的時間不長。大部分時候,他們都在**。
幾乎一整晚。
最後,是她生氣地咬他,差點對他暴力揮拳,他才松手退開。
江晚照經過時,瞥見他身上醒目的抓痕、齒痕,臉微微一紅,莫名心虛。
她才不要承認她有性暴力。
「你幾歲了,趙先生?」換個句型就跟小學生說「我不要上學」大同小異了。
對,有肩膀的男人不能任性。
趙之寒點頭,一秒被說服,回房刷牙洗臉準備上班。
「——還有,生活公約第六條,在家中嚴禁露點luo奔。」
生活公約第一條,要負責打蟑螂。
生活公約第二條,要負責跑腿收寄包里、修水電。
生活公約第三條,上廁所要掀馬桶蓋。
生活公約第四條,牙賣要從下方擠。
生活公約第五條,煮的食物要吃完,不能挑食。
跟她一起生活滿簡單的,她不挑剔、不羅嗦,沒那麼多規矩禁忌,目前為止也就要求他上述五項……喔,對了,今天再追加第六條。
他謹記在心,讓自己當個守規矩的好室友。
打理好儀容出來,看見走道那盞壁燈,停下步伐,拿起手機對焦拍照。
「你干麼?」
「你不是很喜歡?」總找得到一樣的。
她笑了。「不用啦,其實也沒有那麼喜歡。」只是不想承認,自己又被網路圖片騙了。
比起壁燈,她更喜歡眼前這個拍照的人,就算實物不怎麼樣,她說喜歡,他還是會幫她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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