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與趙之寒結盟一事,余善謀看起來完全沒有任何的猶豫,從作決定、到真正放手去做,果斷明快,不帶一絲疑慮。
他是認真的,很認真,傾盡全力,要幫趙之寒扳倒三哥。
有時,她都不免疑惑︰「你就那麼確定,趙家最後一定會是他的囊中物?」
他表現得太自信,完全不懷疑自己押錯人。
「沒有啊。」他又不是神機妙算,人生這盤賭局,骰盅未開前,誰都不知道自己押的這一注是輸是贏。
「不然?」
「不過就是圖個爽快而已。」
他不是沒有輸過,他也有作錯決定的時候,成功往往需要很多的因素成就,失敗往往交疊許多變數導致,人不是神,無法未卜先知,機關算盡。
但是選趙之寒,就算輸了,起碼心甘情願。選趙之驊,贏了他也不會覺得開心,更別提還要時時提防戰友從背後捅他一刀,這種成功,不要也罷。
「……」原來那些彈指江山的高人,有時也任性得很,沒她想的那麼高深莫測。
他失笑,食指輕彈她額心。「回神。那個暫時還不用多想,你先把心思放在這里。」
趙之荷看了看推到她面前的檔案夾,以眼神詢問。
「一筆政府的公共工程。第一次流標了,近期會再第二次公開招標。里頭能撈的油水不多,公司方面沒有太積極,但是做得好,可以賺到口碑,這幾天你好好研究一下。」她現在需要的,也不是油水,而是名聲,讓她能被看見。
「你要我去爭取這個工程?憑什麼?」他自己不都說了,趙恭無心栽培她,她一個人事部主管,哪來的立場,去干涉公司業務?
「憑日升營造。你不是還在協助整編嗎?也差不多塵埃落定了吧?在收尾階段,順手幫它掙筆小生意進來,難不成還會有人指著你的鼻子怪你撈過界?開標前一天我會把底標告訴你,趙小姐,請讓我看看,你打點人脈的手腕。」
她懂了。
以日升的名義去參與競標,那麼她掙來的案子,不讓她做,完全沒道理,她不吭聲別人也會說話。
趙恭終究是她的父親,對栽培她不上心,也不至于把她往泥里壓、往死里踩。
然後,只要她做得好,她就不會永遠只是人事部主管。
他們不用自己講,讓別人去講給趙恭、講給股東听,知道還有一個趙之荷,是可以做事的。
她需要的,只是一個契機,讓她在日升打下根基,為未來鋪路。就算最後,兄長之間的爭斗中,結果不盡如人意,她也可以掙月兌出來,短期內自保無虞。
「我懂你的意思。」她認真地點頭。
一臉嚴肅,簡直像個剛接下任務的小戰士,可愛度爆表,萌得他一臉血。
就算是個阿斗,他也甘願了,趙之鴻就是敗在顏值。他很無恥地想。
「真乖,去寫作業。」如果寫得手酸要記得講,我幫你寫。
工作台在書房,她本來想抱著筆電回臥房,是他叫她進書房用桌機,做起事來比較方便。
「這樣不會影響到你休息嗎?」
「不會,我很好睡,七級地震都搖不醒我。」他隨口唬爛。
于是她安心地埋首奮戰,打算熬夜把資料消化完。
他翻身側躺,腦袋枕著手臂,挪了個角度,守望著光影下那專注投入的美麗剪影,深寂夜里無聲相陪。
有幾次,她不經意回頭,撞進他溫存的凝注目光。
「別理我,我只是在放空。」
「……」要在以往,他會大剌剌毫不遮掩,順勢調戲她幾句。
那張嘴,輕狂無極限,但分寸會拿捏好,不淪為下流。
以前,很討厭這種登徒子作風,現在沒听他時不時吃她幾口豆腐,反而覺得缺了點什麼,太不像他。
後來,她順利拿到標案。
這是第一個她自行負責的工程,她作了很多功課、花了很多心思在上面,重拾棄置許久的建築法規、工程管理、營造業的各種眉眉角角,遇到不懂的就問……
一回,又一回,她每每回頭,他總是在。
不必費事找尋,他的身影,會在她看得到的地方,穩穩落入眸心。
趙之寒也默默用了點資源照應著,不然她一個初入行的菜鳥,多容易跌坑。
這是她跨出去的第一步,她不能跌。
余善謀已經為她籌劃到這地步,連趙之寒都在幫她,身邊的人替她做了所有能做的,她不允許自己成為那個敗筆。
她每天都很忙,但,過得充實。
她只要,一直地往前走就好,走在那個他所指引的道路上,一步步走出屬于她的人生。
余善謀安靜看著、默默陪著她走,在身後穩著她。
她的眼底,開始有了光。
她有方向,不再茫然,像個迷路小女孩,頻頻回顧。再更久以後,不再需要回頭的她,或許也會漸漸遺忘他的存在。
但他不會後悔,這個自信的趙之荷,很美,也應該要是這樣。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殯儀館外。他剛送完兄嫂最後一程、他的妹妹還在醫院與死神拔河,身邊還有不足兩歲的小佷兒等他照顧……那是他人生最痛苦無助的日子。
他還記得,那天下著細如牛毛的雨絲,淋不濕也干不了,衣服的濕氣粘在皮膚上,透入陣陣刺骨的寒意。
他留意到她時,她已經撐著傘,站在他身後好一會。
那時他以為她也是要等公車,他們就站在公車站牌下。而後,公車來了,他上了車,她卻沒有。
透過車窗,看見她收了傘,走向後方那輛高級的私人轎車。
她在替他撐傘。
他瞬間領悟了這點。
如果他不曾回眸,永遠不會知曉。
那張清麗月兌俗的秀致臉容,映在心版上,在他人生最黑暗的谷底,曾經短暫地為他撐起傘下晴空,給過他一個陌生人的善意與溫暖。
再次見到她,他一眼就認出來,他甚至不知道,五年過去,他還將她模樣記得如此清晰。
一見鐘情,再見傾心。
然而她眼底沒有光,那雙美麗的眸子里,透著幽涼死寂。
她很不好。
他一直在注意她,一整晚。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視線落點。
她的父親過來跟他說︰「聯旭能給你的,我也能。趙家也有女兒。」
聯旭,他剛花了一年,從並購危機中解救出來的中小企業。合約剛結束,聯旭老董不止一次提過,要將獨生女嫁給他。
老董沒有其他孩子,只有一個獨生女,換句話說,是要將女兒和家業,整個交給他。
他沒有同意。
本來,結束聯旭的合約,他已經準備要月兌離這種生活了,才五年,已經耗得他身心俱疲,他快要不認識鏡中那個面目可憎的自己,再下去,他不知道會扭曲成什麼模樣。
最初,生活陷入困境,他回學校辦休學手續,辭掉助教工作,遇到以前的學生,家里是開公司的,寒暄客套了幾句後,說他們家需要有個「客觀的第三方」,協助處理一筆款項……
不就是洗錢嗎?說得那麼迂回。
他答應了。這成了他墮入泥足的第一步。
一旦決定了,就沒什麼好糾結,跨出第一步,第二步就會容易許多,再來的第三步、第四步……逐漸麻木。
他的名聲,在圈子里也會口耳相傳,辦事可靠穩妥、又能守得住秘密,找上門的生意,「檔次」只會更高,他成了政商名人的白手套,操弄權術,以合法漂白所有的非法活動。
涉入深水圈中,摒棄道德與良知,經手過的骯髒事,連他都不堪回想,看著自己一步步泥足深陷。
大哥說,他是他們家最聰明的孩子,要讓他讀很多、很多的書,成為他們余家的義傲。但是兄長一定沒想到,最後他會用他的所學與專業——去做知識罪犯。
那個時候,他沒得選擇,只要有豐厚的報酬,能紓經濟困境,他什麼都可以做。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家中的生活已經漸漸回到正常的軌道,趁著心中最後那一點是非觀尚未泯盡,他想要收手,做回原來的自己,陪著心愛的家人,日子不必富裕,只要不必再算計人心、步步為營過日子,那樣就很好。
但是趙恭那句話,讓他停下腳步,他終于知道,她為什麼看起來那麼不好。
要探查她的事,太容易。
她讀企管、學建築法,比誰都努力認真,但是沒有人在乎。性別,讓她在起步點就輸了一大落,不屑于玩弄權術、陰謀構陷那套,更是吃虧到天邊去。
這年頭,沒點手段和心機,如何存活?更別提她在那樣的環境,身邊親人個個如狼似虎。
她一日日心冷,對親人失望,對未來迷茫。
她的父親,沒有看到她的價值。這朵清雅高潔、孤芳自賞的荷,會凋零在趙家這池不懂得珍惜滋養她的枯井里。
所以他來了。
那些個權謀心計,她不必懂、不必會,讓他來。他會不計代價,讓她嬌妍盛開。
五年前,她為雨中的陌生人,持傘而立,五年後,換他來,為她撐起一片無雨晴空。
深夜回到家,玄關留了盞昏黃燈光。
未進門,就見她趴坐在沙發扶手上熟睡,他放輕動作將鑰匙擱在玄關櫃上,無聲地關上門,移步上前。
怎麼連頭發都沒吹,也不怕感冒。
從浴室拿出吹風機,插上插座,調到適當的風速,輕輕撥動長發,一綹一綹、耐心地吹干。
吹風機的聲音一啟動,她就醒了,一時懶懶地不想動。或許是暖風烘干頭皮的溫度太舒適、也或許長指穿梭在發間的動作太溫柔,沒扯痛她一根頭發……她不知道,總之第一時間,沒有拒絕這透著一絲親昵氛圍的舉動。
「醒了就起來,換邊。」
她撐開眼皮,慵懶地坐起,只略略側了側身。
要不要賴皮得這麼理所當然?
完全認命了自己的奴才地位,他好笑地自己移到另一頭,不敢勞煩他們女王移動大駕。
長發吹到八分干,他關掉吹風機,以指為梳,順了順發絲。「晚餐有沒有吃?」
「有……吧。」草草啃了一個菠蘿面包,算不算?
就知道。光看她的表情,便知又是隨意打發。
他起身拎來剛剛隨手擱在櫃上的紙袋。「賞你的。看你可憐,忙到飯都沒空吃。」
她探頭瞄一眼。紙袋上印著某家很知名的私人招待會所名稱,是不少政商名流出入的地點,她家里那些父兄也沒少去過,
听說餐點頗精致——不過那不是重點,男人的場子,主菜從來都不是擺在桌上,而是坐在腿上。
她打開餐盒,挖了匙炒飯入口,腦子里不由得想——所以他是跟女人炒飯時,還不忘幫她外帶炒飯?還是忙著吃腿上的主菜,沒空吃桌上的,干脆打包回來給她當消夜?
「這麼晚還不睡,在等我?」
她搖頭。「不是。」
只是剛剛洗完澡經過客廳,想起他獨坐沉思的模樣,便不由自主坐到他慣坐的那個位置,模擬一個人坐在這里想事情,是什麼感覺?
沒打通任督二脈,也不會特別靈思敏捷,她坐沒一會就眼皮沉重。
他挑眉。「真的沒事?」
她頭搖了一半,又點了點。
「這樣是有還是沒有?」
「有。但是我可以自己想、自己解決。」人生的考卷里,每一個考題都該自己作答,不能總是作弊,他已經泄題太多。
「不錯,有志氣。」淺淺的微笑里,有一絲欣慰,也有一絲落寞。喜見她越發自信獨立,愈走愈穩,也為她再也不需要他扶,而略感失落。
「你最近,好像都很晚回來?」回來時,身上多少都帶點酒氣,還有女人的脂粉味。
「嗯,有些人脈總是需要打點維持。」不然她以為,那些泄題的考卷,是在家里打坐冥想,打開天線跟老天爺感應來的嗎?
「我一直沒有問,你怎麼會連政府的招標工程,都能探到底標?」
他食指放唇上,「噓」了一聲。「不要問,你會怕。」
「你正經一點!」
「我很正經啊。有些事情,真的不要知道比較好。」這圈子的水有多深,是她無法想象的,他也沒打算讓她明白。
「都說你口風緊,現在我相信了。」她意味不明地瞄了他一眼。
所以剛剛那是在探他口風嗎?
余善謀好笑道︰「親愛的,想使美人計、吹枕邊風,你功力還太淺。」至少風情和身段還需要再練練。「你那又破又爛的情報網難道沒有告訴你,這招我比你還會使?」
可以不要一直強調又破又爛嗎?一個誤會而已,是要嘲笑她多久?
「不然你又用這招拐過多少女人上鉤?」
他斂笑。「你真的想知道?」
「對。」
他靜了靜,沒立刻接話。
「我不否認,我用過這種方式,達到我想要的目的。把女人拐上床就能達成的事,不需要去拼個你死我活,頭破血流。」
他不會刻意在她面前隱瞞過去、美化自己,做過的事情就是做過,再再不堪,那也是他生命里的一部分,除了基于職業操守無法透露的工作內容,其余沒有什麼不能對她說的。
趙之荷蹙眉,不喜歡他這種扭曲的價值觀。
兩害相權取其輕沒有錯,但身體的自主權,並沒有比較輕。
她莫名地不悅。「我會選擇拼個你死我活,頭破血流!」
他苦笑。「我知道。」
這朵孤高清傲的荷,睫骨有多硬,寧折不彎,他還能不懂嗎?
「就算是現在,你還是會做這樣的選擇?」
「對。」連想都不必。能用最少的代價,換取到他要的結果,就算現在,他還是會這樣做。
「這就是我跟你最大的不同——」她月兌口而出,想打住時已來不及。
他容色一僵。
對,這就是他與她最大的不同,他會為了現實出賣自己,而她不會。她永遠無法理解他,而一個無法認同的人,自然,也永遠不會看得上眼。
「嗯,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他不會愚鈍到听不出話中的厭斥。
「我、我不是——」她想解釋,她沒那樣的意思——真沒有嗎?
從一開始,知道他是那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她就是那樣看他的。
她確實,曾經瞧不起他的人格與做事方式,她無法昧著良知否認。
一個遲疑,已錯過最佳的解釋時機點。
「我只是、只是覺得,還是應該要有基本的原則……」她悶聲道。他一直說他喜歡她,可是這種事情,再過多少年、無論她怎麼變——這一點都是絕對不會變的,也無法接受那樣的伴侶。
「好,我懂了。」余善謀沒與她爭辯,默默地起身退開。
他不是個多干淨的男人,這點本來就無從爭辯,她若覺得這樣的他缺乏原則、毫無廉恥,那也沒有不對,每個人的價值觀不同,這是無解題。
所以他懂了,也醒了。
這一刻,他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楚地看見,她引領他走的,是哪一條路——
放掉她。
其實打一開始他就心里有數,最後的結果會是這樣,她最討厭的,就是這種滿月復權謀的人,他用她最憎惡的面目來接近她,還能有什麼結果?
「余善謀——」她坐直身,看他一聲不吭地往房里走,有些不安地喊住他,該說什麼自己也不知道,吶吶地看著他半天,擠不出一句話來。
他等著、等著,等到心漸涼。
厭惡就是厭惡,沒什麼話好解釋。
確實,他沒她清高,配不起她,這些他都沒什麼好否認。只是——
「別站在道德制高點,評判他人的所作所為,你不是他們,不會知道他們經歷了什麼、承擔了什麼。我的作法,你或許不能苟同,但,它就是我的人生。」
說完,他邁步進房,將門牢牢掩上。
養尊處優的大小姐,不會明白被生活逼上絕境的感受,當龐大的醫療費用壓在肩上,為了守住僅剩的至親,他可以把靈魂典當給惡魔,也永遠不會後悔當時的選擇。
其實,真的不應該再多說什麼的,能理解就是能理解,不能的人就是不能,他應該默默地轉身走開就好,壓不住讓話出口,或許……或許只是不希望,自己在她眼里,最終還是一個糟糕至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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