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快來護她進去!」關釋爵擋在柳鳴風及孩童面前,不顧傷口鮮血正不斷沾染他的衣襟,解開他早先取來的粗繩索,對著一旁護馬避難的伙計吩咐道︰「先別管馬了,人比較重要!」
關釋爵難得怒吼,嚇得牽馬的伙計立刻趕過來,想將柳鳴風帶離。
「那你呢?」柳鳴風望著他不曾因疼痛而頹然的偉岸背影,實在掛心他的傷勢。見他中箭,她整個人快失去理智了,這時候她怎麼舍得下他安心避難?
柳鳴風將哭鬧的孩童交給馬場伙計,迎向呼息略喘的關釋爵,鮮紅的血在他背部開了朵令人心疼糾結的花,她眼中看不見周遭的混亂,關注的僅有他的傷勢而己。「當家,你需要止血。」
「晚點再說,你先躲好。」關釋爵卷著粗繩,跨上一匹棕馬往門口奔去。
柳鳴風的心簡直提到了喉嚨口,此時此刻,她多希望他能自私點,別拿自己的命去拼。
她邊退邊回頭望,腳步像生了根的大樹,幾乎文風不動,看他甩著粗繩打落馬賊,縱然有其它人幫忙,但面對數量龐大的不速之客,他就像用盡一兵一卒也要死守城邦的將軍,不願向敵人低頭地奮戰著。
她怦跳的心好緊好熱,他真的是用命在守護馬場這片淨土,但她真的不希望他出事,她要他平安地活著回來!
馬賊如狂風過境,吹起一片狼藉。
若非在段千馳的堅持下,關釋爵還打算拖著箭傷直至損害清點完畢再進行治療。
初步判斷,原先約定好要交貨的馬匹被擄走十幾匹,其它因為驚嚇而失控、四肢略有擦傷,不符合馬場制定販售標準的則過半數。無法如期交貨便罷,馬場名譽損失更是無法估計。
收拖著在馬賊凶殘的強擄手段下而骨折、無法行走的馬匹,眾人難過的心情像無止盡的流水一般,無法流出的淚水全掩在道不出的話語里。
柳鳴風沒哭,她只是顫抖著,抖著手捧著拔去布塞的金創藥瓶,看著一聲疼都不吭,臉色卻隨著時間流逝而逐漸慘白的關釋爵,內心惶惶不安。
「小水仙,我把箭拔出來的時候,你立刻撒上藥粉。」段千馳握著關釋爵體外的斷箭,傷口外圍著的一圈白布,己被鮮血染紅了一半。「大哥,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時間瞪我?」
「當家,再忍忍,很快就沒事了。」柳鳴風咬著牙,跪在關釋爵坐著的椅子旁,專心一意地等候段千馳將斷箭拔出。看著他流至胸口、手臂的血痕,心痛幾乎奪走她的呼吸。
「你若疼,可以抓著我的肩頭。」
「小水仙,當家中箭已經夠狼狽了,你怎麼還削他威風?這樣要他以後怎麼在你面前抬頭挺——唔……好樣兒的。」娘的,還真打!段千馳咬牙切齒。「看你力道不減,我就安心多了。」
「少廢話,快拔箭!」外頭還有事情要善後,還容得了他廢話連篇,甚至在嘴巴上佔鳴鳴的便宜嗎?關釋爵惡狠狠的目光由段千馳身上收回來時,流連至雙眸略泛紅光的柳鳴風身上,不自覺地軟了語調安撫。「你別緊張,這小傷死不了人。」
「嗯。」老早在他中箭時就拼了命地告訴自己要冷靜,別過度緊張才能在旁協助他,以免段千馳見她神色慌亂,要她離開,別守在一旁。可是不管她如何壓抑,恐懼就像滋生的藤蔓般盤絞著她。
關釋爵肩上的斷箭倏地被抽出,血濺上了柳鳴風的臉,箭身與交磨出的聲響仿佛還在她耳邊割磨著。
她心好痛,為他疼痛,不忍心看卻得逼著自己直視,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替他上藥。
「好了。」段千馳在關釋爵已經止血的箭傷上,穩穩牢牢地覆上白布,再將撕成條狀的布巾緊實包扎。「看你下回還敢不敢亂來!小水仙,你顧著當家,我去外頭忙。」
「好,二當家小心。」她沒注意段千馳何時離去,更未注意到他離去前向屋內做出的鬼臉,一心一意就放在甫止血的關釋爵身上,以小刀割開因為染血而干涸黏上他身軀的緊身衣裳。
她再怕,都不敢讓持刀的手有一絲顫抖,拼命地壓抑她險些破柙而出的恐懼。
馬賊來襲時,她耳邊充斥著驚恐的尖叫聲、呼救聲,好像把她拉回到盟主山莊遇劫的那一天,惡寒由骨子里竄了出來,將她整個淹沒。當利箭破空而來沒入他的肩頭時,她內心浮起的畫面是五口棺木,第五口尚未蓋棺,里頭躺著的人竟然是他!
關釋爵知道她擔憂,沾血的厚掌覆上她拿刀的手,細聲安撫著。
「別傷了自己。我沒事,活得好好的,別怕。」
「我不只怕!」他這一哄,哄出她一滴眼淚,扎實滴落在他覆掌的虎口上。「你為什麼要救我?你知不知道你的命有多重要?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你要馬場里的人怎麼辦?你要留下來的我怎麼辦?」
傷痛如浪濤拍岸而來,濺起大片水花,她再也克制不住,豆大的淚珠如夏風吹落的龍眼花蕊,大把大把地灑落。
她痛到幾乎不能喘息,張著小嘴如離岸的魚,半天吸不到氣,攀著關釋爵扶上的手臂頹軟席地。
過往片段如雪花飄入她的腦海,垂在菜窖門口的手、腕上戴著的玉鐲染滿為了救她而迸流出的鮮血、好嬸慘死而不甘的雙眸……
這些宛如昨日記憶,樣樣清晰。如果今天關釋爵一樣為了救她而中箭身亡,直挺挺地倒在這片他用心守護才得以茁壯的馬場……
不!她無法接受,她無法接受!
「我沒那麼容易死。」你要留下來的我怎麼辦?這一句話听得他心緊,卻無法回答,因為他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層面。
她在這世上已經沒有親人了,要是周遭的人因為意外先後離開,對她的沖擊絕對非同小可。
關釋爵斂下目光,一股說不上來的暖意與不舍交雜,卻不知道該如何向她保證,讓她安心,只能任由她哭泣,釋盡難過。
「我……老爺武功高強,不也慘遇橫禍?你在我面前中箭,要我如何能說服自己你沒那麼容易死?」那枝箭就像插在她的心窩,就算他身上斷箭己除,她心中那枝箭依舊扯著她的血肉。「我不想要再有人為我牲了……
我不想要再看到有人為了救我,倒在我眼前……」
柳鳴風想止住眼淚好好地說話,最後放棄,隨意讓淚水奔流。事到如今她還有什麼好藏的?她就是不想讓她在意的人又為她牲了啊!
「讓你受怕了,抱歉。」鳴鳴……長大後只會為家人不平而哭泣的柳鳴風,竟然會為了他落淚,哭得不能自己。
他只是受傷,並未危及性命,在她心里,他的分量已經這麼重了嗎?關釋爵既心喜,又感到沉重,躊躇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地撫上她腦後,順著她因為慌忙而凌亂的秀發。
「若有下回,為了你,我還是會這麼做。」
柳鳴風驀然抬頭,瞪著楚楚可憐的淚眼,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我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你受傷。」今天就算是百枝箭、千枝箭,他都會護在前方,一步也不退讓。
關釋爵握住她的手,直直地望入她內心深處。「你不想看到有人因為救你而倒在跟前,難道我就有辦法眼睜睜看著重要的人受傷,卻不挺身而出嗎?」
柳鳴風雙頰酡紅,瞬間吸不到氣。關釋爵突如其來的一番話簡直殺得她措手不及,無力招架。
「我、我去替你燒熱水淨身。」她得出去透透風,兩人再獨處下去,她不免會有些不該有的想法。
以前在盟主山莊,她的擔心、她的憂慮,全被當作杞人憂天,不著邊際,沒有人重視過她的想法,因此她不得不多為自己盤算,堅持而行,就算被人指責自私,她都得咬牙走下去。
可是關釋爵不同,他體諒、甚至站在她的立場為她考慮,不曾逼迫也不曾嘲笑,更用自己的方式保護她,滿滿的溫情像不用錢似地倒進她空心的軀殼里,她拼命抵擋,她拼命補縫,反而像此地無銀三百兩般,更加留意起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
她不能失守,一失守便是兵敗如山倒啊!
所以,柳鳴風,你可千千萬萬別往臉上貼金,當家是把你視作馬場的人才百般愛護。或許,今天換作別人,他一樣會牲奉獻。
她只是累了,想找個人倚靠,才會對他動了不該有的想法。她現在這個樣子,是有什麼值得旁人喜歡的嗎?
沒有,根本沒有!瞧她身形瘦如蒲柳,容貌頂多算得上清秀,毫無過人之處便罷,額上還有一道消不去的疤痕,他是堂堂「九逸馬場」的當家,對她再好,也只是一般的憐惜,沒有別的,也不可能會有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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