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是做什麼?你竟然為了這個孽種對我出手?」鳳洵怒問。
「父親,請你放過她。」從未開口求過人的封麟,在這一刻徹底放下了自尊,面龐不見一貫的冷漠,而是焦灼與擔憂。
鳳洵比誰都清楚,此刻封麟的神色,分明是擔憂戀人方會有的模樣。
可鳳洵是鐵石心腸,除了自己與鳳,他誰也不在乎,誰也不心疼,更不可能為誰著想。
甚至于,他心愛的人兒已逝,他恨透了這個世間,亦恨絕了世上能相守的戀人們,如若可能,他想讓所有人嘗嘗他此刻的痛苦與絕望。
鳳洵笑了,俊容扭曲而猙獰,掐在朱曉芸頸上的大手不見一絲松懈,反而越發加重。
朱曉芸眼前發黑,小嘴張了張,除了喘息什麼也喊不出聲。
「父親!」封麟再次上前出手搶人。
鳳洵僅僅只以單手便擊退了封麟,冷笑道︰「你是我一手教出來的,你以為你贏得了我嗎?」
封麟不死心,他上前再出拳,與鳳洵對招,借此拖延時間。
兩父子連過了數十招,誰也沒緩下,誰也沒打算停止。
直至最後,鳳洵心生不耐,以一記極重的反擊打飛封麟,封麟跌落在幾尺之外的田地里,再爬起時,嘴角溢著鮮血,一手輕按在胸口上。
鳳洵壓根兒沒將自己一手教起的徒兒放在眼底,于他而言,放眼世間,除了上古眾神,已無任何人是他的對手。
他撇眸,望向手中的朱曉芸,看著她小臉因痛苦而扭曲,一雙杏眸溢滿淚水,嘴唇已泛紫。
驀地,一道白光自朱曉芸胸中射出,鳳洵眉眼一動,扯開了她的前襟。
只見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胸口上,靜靜躺著一條玫瑰色水滴狀礦石鏈子。
登時,白光籠罩了他們兩人,光影之中,隱約可見一抹模糊人影。
那是鳳。
年輕時的鳳。鳳洵的至親,他唯一深愛過的女子。
光影中的鳳,目光哀傷地凝望著他,彷佛有許多話亟欲訴說,卻又無從說起,直教他心疼。
「兒!」鳳洵朝著幻影撕啞吶喊。
這是一段悖德的愛戀,不容于世,違背世間倫常,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鳳看開了,所以她悄然離去,不願再與鳳洵糾纏,可她早已料想到,性子偏執的鳳洵肯定放不下,因而,在神力消逝之前,她留下了這段幻影,存放于以天柱落石打磨而成的礦石里。
「你早猜到我會找到你,是不?」鳳洵啞笑,不知是怒,抑或是悲,眼眶竟泛了一圈紅。
他一把扯下了朱曉芸胸前的天石墜子,而後將她往地上一扔,神色甚為悲愴的緊盯著天石。
鳳的幻影一閃即逝,沒能留下只字詞組,可光那一眼,他便明白她這是在為她唯一的女兒求饒。
鳳知他懂他,他容不下親近之人的背叛,她料到他定會對朱曉芸痛下毒手,方會預先留下這段記憶虛影求饒。
綦地,鳳洵低低笑了起來。那笑聲,充斥著自我嘲諷與悲涼。
朱曉芸跌坐于地,雙手緊撫著已淤紅一圈的頸,小臉紅若鮮血,低頭干咳起來。「咳咳——」
封麟來到她身側,一把將她攏進懷里,就怕鳳洵再次對她出手。
朱曉芸緊偎在他懷里,滿臉是淚,已分不清此時心中那股委屈,是出于得知真相之後的打擊,抑或是遭受鳳洵欲痛下殺手的恐懼所致。
「阿痴……嗚……」
待喘順了氣,稍稍緩過心神,她顫抖的雙手緊緊環抱住封麟,哭倒在他懷里。
封麟一手緊護著她,另一手做好備戰姿態,緊盯著鳳洵的一舉一動。
鳳洵緊握住手心的天石,眼眶已見深紅,面上的恨意卻絲毫未減。
他轉眸,望向封麟懷中的朱曉芸,見她緊閉雙眼,頻頻抽泣,那無助且楚楚可憐的模樣,竟與記憶中,那個因為害怕暴風雪,躲在他懷里哭泣的人影相重迭。
「兒?」鳳洵啞聲喊出他心心念念的名字。
朱曉芸打住哭泣,撇首回望,那悲傷的目光,那憔悴的小臉,與方才鳳留下的虛影,竟是那般神似。
鳳洵這才察覺,他從未仔細端詳過這個丫頭,盡避她沒有承襲到鳳的絕美姿顏,可她小巧細致的五官,以及那雙美麗生動的杏眼,在在能令人聯想到鳳的神貌。
封麟察覺鳳洵緊盯著朱曉芸,那眸光不太尋常,異常專注,且充滿了追憶,他心頭一緊,不由得收緊手臂,將懷中人兒護得更緊。
「父親,曉芸對這一切根本不知情,請您放過她吧。」封麟再次開口相求。
鳳洵不語,依然用著奇異而專注的目光,緊緊凝瞅著朱曉芸。
朱曉芸對鳳洵異常的凝視亦有所覺,心生不安地偎緊了封麟。
「把她帶回去。」忽地,鳳洵別開眼,轉身離去。
封麟緊繃的身軀這才松懈下來,可望著鳳洵的背影,想及他突如其來的轉變,心中的不安開始擴散。
朱曉芸抱緊了他,哭道︰「阿痴,我不想回去……我要留下來,我要待在這里,這里才是我該待的地方。」
收回眸光,改望向懷中的淚人兒,封麟心如刀絞。
他抬手為她拭淚,沙啞地安慰道︰「莫哭。」
他當然知道她有多害怕,又有多麼不安,面對這突來的劇變,以及身世的真相,她一時半刻肯定接受不了這個打擊。
鳳洵將遭受鳳背叛的恨意,全都轉嫁到她身上,她何其無辜,竟得為了前人的過錯而受傷害。
但,鳳洵那樣的人,那樣愛憎分明的殘暴性情,容許不了任何人的反叛,無論是戀人,抑或是他這個一手養大的徒兒。
他不怕鳳洵會否殺了自己,他這條命,本就是鳳洵的,鳳洵隨時可收回。
可他只怕鳳洵會對朱曉芸動手,他不要她受到任何傷害,更遑論是失去性命。
「阿痴,我們不要走,就留下來,好不?」
面對朱曉芸哭泣的哀求,一抹無力感浮上心頭,封麟只能回以沉默。
「阿痴,我不要離開……」她抓緊他的衣袖,哭得心碎。
「听我說。」他捧起那張小臉,低聲安撫。
她卻拼命搖首,一徑的哭泣,什麼也听不進去。
「父親方才沒有動手,代表他不會殺你,我們得听話,方有活路。」
「連阿痴也打不過他嗎?」听見他這席話,她近乎絕望的問道。
封麟沉默。
「不可能的,阿痴你這麼厲害,你連神兵都殺得了,你怎麼可能打不過他?」
「我擁有的一切,都是他給我的,我會的,他都會,甚至比我更精通。」
聞此言,她眼中的光芒逐漸暗下,嘴里只剩下啜泣。
封麟只能將她抱緊,緊得不能再緊,彷佛要將她揉進骨血里。
「可我保證,我不會讓他再傷你一分半毫。他若殺你,我也不會獨活。」
她不吭聲了,只是閉起眼,松開了緊揪不放的小手,癱在他的胸懷里,無聲哭泣。
她終于明白,在這樣的亂世之中,回家是一件多麼奢侈的想望……
「你可曉得,你娘親為何替你起名曉芸?」
記憶中,姥姥無比慈愛的聲嗓,在朱曉芸耳畔響起。
「曉芸也想知道娘親為何替我起這個名字。」
姥姥先是低眉尋思片刻,那神態有些惆悵,又有些她那個年紀無法理解的悲傷。
而後,姥姥方笑道︰「你娘親盼你像個平凡人一樣長大,過上平凡的日子,就像芸芸眾生一般,沒有背負著與生俱來的宿命,平凡安樂的過日子。」
「真奇怪……難道娘親不是平凡人嗎?」彼時的她,年紀幼小,天真無知。
姥姥沉默了半晌,道︰「你娘親當然是平凡人,只是她跟姥姥都看過太多不凡之人的下場,所以才希望你能像個凡人一樣長大。」
「不凡之人?那都是些什麼樣的人?」
「可還記得姥姥曾經同你說過的那個故事?」
「故事?」綁著一側發辮的小腦袋歪了歪,尋思片刻,而後低呼︰「我想起來了!姥姥說的,可是北狄國那兩個神裔的故事?」
姥姥沉思了會兒,眸光閃爍著奇異光芒。
「姥姥?」每當她看見姥姥一徑的深陷思緒,不搭理自己時,她總會感到異常不安。
「你可要當心了,倘若日後遇上那兩個神裔,千萬要離他們遠一些。」
「姥姥,北狄國的那兩個神裔不是應該死了嗎?都已經過了這麼長的日子,他們怎可能還活著。」
「神裔是不老不死之身,除了天神與神兵能殺之,凡人傷不了他們。除「除非什麼?神裔若與凡人結合,生下了凡子,那麼便會失去神力。」
「神裔也會愛上凡人嗎?」
「任何人都有可能愛上任何人,神裔可能愛上神裔,也可能愛上凡人。」
小臉困惑地皺成一團,她不解地喃道︰「好復雜呀……我什麼人也不愛,只愛姥姥。」
「傻孩子。」姥姥笑著,將幼小的她摟近,低下布滿皺紋的面龐,親了親她。
「曉芸會干的活兒可多了,一點也不傻。」
「你听姥姥的話,日後姥姥若不在了,你便在村子里找個可靠的老實人,與他和和美美的一起過日子。」
「姥姥莫要胡說,曉芸會永遠跟姥姥一直生活在一起。」她女乃聲女乃氣的依偎在姥姥懷里。
「凡人會老會死,哪有可能永遠在一起。」姥姥慈祥地糾正她。
「這樣說來,我好羨慕神裔,如若我跟姥姥都是神裔,那麼便能永遠在一起了。」
「莫要胡說!」
姥姥忽爾嚴厲的輕斥,嚇得她苦皺小臉,頻頻認錯。
「你可知道,神裔是天神犯下錯誤的惡果,有些神裔是被容許存在,有些神裔則是不被容許生下。」
「不被容許生下的神裔又會如何?」她好奇地追問。
「那些神裔有的一生下就被殺掉,或者被扔棄到寒荒國。」
「寒荒國那又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姥姥閉起眼,似在追憶回想些什麼,那是年紀小小的她,永遠無法理解亦無從踫觸的另一個世界。
「……那是一個沒有希望,終年下著雪,冰天凍地,放眼望去只有一片荒蕪的地方。」
听見姥姥用著無比絕望,隱約帶著恐懼的聲嗓描述那個國境,她非但沒有害怕,反而越發好奇起來。
「什麼樣的人才會住在那個地方?」她童稚地問道。
「不容于世的人。被扔棄的神裔,還有被追殺的神裔,他們只能活在那樣的地方,永不見天日。」
「听起來好可憐哪……」
「可憐且可悲。所以,你定要听姥姥的,日後若踫上神裔,絕對要離他們遠遠的。」姥姥耳提面命的叮嚀道。
她歪著腦袋瓜,不當回事的笑吟吟回道︰「姥姥放心吧,咱們這樣偏僻的小村落,怎可能會有神裔呢。」
姥姥一臉欲言又止,終究只是嘆了口氣,摟緊了她單薄弱小的身子,與她臉貼著臉,就這麼靜靜的好一會兒沒說話。
「姥姥這是怎麼了?」她不解地問。
「沒事兒。就是想多抱抱你,姥姥就怕往後再也抱不著你了。」
「姥姥莫怕,曉芸會一直陪在姥姥身邊。」
「曉芸長大後可會恨姥姥?」突如其來地,姥姥問出這麼一句教她毫無頭緒的話。
她著實愣了良久,傻傻地回問︰「姥姥這是在胡說什麼呢?曉芸怎可能恨姥姥。」
這一次,姥姥沒有答復她,只是沉默以對。
而後,姥姥閉眼,淚流不止,她當下慌了,抬起小手為姥姥拭淚。
「姥姥不哭,不哭。」
「曉芸,你可要記住了,姥姥只希望你一生平凡安樂,希望你能與你心愛之人在旁人的祝福下,互相扶持,白頭到老。」
「我記住了,記得很牢很牢,姥姥莫要擔憂,莫要再哭。」
「你可要時時記得姥姥的話,找個凡夫俗子,好好的保護你,一輩子都別離開隅陽村。」
「一輩子嗎?」
小腦袋瓜實在無法想象一輩子有多長,她困惑的皺了皺鼻頭,隨後似懂非懂的點著頭。
「既然姥姥這麼說,我一定會照著姥姥的話去做,決定了,就一輩子不離開隅陽村。」
听罷,姥姥甚感欣慰的笑了,親了親她的臉頰,然後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那時的她,猶不明白,為何在她承諾之後,姥姥依然嘆息,又為何姥姥的眼神是那般悲傷。
直到很多年以後,直到她遇上阿痴,遇見鳳洵之後,她方恍然大悟。
原來姥姥藏了那麼多的故事,那麼多的話,沒有對她說。
原來,姥姥故事中的神裔便是她自己。
原來,她是神裔生下的凡子。
原來,她口中的姥姥,根本不是姥姥,而是她的娘親。
原來,她踏上了與娘親一樣的宿命,愛上了一個由神裔扶養長大的神裔之子,注定無法像凡人一般,躲在隅陽村平凡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