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
她想著。
怎麼那麼冷呢?
思緒漸漸的渙散,不知為何卻看見了一輪明月在眼前。
她在月下,看見屋檐,看見長劍,看見劍上那抹艷紅,看見他與她的黑發,看見他那月牙白的衣,與她大紅的嫁衣,在風中貼著,老銀鎖閃著銀光,混在其中,和滴溜溜的血珠一起,翻飛,飄蕩。
她閉上了眼,不再試圖保持清醒。
何必呢?
何必……
水聲輕輕。
蕩著,漾著。
遠處,有管弦絲竹樂聲隱隱飄散在風中。
緩緩的,她轉醒過來,睜開眼,看見湖光水色就在眼前。
男人盤腿坐在身前,正在倒茶,她醒過來的那當下,他看了她一眼,伸手翻轉另一只茶杯,倒了第二杯茶。
慢慢的,她坐起身來,發現自己在一艘船上。
竹簾垂在窗邊,教外頭的人瞧不清里邊,可她能清楚看見外頭的風景,看見水澤一路延伸至遠方蒙蒙的天際。
那兒的天色,已經泛起了一絲魚肚白。
眼前男人身上染血的白衣,早已換下了。
月牙白的衣,在夜色里多惹眼、多囂張,可他就是刻意要讓人知道,知道是他周慶,滅了王家的門。
如今,這兒不需給人看,不需嚇唬旁人,他就把衣換下了。
可那身白衣,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
他換掉了,她卻忘不掉。
在這之前,她以為她多少懂他的,懂這男人在想什麼,現在卻不懂了。
或許她從來就沒懂過,只是自以為懂。
他將茶杯倒了七分滿,把那熱茶遞給了她。
她沒有接。
那雙黑眸微眯,薄唇輕輕扯了一下。
「怎麼,怕了?」
看著眼前的男人,她喉頭緊縮著,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她有千百個疑問卡在心里,鯁在喉中,然後終于再忍不住,從唇瓣里吐了出來。
「這一切……」她張嘴開口,才發現喉嚨好痛,但她仍忍著痛,將話說完︰「都是你布的局?」
「是。」
「你拿我當餌?」疼痛讓她的聲,無比粗嗄,讓她懷疑自己的脖子腫了起來。
「對。」
「從何時開始?」話方出口,她就領悟過來,啞聲道︰「我給你銀鎖那時嗎?」
他看著她,轉著手中的茶,才道︰「過去幾年,一直有人在盯著我。」
她無言以對,只覺喉緊心縮,莫名窘迫。
還以為,他有心,多少對她有些情意。
如今方知,他對她是有心,卻不是她想的那般。
原來從一開始,就是她自作多情。
一時間,有些難堪,她幾乎想立刻起身走人,但她還需要厘清一些事,所以她強迫自己直視著他的眼,張嘴啞聲再問。
「我的親事,是你安排的嗎?」
他瞅著她,淡淡道︰「若我說不是,你信嗎?」
她不曉得,這男人算得這麼精、這麼細,心思如此可怕,教人心生畏懼,她原以為自己看清了他,可到頭來,才發現她什麼也看不清,所以她只是看著他反問。
「若你說不是,我該信嗎?」
「不該。」
他眼也不眨的說,一雙黑眸卻仍直盯著她,那瞳眸一瞬不瞬的,黑得發亮,那坦然的視線,困擾著她。
若他真是個徹徹底底的惡人,倒也就罷了。
可他從王家父子手底下,將她救了出來。
那對父子本要滅她口的,而在今夜之前,她還一直以為王飛鶴是個大善人。
他是利用了她,可他也保全了她。
知道自己從一開始就被他當做誘餌,讓她有些狼狽,可從一開始就是她自作多情,他只是順勢而為而已。
壓著心中萬般情緒,溫柔看著眼前男人,鎮定的伸手接過了那杯熱茶。
「所以,你只是想要京杭漕運?」
他拿起身前的另一杯茶,喝了一口,沒有否認,只道。
「那是門好生意。」
晨風悄悄徐來,讓熱茶的裊裊白煙散開又攏聚。
她捧著那杯茶,有些怔忡,只听到自己說。
「我以為王老板是個大善人。」
他抬眼,瞅著她,「我以為你早該知道,看人不能只看外表。」
對這句話,她無言以對。
身下的大船,緩緩行過水面,她看著窗外遠處的景色,听見自己再問。
「王家……」她頓了一下,才拉回視線,看著他︰「還有活口嗎?」
「沒有。」
「為什麼?」只是因為他們反他嗎?有必要做得那麼絕嗎?可這念頭才冒出來,她又想起王天鳳箝抓著她脖頸的那一刻,教恐懼爬上了身,讓她身子微微僵硬了起來。
眼前的男人瞅著她,不答反問。
「你真想知道?」
溫柔張了張嘴,卻沒吐出聲音,半晌,才有辦法道。
「不,我想……」溫柔苦澀的笑了笑,啞聲說︰「我並不是真的想知道。」
她放下了那杯未曾沾唇的茶,反正她的喉嚨也痛得喝不下。
「那麼,現在,我可以走了嗎?」
周慶撫著杯沿,揚起嘴角,噙著笑。
「你有看見我攔你嗎?」
她沒有。
所以她起身,朝外走去。
甲板上,墨離等在那里,她看見他,只啞聲開口。
「我要上岸。」
墨離的視線越過了她,落在身後,她知道他在看誰,他在看周慶,等那男人給他指示。
顯然周慶點了頭,墨離抬手示意手下靠岸。
船舫緩緩朝岸邊碼頭駛去,在這期間,她一直感覺得到身後男人的視線。
她沒有回頭,腦海里卻始終響著他方才問的話。
怎麼,怕了?
她應該要怕。
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男人,把周遭的一切都算計利用在其中,他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是他手上的一只棋。
他不是她可以與之相處應付的人。
她應該要怕。
如果她還想要保住自己這條小命,她就該怕。
船靠岸了,她上了碼頭,走開。
她一路走回小別院,因為頭仍暈,她走得很慢。
天亮之後,路上行人漸增,她知道自己身上的大紅嫁衣有多顯眼,但她也顧不得旁人的指指點點。
回到小別院時,翠姨和雲香已經在那里,看見她,翠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忙檢查她身上有沒有哪傷著,急著問她究竟是被誰擄去。
她簡單交代了幾句,只說是被周慶救的,也弄不清是誰綁了她。溫柔問她倆為何在這,才知道那女人在她被綁走之後,就讓人把翠姨和雲香趕了出來,翠姨本不願離開的,但丘叔要陸義先帶她和雲香回來待著,他會去打听消息。
翠姨見她腦袋磕了一個包,脖頸上還有著嚇人的紅痕,淚又掉了下來,忙替她換下了殘破的嫁衣,還要陸義燒了水,讓她可以淨身沐浴。
她其實沒那個力氣,可她順著翠姨的心意,翠姨被嚇壞了,雲香也是。
因為撞傷了腦袋瓜,她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了幾日。
那幾日,雲香都同她擠在一張床上,去哪都跟著,抓著她的衣角,像是怕一眨眼,她就會不見了一般。
每回醒來,她都會听到丘叔帶回來的一些消息。
吳家確定是垮了,溫家也是,王家被減了門,官府已派捕頭查案追凶。
查什麼案?追什麼凶呢?
這城里每個人多多少少都知道王家的案子是誰干的,甚至也有小道消息在傳,就連吳家倉庫被燒,怕是和周家父子也有關系。
可每個人心里也都明白,這案子只會不了了之。
她听著丘叔帶回來的消息,什麼也沒多說,只是要翠姨、丘叔和陸義還是把行李收一收。
那天夜里,雲香同她窩著,悄聲問。
「咱們這會兒還要走嗎?」
雲香眼不好,也不愛說話,剛來時就同陸義一般,就像個啞巴,對旁的事幾乎不太關心,可久了,她才發現這丫頭,不是笨呆蠢傻,她這般安靜是有原因的,雲香是聰明的,一直很聰明,比一般同齡的姑娘要聰明許多。
難得她會這般粘著她,教這些日子心里的悶,散了些。
「嗯,這兒我待不下去了。」溫柔撫著她的小臉,看著她氤氳的雙眼,道︰「那日我穿著嫁衣回來,不少街坊都瞧見了,人人都知我被賊人綁走,我名聲已經敗壞,再在這兒留著,不過只是惹人閑話。」
她算是毀了,可雲香還有大好人生,若繼續待在這兒,也只是讓人說三道四罷了,不如依照原定計畫,遠走他鄉,重新開始。
不用詐死也好,省她一回事。
只是讓人來搶親付出去的銀兩也要不回來了。
原以為,一切該就此底定,豈料要離開的前一天,丘叔卻急匆匆的跑回來告訴她,老爺死了。
「死了?」
溫柔一怔,呆看著丘叔,還以為自己听錯。
「昨兒個夜里,老爺捂著心口倒在地上,雖然夫人飛快派人去請了大夫,但大夫趕到時,已是回天乏術……」
她有些恍惚,坐在椅上久久無法回神。
後來,她不是很記得中間的過程,只知自己趕回了大宅,原以為那女人會連門都不讓她進,大門卻沒人擋她。
她走進屋,偌大的屋宅里,不知何時,早被人搬空,屋里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被人拿走了,要不就被債主貼上了封條。
丘叔告訴她,原本上百僕佣跑了,帶著能當工錢的東西全跑了。
她往主屋走去,在那兒看見了那躺在床上的老爺,和在床邊哭紅了眼的女人,還有那跪在一旁的三位小姐與少爺。
女人正在替死去的丈夫擦洗身子,邊哭邊不斷的喊著死去丈夫的名字,四個孩子也哭得停不下來。
溫柔看著那一幕,忽然間,覺得自己根本不應該在這兒。
她是個外人。
在這里,她就只是個外人而已。
她退了出去,想回去,卻遇見了前來討債的人。
屋里哭聲不停,哀哀切切的,她可以走開的,最終卻仍不忍心的問明了欠款,掏錢打發了那債主。
屋里躺在那里的人,再怎麼樣,是她親爹,那幾個孩子,是她弟弟與妹妹。
于是,她要丘叔找出溫家的帳本,處理了一個又一個前來討債的債主,又自個兒再到棺材行買了棺材,親手到大門外,掛上了白燈籠。
喪家晦氣,有人遇喪便不討債,但也有人見了還是硬上門來,她能處理的,就自掏腰包處理掉,不能處理的,就告知會賣掉大屋把債務清償。
她在短短一個月之內,清算了家產,把田地、大屋全都賣了還債,只把小別院留了下來。
對她賣屋賣田的事,那女人一句也沒吭過,八成也是知道這事她自個兒處理不來。
清償了債款,余錢其實還有數十兩,她本要把銀兩給那女人,但自從爹死後,那女人整天都窩在床上哭,常常連飯也沒吃上一口,也沒下過幾次地,即便被迫從大宅搬到了小別院,女人依然整天蜷縮在床上,病懨懨的連孩子也不顧了。
看著無辜的年幼弟妹,溫柔清楚她若只是把錢留下走人,不用多久,那些錢就會長腳跑了,這女人和這幾個孩子很快就會流落街頭。
更別提,她其實早把自己之前攢的錢,全都拿出來還債辦後事。
她知道自己走不了。
她需要這數十兩重新開始做她熟悉的買賣。
我不幫人收拾殘局的。
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他說的話。
差不多這時,她才想到,那天她上岸的地方,離她住的小別院不遠,很近,好似他早知道她會要求要上岸回家。
若要找我,你知道上哪去。
他說,這麼說。
她確實知道。
元生當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