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里人聲更加鼎沸,人人擠在桌台邊,激動的揚聲忙著下注。
莊家搖著骰子,嚷著下好離手,一回又一回的持續著那惑人的小游戲。
這兒的玩家,沒人有空閑多看他一眼,倒是莊家們機靈的注意到他的到來,嚷得更起勁了。
他負手站在後方看了一會兒,交代一旁手下,別讓一位官家少爺輸得太多,這才抬眼,欲轉身掀起簾子離開賭坊,可身都還沒轉,數名大漢趁其不備,從忙著下注的喧囂人群中沖了出來,個個手上都提著大刀。
「周慶!納命來!」
那酒有問題,他早料到人會來犯,冷眼看著那幾名刺客,他不驚不慌,一抬腳踹向沖在最前頭的刺客,提氣張嘴,將那有毒的酒水,直射第二人的雙眼。
酒水如箭,對方搗著眼慘叫倒地,他沒理會,迅即奪下第三人的刀,反手橫擋另一頭疾射而來的暗器,將它們全擋了回去——
第四人被反打的暗器擊中,慘叫倒下,他回身斬殺第五人,順道把第六位那原先站在他身旁听取交代,卻舉刀試圖暗殺他的叛變者給一刀宰了。
跟著,他腳跟一旋,大刀反手再揮,攔腰橫砍,一次解決了前面兩位不知死活又沖上來的刺客。
人們才眨眼,血花如雨,已噴濺得到處都是,六名刺客,死了五個,只有第二個人因為雙眼被酒箭弄瞎,倒在地上慘叫,沒再攻擊他而留下一條小命。
鮮紅的血,從他手上大刀的溝槽滴落。
一滴,一滴,又一滴。
坊內的賭客玩家驚恐的看著那站在血泊中的男人,人人嚇得臉色發白,全像受驚的老鼠,縮擠在牆邊,躲藏在桌下,沒人敢亂動一下。
他手持血刀看著眾人,揚起嘴角。
這一笑,讓人更驚,更加不敢動彈。
身上的殺氣,仍未消,尚彌漫在空氣中。
他舉步,所有賭客都忍不住往後退縮。
他抬手,每個人都繃緊了頭皮。
噙著笑,慢慢的、緩緩的,他將大刀擱在桌上,掏出手絹擦了擦手,對著所有賭客玩家微笑。
「抱歉,驚擾了大伙兒的玩興,方才這一局,都算我的。」
他淡淡說著,朝一旁的莊家交代。
「老伍,讓大爺們到酒樓里歇歇,把這兒清干淨。」
「是。」老伍點頭,立刻笑著招呼起受驚的客人來。
他沒留在現場,只轉身離開。
這一回,沒人再試圖攔阻他。
他掀起簾子,踏上回廊,穿過小橋流水,走過假山造景,在眾目睽睽之下,神色自若的上了樓。
回到房里,他月兌下了染血的衣冠,只著素白單衣,坐到窗邊美人榻上,這才倚在小幾上,看著遠方的夜色。
有人輕輕敲了敲門,是那已連著數年奪得花魁的女人。
即便隔著門扉,他都可以嗅聞到她身上的香味。
「進來。」
他頭也不回的說。
女人走了進來,輕移緩步而來。
「爺,您還好嗎?」
他依然沒有回頭,只看著遠方。
「好,當然好。」
他握住了掛在腰上的小銀鎖,用指月復摩撫著,淡淡反問。
「怎能不好?」
聞言,女人停下了腳步,不敢再進。
她停了下來,反倒讓他笑了。
諷笑。
她怕他,他知道。
這城里的人都怕他,即便跟在他身邊多年,這女人依然怕他。
怕得要命。
他是周慶,他要人生,人就得生,他要人死,人就得死。
只要有腦袋的,都知道應該要怕他。
女人識相的退了出去。
夜風又起,再次揚起了他漆黑的發。
他閉上了眼,握緊了掌中那小小的老銀鎖,感覺著風,感覺著手中那結實飽滿的溫熱。
這城里,只有一個女人不怕他。
女人清澈的黑眸,浮現眼前。
他可以清楚看見,那黑眸隔著粼粼的波光看著他,隔著大街小巷看著他,隔著桃花青柳看著他。
這些年,那雙清澈的眼,總無時不刻的看著他。
看著他為非作歹,看著他喪盡天良……
即便事隔多年,周慶依然清楚記得第一次看見她時,她生女敕的模樣。
雖然穿了男裝,可她那白女敕的臉皮,吹彈可破的肌膚,粉女敕的指尖,烏黑柔滑的長發,嬌小的身段,還有那一絲不可錯認的體香,在在都說明了她是位姑娘。
女扮男裝的姑娘。
她被搶了,連喊都不知要喊。
他坐在樓上,一眼就瞧見了她。
她還沒進門,他就知道她會被搶,她的衣料太好,鞋帽太新,身形太小,秀氣的十指太漂亮,走路的模樣太嬌氣,拎在手里的錢袋太沉重,從頭到腳怎麼看就是只肥羊。
小肥羊。
他本不想理會她,換個時候,或許就不管這事了,但那天才一早,她是那天鋪子里的第一位客人。
那賊太不長眼,她又太過堅持,死也不肯放手。
而那日,他的心情,剛巧不太好。
看了就煩。
待回神,書冊已經月兌手。
走近了,才發現她原本模樣應該長得不錯,可惜臉被打腫了。
是個姑娘,他知道。
他從小在脂粉堆里長大。
但她膽子很大,一直看著他,雖然在他靠近時退了一步,屏住了氣息,神態卻異常鎮定,還和他道了謝。
等回轉上樓,忍不住又朝她看去,那女人抬手整理長發,戴好小帽,長長的袖子滑到了細瘦蒼白的臂膀上。
他注意到她的手在抖,舉步前還深吸了好幾口氣,模了模胸口,確認錢袋還在身上,這才走出巷子。
他挪回視線,看著手中書冊,不一會兒,卻察覺到下方投射而來的視線。
是她。
他抬眼看去,她沒有移開視線,只在街上抬眼瞧著他,對他頷首點頭。
這女人膽子很大。
他想著,卻沒將她放心上。
他對大家閨秀沒興趣,也沒想多攬麻煩。
可大街上少見女子,如她這般膽大妄為,穿了男裝到處走的,就更少了,他幾年也沒見一個。
很難不注意她。
每當瞅見,總會多看一眼。
他不知她是哪家的姑娘,哪戶的小姐,卻總看見她在街市里穿梭。
一開始,是在采買紡織機車,二手的,不是挺好,卻一買數輛;然後是棉花,一次買了十多斤,卻是分次來領,一次數斤,她也自個兒扛。
用那小小的身子,細瘦的手來提,來扛。
一次騎馬出門,在城外看見她,在田野之中,同農婦說話。
那一回,她穿了女裝,臉也因為在外奔波黑了些,但他瞅見了那被人搬下車的二手織機。
驢車上,還有一架織機,等著要送往另一戶人家。
秋風傳來她說話的聲音,穿著那樣好衣裳的姑娘,說話一般不會這麼大聲,他轉頭看去,才發現那女人是她。
他騎在馬上,讓馬兒緩步前行,隔著老遠,看了一會兒。
她在縱橫阡陌之中,追著那農婦說話,農婦下了田,她也不怕上好的繡鞋衣裙會沾上水田里的泥,竟就這樣也跟到了水田里,嚇傻了那名農婦。
是位小姐,才不擔憂鞋會髒、會壞。
她家以前必定極富,才對身外之物這般不上心,可就因為如此,她穿鞋下田的行徑更顯怪異。
一般有錢人家的小姐,甭說下田了,見只蟲子都要大驚小敝,就連迎春閣里的姑娘,繡鞋沾了雨水都要哀叫半天,哪個人如她這般?
再後來,又月余,他就看見她穿回男裝,提拉著個包袱,穿街過巷,一間一間鋪子的試,一位老板一位老板的問,問人要不要買她的貨。
不是特別注意她,卻很難不去注意她。
家道中落的小姐,多半都會听天由命,選擇嫁人,她卻沒有這麼做。
她想做買賣,當了玉珠子來換錢做生意,而且她還真找到了一個會賺錢的買賣。
只除了,她不懂做買賣還得有門道。
他讓跟在身邊的墨離跟著她,看她住哪兒,是哪戶人家。
墨離回報的消息,讓他微楞。
他以為她家已經沒落,誰知沒有,她爹是城中富戶,家財萬貫,她是大小姐,卻住在城外小院,身邊只跟著幾個老病殘窮的老僕。
「三月前,她身邊是誰病了?」
「從小將她帶大的丁翠曾病了一陣。」
听聞這,他忍不住挑眉。
墨離又簡單說了她不住大宅的因由,連她去找了那後娘請大夫,卻被打回票的事,都查得一清二楚。墨離這人做事向來仔細,他相信就算他問這家伙她祖宗十八代的事,他都有辦法回答得出來。
因為他問了,因為他問過,這女人讓墨離也上了心。
教那墨離,總在瞅見那女人時,會多事的朝她多看一眼。
因為如此,瞧見她的機會更多了。
他在酒樓里能看見她在街上,在當鋪上也能瞅見她,就連走在街上,也能不小心遇著。
她被人趕了出來,摔趴在地,一身狼狽不堪。
回神時,他已走到她跟前。
她抬眼,清澈的黑眼,透著窘迫。
那張先前被小賊打腫的小臉早就消了,但經過這些日子的折騰,她早不如初見時那般十指縴縴、膚白似雪,可那雙眼,卻依然清澈且堅定。
雖然羞窘,卻還是透著堅定。
這陣子,她被趕出了數十家鋪子,光是他見著的,就有七八回。
即便一再被拒,她卻沒有放棄,不打算放棄。
她匆匆將那些布匹如同寶貝一般撿拾起來。
到底為什麼?
他想問。
可到頭來,只開口告訴她得去買平安符。
她去了,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