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驥立下這麼大的功勞,滿京城官員誰不想攀上,因此他舉行婚禮這天,人人備妥厚禮上門,氣氛相當熱鬧。
與此同時,一頂青色小轎從後門悄悄送進關府,而卓藺風和小春遠遠地看著。
昨天卓藺風被皇上召進宮,皇上告訴他,京官把持鹽引,圖利自家人,造成鹽價上漲,百姓苦不堪言,邱御史是冒著性命之憂將此事透出來。
要查清此事必得南下,而且皇上的旨意,不是抓一、兩只碩鼠,敲山震虎,而是要一網成擒,將多年積弊的鹽引、鹽稅一事徹底解決。
卓藺風領了這件差事,這一去,怕是要兩、三個月。
「好好盯著,別讓她受委屈了。」卓藺風交代道。
「是。」小春點頭應下,眉心卻打了死結。
關府著實可恨,口口聲聲規矩,不管怎麼說,就是不肯讓她隨著姑娘進府,不就是個小丫鬟,難不成還怕翻了天,真不曉得關府在擔心什麼,害得姑娘只能帶著灰灰和小小。
「有來信,立刻命人送往南方。」
「是。」
「敏敏挑食,想辦法別讓她餓著。」
「是。」
事情一件件反復叮嚀,可是說得再多,心還是放不下,緩緩吐氣,他道︰「好好照顧她,別讓她出事。」
三朝回門,關驥順道領著薛虹茜到莊子上去,直到這兩日才回府。
敏敏知道那座溫泉莊子,驥哥哥曾說溫泉對身子好,有機會要帶她去泡泡,可現在與她再沒有半分關系了。
她沒有生氣,她認命,即便辛苦,也是她的選擇,也是她咎由自取,卓藺風說的對,他們是身不由己的兩個人。
「章姨娘,用飯。」懷素提著食盒進屋。
懷素是個十六歲的大姑娘,行事穩妥,只是寡言了些。小小院落里,一個沉默的主子、一個寡言的下人,日子過得更加清冷。
敏敏打開食盒,一葷一素兩道菜和一碗白米飯,她沒胃口,蓋上食盒,起身正想到外頭走走,就見迎面一名婦人笑盈盈地走來。「我是相爺身邊的吳姨娘。」
敏敏知道她,老夫人過世後,是她在關相爺身邊伺候,她行事周正,府里的老爺夫人們很尊敬她,她身子微潤,滿臉福氣,看起來非常精神。目前老爺外放,夫人留京孝順相爺。
敏敏為她倒杯清水,屋里沒有茶葉可用,府里規矩嚴,對姨娘的吃穿用度頗多限制。
兩人都坐下後,吳姨娘道︰「相爺讓我過來囑咐幾句。」
「吳姨娘請說。」
她溫順乖巧的模樣讓吳姨娘頗為訝異,將軍之女成為小妾,怎麼完全沒有心生怨懟?何況雖無婚書,也是皇上見證,兩家長輩的口頭約定。
「關府家風端正,規矩嚴格,子孫媳婦都得守著規矩來。」
「是。」
「這樣的家風,斷不容許寵妾滅妻之事發生。」
寵妾滅妻?敏敏苦笑,相爺未免太高看她了。「婢妾明白。」
「與薛家的親事是大爺作主,老爺夫人並不滿意,但進了關家就是關家人,斷無苛待之理。」
「是。」
「你與大爺關系匪淺,日後定不會苛待。」
「是。」
她如此溫順,看得吳姨娘難免心疼,都是當人姨娘的,她豈會不知當中辛酸?
「別心急,大爺早晚會明白你的好。」
這話說得敏敏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只能尷尬地笑著。
她知道的,不被喜歡的女人,怎麼做、怎麼錯,怎麼看、怎麼生厭,她再好,于驥哥哥而言都是負擔,在她堅持下嫁的同時,兩人的關系已經打了死結。
過了半晌,吳姨娘才又開口,「你是不是還沒拜見過大女乃女乃?」
敏敏愣住,不知該如何回應。
見狀,吳姨娘理解地拍拍她的手背道︰「去吧,那是你的本分。」
「大爺,章姨娘拜見大女乃女乃。」喜兒在房外稟報。
聞言,正在親昵的兩人臉色微變,關驥皺眉道︰「讓她等著。」
薛虹茜其實也不願意有人插足夫妻之間,但她清楚,章若敏不一樣,她與丈夫有情分。于是她勉強揚起笑意,說道︰「這又是何苦?這麼做,你心疼,她也不好受。」
「得讓她死心。」關驥嘆道。
「我來說服她。」
「你不懂敏敏,她表面溫和柔順,性子卻是執拗,讓她吃點苦頭吧。」
主子一句話,身為姨娘的敏敏只能站在院子,靜心等候召喚。
太陽曬在後背,隨著時間過去,原本微微的剌痛變得灼熱腫燙,白皙的小臉被曬出一片通紅,她頭昏腦脹的,但仍咬牙強忍,不斷在心底提醒自己,這是她的本分。
敏敏知道所有人都在等著看她笑話,可她不屈服,背脊挺直,任由汗水淋灕,只是風一吹,寒意上身。
這是下馬威?相府從沒這等規矩,剛進門的大女乃女乃怎能如此折騰人?懷素皺眉,上前往丫鬟手里遞銀子。「勞妹妹再稟報一次。」
丫鬟看敏敏一眼,也有幾分同情,只是……「這時候實在不好進去。」
「要不,你瞅緊時機,可以的話,就稟報一聲。」
「好吧,我試試。」丫鬟把銀子收進懷里。
敏敏運氣很差,屋里兩人新婚燕爾,一陣耳鬢廝磨、纏綿悱惻之後都睡著了,沒有主子的命令,丫鬟也不敢自作主張讓敏敏先回去。
于是這一站,又是一個多時辰。
敏敏眼觀鼻、鼻觀心,即使雙腳打顫、後背痛得像百根針在剌,依舊強忍住。
未時,關驥和薛虹茜醒來,丫鬟瞅準時機進屋稟報。「大爺、大女乃女乃,章姨娘還在外頭等著。」
聞言,薛虹茜咬著下唇,這是想壞她名聲,害他人認為她性子刻薄?想到這里,微微的不豫浮上眉尖。
關驥更生氣,掌心往桌面用力拍去,杯子一震,重重跳起。
她絕對是故意的,她非得這樣固執,非得逼他低頭?!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屋外,看見她全身僵硬得像木偶似的。
「你這是在做什麼?」他大聲斥喝。
關驥的吼聲將敏敏拉回現實,她眼前一陣陣發黑,實在沒力氣回話,但她仍努力張大雙眼,企圖看清楚眼前的男人。
他還是背著她山前山後到處跑的驥哥哥,他還是有好吃好玩全端到自己跟前的驥哥哥,可是他怎能這樣生氣,彷佛她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她只是守本分啊,莫非在愛情面前,任何的枝枝節節都該被消滅,而她就是其中之一?
「苦肉計得在在乎你的人面前才有用。」
話說得殘忍,他的心並不好受,他承諾過章叔的,可是她這般固執,他真不知道該如何待她了。
她知道的呀,是他自己說的「章叔不在了,你是我最在乎的人」,她信了他的話,可他現在卻說他不在乎她?
「所以?」敏敏餃起一抹譏誚的笑意。
她的反應剌激了他,他用力地抓住她的雙肩。
早已被太陽曬傷的雙肩被他這一捏,更是剌痛難耐,她痛得冷汗直流,卻固執得不許眼淚往下墜。
「你想怎樣?你要怎樣?你希望怎樣?!」他忿然問道。
她淡淡反問︰「我能想怎樣?我能要怎樣?我能希望怎樣?」
她也盼著有人指點明路,是時局逼得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明知今日進山、明日枯骨,她也不能回頭。
望著他,她淡淡笑開,可是其中卻有著濃濃的悲哀。
這天晚上,敏敏發熱了。
身為小妾,不是生病就有大夫可看的,得先報到大女乃女乃那里,但大爺發話了,章姨娘的事不得傳進內院。
敏敏的背和肩膀痛得厲害,脖子月兌皮,臉頰敷過大半天冷水依舊紅腫剌痛,再加上冷汗不止,熱風交替,豈能不生病?
懷素看不下去了,勸道︰「都發熱了,姨娘先歇歇吧。」
敏敏坐在桌子後方,提筆寫字,虛弱地道︰「疼得厲害,得做點事分散心思啊。」
「要不,我去夫人那兒要點傷藥。」
越過大女乃女乃往上稟報這種事,要是傳到驥哥哥耳里,她真成了心機重的小人了,她甚至都可以想象其他人會怎麼說她,不過是個姨娘,一點小傷就大擺儀仗,當真以為從宮里出來的就是公主?
「沒事,我寫點字,待會兒就睡,你先下去休息吧。」姨娘身邊只配了一個丫鬟,哪能讓她守夜。
懷素見她堅持,不放心地道︰「奴婢就在鄰房,姨娘有事就喊一聲。」
「別擔心,下去吧。」不就是曬傷嗎,而且發熱只要流流汗就行了。
懷素離開後,敏敏繼續寫。
她滿腦子想著那個有著親切溫柔笑容的男人,她以為入府那天他會送她一程,她以為將軍府的圍牆難不倒他,關府的圍牆自然也擋不住他,她以為即便成親了,他們還可以像過去那樣徹夜長談……
是她天真了,她不在乎名聲,可他在乎呀,他是堂堂的蜀王,怎能做這種偷雞模狗的事兒,至于那些日子,不過是……
不過是什麼呢?她一直不敢認真分析兩人之間是什麼關系,她粗略地把兩人定義在朋友範疇,可是騙誰吶,男女大防,除了親情、愛情,哪能保有純粹友情?
也許于他,不過是場游戲,可是該怎麼辦?她不想結束這場游戲,她還想同他訴說心事,還想听他講講那些令人無法想象的世界——
知道嗎?珍珠竟然是蚌殼的淚水;知道嗎?不是所有的魚都得活在水里,知道嗎?北方有神鵰,為了訓練孩子飛翔,會把孩子推下斷崖……
人生狹隘,一畝三分地限制住她的視野,對他,她有說不出的崇拜與羨慕,她但願自己能生出雙翼,高高地飛出去,去看看他認識的世界。
所以就算只是游戲,只是南柯一夢,她也想繼續。
進關府的日子,沒有想象中辛苦,不必勾心斗角的生活,讓人頗感愜意。
你呢?好不好?很忙是吧,我與你不同,閑得不知道做什麼好,今天看著牆角的螞蟻窩,發了兩個時辰的呆,真怕來一場大水給淹了,要是沒了螞蟻窩,往後我不知道要對什麼發呆……
她密密麻麻地寫了兩張紙,全是報喜不報憂,字句里沒有憂愁,只有悠閑與想象出來的快樂。她把紙條放進竹筒里,系在灰灰和小小的腳上,打開窗戶,讓它們振翅高飛。
迷迷糊糊間,敏敏睡著了,可她睡得不沉,只是覺得疼痛遠離了。
黑色身影從窗子飛入屋里,小春平靜的雙眸燃起怒火,關家還真是厲害,才短短幾天就把好好一個人養成這副模樣!
敏敏輕輕一個翻身,曬傷處摩擦到床褥,痛得她直皺眉。
小春的視線落在她的頰邊和頸側,一片紅腫,嚴重的地方出現焦褐色,該死,她傷了!幾個縱身,她離開關家後院,再出現的時候,身上多了個包袱,她拉開棉被將包袱藏妥,才又離去。
天亮,敏敏被曬傷痛醒,身子一動,發現棉被里有東西。
她狐疑地坐起身,拉開棉被一看,居然是個包袱,她趕緊打開來,里面有話本、藥丸藥膏、甜點,居然還有鹵雞腿?她笑了,顧不得皮肉痛,她跳下床,把門給閂上。
她迫不及待拿起雞腿用力啃著,天哪!她有多久沒吃到這麼好吃的東西了,歐陽神廚,她怎麼能夠不愛他?
幸福感來得太快,讓她差點兒招架不住。所以他來過了?他願意讓游戲繼續下去?她可以用友誼之名繼續解釋他們的關系?
太好了!
「章姨娘,大女乃女乃有請。」
放下碗筷,敏敏跟著喜兒到擎風院。
這個院子她很熟悉,小時候經常來,院子里的木樨樹還是她和驥哥哥一起種下的,驥哥哥曾對下人交代過——
記住,她是這個院子的主人,隨時都可以進來,她要什麼,都可以帶走。
那時驥哥哥是真心寵愛她的,可惜,如今一切都已不同了。
敏敏終于見到傳說中的薛虹茜,鵝蛋臉,新月眉,櫻桃口,一派溫柔。
原來驥哥哥喜歡這樣的端方女子。
「章姨娘請坐。」薛虹茜道。
「謝大女乃女乃。」敏敏大方坐下,既然對方想當賢良人,她便成全她。
薛虹茜審視章若敏美麗嬌妍的五官,心中微凜,這樣的對手,是女人都會感到危機重重,她暗暗告訴自己,不能與章若敏為敵,眼前她雖然佔上風,但往後她沒有贏的把握,懷柔方為上策。
「我可以喊你的名字嗎?」薛虹茜再次拋出善意。
敏敏輕輕勾了勾嘴角。「大女乃女乃隨意。」
薛虹茜溫柔地握住她的手,道︰「對不起。」
敏敏不免失笑。「大女乃女乃何出此言?」
「我知道你與相公的關系,若我沒出現,你們會是一對人人稱羨的夫妻。」
不知為何,這話听在敏敏耳里,莫名有種黃鼠狼給雞拜年之感。「大女乃女乃的意思是,想成全我和驥哥哥?」
「對不起,我辦不到。我深愛關驥,想要和他相守一世。」
「所以?」
「敏敏,我不是壞人。」
「理解,我才是壞人。」敏敏飛快接話,她就是壞人姻緣的壞女人。
薛虹茜刻意忽略她的諷剌。「我與關驥門戶不對,卻深愛對方,為此關驥堅決出兵伐吳,這是場艱巨危險的戰爭,但他想用一場彌天功勞,換得皇上賜婚。
「他的堅持讓我感激、感恩,我對天立誓,此生只嫁給這個男人,他凱旋歸來,我便當他的妻子,伴他一生,他埋骨沙場,我為他守身當寡婦,這輩子我跟定他。敏敏,你能明白這樣的感情嗎?」
她越是這樣,敏敏越覺得自己壞透了,罪惡感已經讓她無處可躲,薛虹茜還想怎樣?她不耐地道︰「別拐彎抹角,把話敞開了說,大女乃女乃想要婢妾做什麼?」
「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們,相公從沒忘記對章叔的承諾,他還是疼你的。敏敏,成全我們好嗎?」
真真是天大的笑話,堂堂嫡妻竟低聲下氣請求婢妾的成全?
「大女乃女乃希望我怎麼成全?離開關府嗎?」她忍不住問道。
薛虹茜深吸口氣,遲疑片刻後道︰「是的,你願意嗎?」
果然!可是她怎麼能答應?她前腳一離開關府,肯定會立刻出現一頂轎子把她給抬回宮里,所以她只能硬起心腸回道︰「婢妾費盡心機才得嫁進關府,豈能自毀長城?實話說吧,除非死,我不會離開,或者你希望我去死?可以的呀,你是主子,我是婢妾,你有權將我杖斃,也能贈我七尺白綾。大女乃女乃敢給,婢妾就敢收,這樣的成全,如何?」
她一句話接著一句話,咄咄逼人,因為生氣、因為傷心,因為已經退無可退。
她還不夠成全嗎?不過是關府一隅,不過是沒人看見的角落,就這樣的一點點地方,她也容不下自己?
然而屏風後頭的關驥只听得見妻子的求全,看不見敏敏的委屈,他忍受不住地用力推開屏風。
敏敏轉頭一看,頓時恍然大悟,原來是賢良的薛虹茜為她安排的一出大戲,用她的良善來彰顯自己的邪惡,用她的隱忍來陪襯自己的張揚,還真是有心了。
算了,他再不是寵愛自己的驥哥哥,她何必非要當他乖巧的敏妹妹?
關驥抓起敏敏的手腕,力氣之大,幾乎要將她的腕骨折斷。
她不哭也不求饒,只是一臉漠然地回望著他。
「既然你這般冥頑不靈,好,你就擔著這個虛名過一輩子,是你自己選擇不幸,選擇一世孤寂,我沒意見,你就待在那個院子里,永遠都不許踏出去一步,至于我欠章叔的,下輩子再還!」吼完,他用力甩開她的手。
此話如刀割痛了她的心,疼得敏敏想喊救命,可她只能淡淡一笑。
是啊,都知道的,不幸孤寂全是她的選擇,她本就這樣打算的啊,打算認命,打算當一只囚鳥,望著藍天、終生不得自由,他何必強調再強調?
「相公,別這樣……」薛虹茜急切地拉住必驥的手。
「夠了,大爺、大女乃女乃,別費心扮白臉黑臉,我沒有看戲的興致。」敏敏迅速轉身,快步離開,隱忍許久的淚水奪眶而出。
是的,她喊他大爺,因為他再不是她的驥哥哥,她決定舍棄了,舍棄記憶、舍棄過往、舍棄所有的善念與美好。
既然要當壞人,就當個徹底!
那次爭執之後,敏敏再沒有出過院子,她是個沒有聲音的存在,或許再過幾年,所有人都會忘記有她這個人。
她知道漫漫長日很無聊,而自己將在無聊中走向滅亡。這樣的人生很可憐,但比起汲汲營營才能求得溫飽的人們,她又太幸運。
何況,還有時不時出現在床邊的包袱。
只不過他好像被發現了,關驥下令加強府衛巡邏,她已經將近一個月沒收到新包袱,不過沒事的,她還有灰灰和小小,她可以對它們說心事,可以寫很多很多的信給卓藺風,雖然……他並沒有回信。
可她仍舊不停地寫著,寫她幻想出來的幸福,寫她編造出來的快樂,收到這樣的信,他能放心的,對吧?
敏敏的嫁妝只有兩只小半子,現在的食衣住行,用的都是關府的額度,很簡單,或者說,很粗糙,但非常適合姨娘這個身分。
仰頭喝掉從井里打上來的冰水,透心的涼……
「姨娘,別貪食涼物,否則……」
敏敏笑著接口,「不利孕事?放心,我不會有這方面的困擾。」
懷素不勝欷吁,夫人的態度擺明著只要她不鬧,大爺想怎樣便怎樣,眼看她將要在院子中蹉跎一生,這麼好的姑娘呀,教人不舍。
懷素無奈,把冰水端走,將食盒打開,拿出飯菜。「姨娘,多吃點飯,你都瘦得見骨了。」
敏敏微笑,領受她的好意,端起飯碗,舉箸。
飯涼了,看來是昨天別人吃剩下的,里頭還帶有菜屑。
敏敏放下碗,夾起一片雞肉,放進嘴里細嚼,是餿的,而炒得變顏色的青菜也讓她倒足胃口,唉……真想念歐陽神廚的雞腿。
算了,不吃便不吃吧,反正習慣饑餓後,便也不覺得餓了。
她固執卻也認命,若受人輕賤是姨娘該有的待遇,她認!
「懷素姊姊。」院子外頭有個小丫頭往里喊。
懷素應聲往外走,是鈴素,夫人身邊的一等丫鬟。「夫人有事嗎?」
鈴素點點頭,低聲道︰「皇上要到行宮避暑,命大爺帶家眷一起去。」
「那該是帶大女乃女乃去啊,你怎麼到這里傳話?」懷素問。
「皇上指名要章姨娘同行,夫人讓姊姊幫著收拾行李。」
皇上想起章姨娘了?懷素頓時喜上眉梢。「我會幫章姨娘打理好。」
「嗯,我回去復命。」離開前,鈴素探頭往院子里瞧幾眼,空落落的、沒有半點人煙,在這里久待,誰受得住?也只有懷素姊姊才辦得到。「姊姊還是早點回來吧,在這里沒有前程。」
懷素朝里頭努努嘴。「那也是個可憐人。」
「好端端一個將軍府千金混到這等光景,也算是奇葩了。」
懷素沒有回話,只是苦笑搖頭。
關相爺領著關驥、薛虹茜、章若敏跪在帝後跟前,皇帝的面容宛如無波古井,只是井水黑得出奇,沒人敢吭聲,就怕一石驚起萬重浪。
半晌,皇帝發出一聲嗤笑,這笑聲讓所有人繃緊神經,連呼吸都變得安靜。
誰想得到短短兩、三個月,花兒般的美好少女如今變成這副模樣——
她她丑,哀愁嵌入面容,原本粉女敕的肌膚染上一層蠟黃,瘦骨嶙峋的手臂青筋畢露,沒有胭脂花粉頭面玉飾,衣服比宮女還差,淡定臉龐像沉寂老嫕。
他可以下旨令敏敏成為平妻,卻硬讓她以妾位進關府,他要的是敏敏的知難而退,沒想到她和她的娘一樣倔強,打定主意的事,十匹馬也拉不回。
可他真沒想到,一個妾位,竟讓她承受這麼多委屈?
強抑怒火,皇帝凝聲道︰「敏敏,過來。」
敏敏低垂著頭,沒有動作。她不要。
她的固執像熱油,澆向皇帝已然燃起的怒焰。皇帝抓起手邊茶盞,往關驥跟前丟去,啪的一聲脆響,碎瓷滿地,薛虹茜一驚,差點兒往後跌摔,關驥及時扶住她的後腰。
好家伙,眼里只有薛氏,他把敏敏放在哪里?!
「朕把人送進關府,就是讓你這樣對待的?你眼里還有沒有朕?章鄴要是知道自己費盡心思教導出一只白眼狼,會不會氣得從墳墓跳出來?」
關相爺眉心緊鎖,他也沒想到會這樣,不是說沒虧待,怎麼好端端的人會變成這副模樣?
「求皇上息怒,是臣婦不對。」薛虹茜立即伏地叩首,滿面驚惶。
「本就是你不對,敏敏才多大,能威脅你什麼?竟連條活路都不給,心胸狹隘、嫉妒成性,婦德何在?」皇帝罵人不留余地。
「皇上,不關薛氏的事,是屬下的錯。」關驥挺身護妻。
「你以為朕很蠢嗎?章鄴臨死前的托付,朕一日不敢或忘,你倒是挺有能耐,仗著恩師在軍中立威,方有今日榮光,非但不懂得感激,還作踐恩人之後!」
「皇上所言,臣不敢受。」
哼!皇帝懶得同關驥廢話,看向敏敏問道︰「敏敏,朕問你,後悔不?倘若後悔,朕立即接你回宮。」
回宮?她不要!敏敏猛地抬頭,一對上皇後凌厲的目光,她心下一悚,急道︰「回皇上,敏敏不後悔,敏敏要留在關府。」
這回答讓關相爺欣慰地看了敏敏一眼,果然如吳姨娘所言,是個好孩子。
相較于祖父的欣慰,關驥眉頭深鎖,不論他的態度再明顯,話說得再惡毒,她都鐵了心思要留在他身邊,她到底喜歡他什麼,他改了,行不?
關驥握緊拳頭,指節處發出咯咯響聲。
跪在他身旁的敏敏听見了,一抹自嘲自厭的笑意餃在嘴角,她果然是個壞人啊,可偏偏她掙月兌不開這個角色。
「你非要過這種日子?不怕傷你爹娘的心?」
留在拆散爹娘的皇上身旁,難道他們就不傷心?敏敏淡淡一笑,硬起脖子。「回皇上,敏敏日子過得不壞。」
「不壞?你有沒有拿鏡子照照,自己活成什麼鬼樣子?」皇帝快氣瘋了,見過笨的,卻沒見過像她這麼笨的,茹歆是造了什麼孽,才會生出這種笨女兒?
「敏敏只是水土不服。」
「從後宮搬到相府就能水土不服?你以為自己是去了嶺南還是漠北?」
「驥哥哥並未虧待敏敏。」敏敏堅持到底。
「別替他說項,朕要是看不出來關家怎麼待你,朕就浪費了這對眼楮。不管,回京之後,你便隨朕回宮,我倒要看看誰敢攔。」
皇帝拍板定案,皇後再也無法淡定,眼皮一跳一跳的,胸口陣陣發悶,望著敏敏的目光越發狠戾。
那年,孫茹歆已有了夫君,都能教皇帝冷落後宮三千佳麗。
那年,女兒和章若敏同日出世,他沒守在自己身邊,卻是待在孫茹歆的產房外,護著她的安危。
想起孫茹歆,皇後長長的指甲揪緊裙擺,不安在胸口無限制擴大,苦澀一陣漫過一陣。皇後硬逼出兩分笑意道︰「皇上,敏敏年紀小,換了新地方,自然不習慣,多少人換張新床都要徹夜難眠呢,若皇上放心不下,臣妾派幾個姑姑到關府,保證下回皇上見到敏敏,又是白白女敕女敕嬌嬌俏俏的好模……」
皇帝一個眼刀子射過去,阻了皇後的後話。
「裘靳。」
「奴才在。」裘公公上前。
「給敏敏另外安排住處。」
敏敏猛然抬頭,心兒顫個不停。「皇上……」
「這件事朕作主了,都跪安吧。」
皇帝堅定的表情讓敏敏身形僵冷,難道不管她再怎麼掙扎、再怎麼想方設法,都注定要在金絲籠里香消玉殞?
吳姨娘來回踱步,她知道情況不妙。來到行宮後,她真被敏敏的模樣驚呆了,才多久時間,花朵似的小泵娘怎麼就變成這個樣子?
皇上定要震怒了吧?听說皇上寵愛章姨娘,比起親生的公主更疼愛幾分。
唉,夫人也真是,事事講究規矩,也不想想章氏是普通的姨娘嗎,哪能給她姨娘待遇?人家不吵不鬧,就當沒事兒,萬一皇上遷怒相府怎麼辦?
懷素滿臉灰敗,她盡力了。整理行裝時,翻箱倒櫃找不出象樣的衣裳,她只好求到夫人那里。
但夫人性子刻板,再重規矩不過,淡聲道——
什麼身分就該是什麼穿戴,皇上把她送進關府,是當妾室來的,難不成要把她打扮成夫人?
夫人的說法並沒有錯,只不過誰家的姨娘能蒙皇上召見?
果然沒多久,關相爺怒氣沖沖地走進帳篷。
吳姨娘乖覺地送上茶水,關相爺還沒開口,關驥和薛虹茜就在祖父身前跪下,懷素見狀,也悄悄跪在角落。
「祖父,今日之事全是我的錯,不關薛氏的事。」關驥道。
聞言,關相爺的火氣又燒旺了三分,他重重地把茶盞往幾上一放,看也不看孫子一眼,而是大聲地質問懷素,「人是你服侍的,為什麼會瘦成這副樣子?」
懷素知道躲不過,實話實說,「府里姨娘一天三餐,早膳一碗白粥、一碟素菜,午晚飯皆是兩菜一飯,一葷一素,姨娘挑食,吃得不多。」
關相爺大怒,用力一拍桌。「人家在宮里饌玉炊金,十幾道菜輪流擺,卻跑到關府吃你的一葷一素,當她是乞丐嗎?」他頭一轉,怒火燒到吳姨娘身上。「我是怎麼吩咐你的,這就是你照應出來的結果?」
吳姨娘連忙跪地回道︰「妾身不知章氏挑食,卻也同夫人提過,要為章氏破例,可夫人重規矩,認為既然嫁入關府,就該照關府規矩辦。」
「好一個規矩,原來把人餓成那副樣兒,還是規矩的錯!」關相爺瞪向薛虹茜,寒聲問︰「薛氏,你當真認為這不關你的事?」
「大爺的後院是我掌管,孫媳婦有過。」薛虹茜垂頭認錯。
總算說出一句人話,關相爺的火氣好不容易緩了幾分。
可是他才又要開口,關驥卻搶白道︰「是我想讓敏敏知難而退,是我要她重新選擇,也是我決定不許敏敏出院子、不許任何人去看她,薛氏只是遵行我的命令。」
「重新選擇?你在說笑嗎?敏敏是一紙聖旨送進關府的女子,生是關家人、死是關家魂,除了死之外,她豈能離開關家?莫怪聖上怨你,便是我也咽不下這口氣,我替章鄴不值,你竟是用這種方式回報他的恩情!」關相爺眼底滿是失望。
他知道孫子喜歡薛氏,所以薛氏入府,並沒有人刁難她,但敏敏是同孫子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姑娘,再不樂意,也不該那樣對待,一個小小後院處置成這般,該不該懷疑他的能耐?
「為什麼不能重新選擇?皇上已經給了敏敏機會,只要她別堅持……」
「住嘴!」關相爺大喊,一時間,帳篷里寂靜無聲,針落可聞。他閉了閉眼,喘過數息後,再張開眼,精明的眼底出現幾分疲態,他啞著嗓子道︰「都下去吧,驥兒,你留下。」
眾人依言退下,帳子里只剩下祖孫倆。
關相爺定定的看著孫子好一會兒,嘆道︰「你以為敏敏為什麼非嫁你不可?」
在被孫兒如此對待之後,敏敏非但沒有告狀,還堅持留在關府,口口聲聲維護,那一刻他便明白,敏敏並非全然無知。
「因為她依賴……」
關相爺打斷道︰「錯,因為不嫁給你,她會成為後宮嬪妃。我們逼迫你迎敏敏入府,除了是要報答章鄴的恩情,也是在為德妃娘娘掃除對手。」
「嬪妃?敏敏那麼小。」關驥不敢置信地望向祖父。
「德妃娘娘、你的親妹妹,今年幾歲?」
十七歲的關家姑娘能嫁給皇上,敏敏不過小她三歲,有什麼嫁不得?
關驥反駁道︰「章叔和皇上情同兄弟,章叔把敏敏托付給皇上,皇上不會……」
「不會怎樣,監守自盜?」關相爺輕哼一聲。「為什麼敏敏五歲,章鄴就急著同我談論你們的婚事?為什麼皇上對敏敏的疼愛勝過皇子公主?為什麼我們相信敏敏會成為德妃娘娘的對手?」
他被祖父問倒了。「為什麼?」
「因為敏敏越大越像她的親娘,因為孫茹歆是皇上心中的遺憾,懂了嗎?」
從未想過的答案兜頭砸下,打得關驥措手不及。
所以敏敏不得不依靠他,不得不留在他身旁,不得不被他一傷再傷,仍然頑固到底,那是因為皇上承諾過章叔,若對象不是他,承諾失效,皇上就可以……
「敏敏心善,若非走投無路,她不會逼你。你捫心自問,進關府後,她有過任何要求嗎?她惹事生非嗎?她爭寵、奪愛、使心機了嗎?她到底做過什麼,讓你如此容不下她?」關驥被祖父逼問得說不出話來,知道實情後,他終于明白自己根本就是個忘恩負義的混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