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父親在她手機里的留言很簡單,只是簡短的說,陳若琳過世了,要她無論如何回台灣一趟。
她在最短時間內回到台灣,倒不是陳若琳的死讓她有多難過,而是在父親簡短的留言里,竟是直接用「陳若琳」的名字稱呼,讓她覺得也許有什麼事,父親在留言里沒說。
回到台灣,她有些意外父親沒為陳若琳發喪,沒舉行任何儀式,在她返台第一天就直接將遺體火化進塔,陳若琳的塔位還安排在最底下第一層,如此草率完全不像父親的作風。
離開寶塔山,舒瀚峰神思有幾分蕭索,卻無太深重的喪妻之痛。
他們一行人加上司機與林媽不過六個人,她與湯書毅開一輛車,其余人則坐司機開的車。
來到停車場,舒瀚峰對林媽、舒冠中與司機道︰「你們先上車等我。」
停車場邊,高大綠樹成蔭,涼風習習,他們三人站在樹蔭下,舒瀚峰來回望著湯書毅與舒笑雨,接著對舒笑雨說︰「回台灣吧。」
舒笑雨愣了一會兒,沒想到父親竟會這麼說。
「學位不要拿了。」舒瀚峰又說。
舒笑雨滿臉不可思議的望著父親,她實在想不出父親為何會提出這種要求,是陳若琳的死對他打擊太大嗎?
「我已經放棄財產繼承權,難道我連自己的前途也要放棄?這算什麼?」舒笑雨一時情緒上來,沒控制住揚聲問。
「冠中還小,需要一個像母親的人在身邊。你是他姊姊,姊代母職,難道不是應該的嗎?」舒瀚峰語氣有壓抑的怒氣。
「憑什麼?舒家的財產全是他的,還不夠嗎?我還要賠上我的未來?就因為他還小?失去母親又怎樣?當我還小,失去母親的時候,你在乎過嗎?」
「我不是娶了陳若琳嗎?幫你找了一個繼母,我這樣還不算在乎?如果可以,你知道我多想這輩子別再看到你!」
舒瀚峰月兌口而出,壓抑的情緒翻涌上來,他控制不住,高聲說道︰「要不是你,你媽不會死,你知道嗎!當年我們要出門,你拉著你媽媽要她別去,說會出車禍。她一路心慌意亂,出門才半小時就鬧著要回家,我不答應她就跟我吵,吵得我心煩意亂沒看到對向車違規回轉,就這樣撞上了。
「如果我們出門前你沒說那些話,你媽不會鬧著要回家,車禍不會發生,這個家會變成這樣全是你害的,你知不知道!」
舒笑雨彷佛瞬間被石化,無法移動、無法言語……她不知道原來在父親心里是這樣想的,認為是她害死了媽媽。
湯書毅走過來,握住了她的手。
舒瀚峰完全失控了,繼續揚聲吼道︰「要不是你害死了你媽,我不會娶陳若琳,不會娶那個害死我妻子的女人進門!陳若琳就是黃香蘭,她出獄後改了名字,又整形,用盡心機接近我……我居然娶了害死你媽媽的女人!我居然娶了她!」
舒瀚峰情緒崩潰,舒笑雨從沒見過父親這般失控,即便是媽媽過世時,他也不曾如此……
「陳若琳有寫日記的習慣,她突然過世,我整理她的東西,看到日記才知道,原來一切都是她計畫好的!這輩子我只愛你媽媽,但她被你害死了,而我卻為了你,娶了害死她的女人……這一切全是你的錯,你難道不該贖罪嗎?!」
舒笑雨听父親一字一句指控,渾身發抖,她根本無法反駁。
也許,一切真是她造成的……
如果她不說出她的預視,媽媽不會想回家,不會吵著要回家就不會有車禍,沒有車禍,就沒有後面接下來的事發生……
是啊,是她的錯……
湯書毅在這時開口,怒斥,「笑笑有什麼罪?她什麼罪都沒有!開車的人是你,娶老婆的人也是你,讓那個女人懷孕的還是你!笑笑做了什麼?她什麼都沒有做。
「既然你不想看到她,以後我不會再讓她回台灣。你要她放棄學業,回台灣照顧舒冠中,一句話——辦不到!
「從今天起,舒笑雨由我負責。她與你、與舒家再沒有半點關系。」說完,他對舒笑雨說︰「笑笑,我們走。」他拉著她,坐上租來的車。
舒笑雨彷佛是沒有靈魂的布偶,任由湯書毅拉著走。
她感覺自己的力氣流光了,她的心空了,原來父親這麼地……恨她。
舒笑雨恍惚著,听不見湯書毅的聲音——
「笑笑,別想了……」他很擔心她的毫無反應,擔心她只是怔然地看著前方。
「你爸爸講那些話,都不是真的!你听見了嗎?你媽媽不是你害死的,笑笑!」
舒笑雨依然毫無反應,車子順著山路蜿蜒開下來,進入市區後,舒笑雨這才木然開口問了湯書毅——
「你母親生你時難產過世,你爸爸從你出生那天到你九歲都不去看你,你那時也覺得,不是你害死你媽媽的嗎?你現在也覺得不是你的錯嗎?」
湯書毅沉默了許久,嘆了口氣,模模她的頭,說︰「笑笑,我們不一樣,我母親確實是為了生我而難產過世,但你不同……」
舒笑雨沒讓湯書毅將話說完,她突然情緒激動的截斷他的話,「對!我們不一樣,你沒有選擇權,你母親為了生你過世,不是你可以選擇的。可是我有選擇權啊,我可以選擇不要說,什麼都不說!只要我不說出來,媽媽就不會想回家,我爸爸說的沒有錯,是我害死我媽媽的!我可以不要說!為什麼我要說?為什麼我要說?為什麼——」她失控大吼,一雙手用力槌打大腿。
湯書毅將車停在路邊,抓住了舒笑雨的手,緊緊抱住她。
「笑笑,別這樣,都過去了、都過去了……」他溫柔在她耳邊勸哄。
舒笑雨終于哭出來,她邊哭邊說︰「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該提起你的事,我不該對媽媽說我看見什麼……我不該把你拖下水,我不該……」
湯書毅拉開距離,低頭吻她,他真正想吻去的是她的眼淚傷痛,以及那些她根本不需要背負的內疚。
他深深吻著她,想以吻撫慰她的傷。
而情緒潰堤的舒笑雨,在他的吻里慢慢平靜下來。
她漸漸不再激動,卻感覺巨大空洞從內心深處漲大,不斷壓迫著她,她需要抓住些什麼,才不會被那巨大空洞吞沒……
湯書毅結束了吻,望進她的眼,無比認真嚴肅的說︰「你沒有做錯任何事,不需要說對不起,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听進去了嗎?」
舒笑雨淚眼婆娑,望著他說︰「湯書毅你愛我好不好?緊緊抱我……可不可以?」
「好。」他模模她的臉頰,在她額頭上落了一記輕吻,溫聲說︰「我帶你回飯店。」
他重新啟動車子,帶她回飯店。
回台灣前,湯書毅先訂了飯店,他說他們最多在台灣待兩天,參加完喪禮後就回波士頓,他不希望她在台灣待太久。
湯書毅說舒家沒有她的位置,她還願意回來這趟,已算是仁至義盡。
湯書毅一直為她想,他訂飯店、下了飛機、租車……
他體貼替她打點好一切,不要她用舒家資源一分一毫。
湯書毅是對的,他真有先見之明……
一踏進飯店套房,舒笑雨立刻對湯書毅說︰「我想先洗澡。」說完直接往浴室沖。
她月兌掉所有衣服站在花灑下,打開冷水,冰冷的水從頭頂落下來。她一陣哆嗦卻不逃不避,繼續任由冷水沖刷全身。
對她來說,父親的指控,無異是她人生中最大的一場惡夢。
但這是真實人生,即便卷入再巨大、再可怕的惡夢之中,也醒不過來。
她想拿沐浴乳,將自己從頭到腳洗干淨,卻怎麼也無法移動,擠不出絲毫力氣。
不知道在冷水底下沖了多久,干濕分離的玻璃門被推開,她听見聲音,卻還是動不了。
她感覺一雙強而有力的臂膀,從她身後環抱過來,湯書毅的聲音,在她耳朵邊飄蕩著——
「笑笑……」
他喊了她,但她動不了,也說不出話來,從心底生出的冷,比沖刷在身上的冷水,還要冰冷幾百倍。
水慢慢變熱了,湯書毅將她轉了過去,他眼底的憐惜如此濃烈,讓她想哭。
也或許,早在冷水落下來那一刻,她已經哭了……
「笑笑,別這樣,你答應過我要笑著的……」
對,她答應過湯書毅要笑不要哭,可是在這場醒不過來的惡夢里,此時此刻,她真的擠不出力氣笑了。
她好想說對不起,卻發不出聲音。
湯書毅才用一個吻,短暫平撫她的強烈情緒。
然而在抵達飯店,走進房間門那一秒,她感覺整個人又徹底空了,耳邊不斷響著父親的怒罵——
這個家會變成這樣全是你害的!
是她害的,她害死了媽媽,害舒家變成今天這樣……
她躲進浴室,以為只要再一些時間,她就可以恢復,至少能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完全沒辦法。
她對自己一點辦法也沒有,她連對湯書毅說句對不起都出不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