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車緩緩駛離,丁大叔回頭朝裴念玦笑說了句,「知樂啊,萊安這媳婦你爹娘可真替你挑對了,賢慧又能干啊。」
「可不是,你爹娘過世後,她一直盡心盡力的照顧你和你底下那三個弟妹,里里外外替你打點得妥妥當當,這丫頭啊,可真沒話說。」牛車上有一名老婦附和道。
其他幾個村民也紛紛稱贊起袁萊安的賢慧。
裴念玦不吭一聲的抱著食盒,回頭瞥見袁萊安還站在丁大叔家門口,他心頭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她每日這樣送他出門上工,彷佛他們真是一對夫妻似的,而這樣的感覺似乎……並不讓他厭惡。
袁萊安等牛車走遠後,與還未離開的姜知進一塊走回姜家。
沉默半晌,姜知進神色凝重的啟口問道︰「萊安姊,他究竟是誰?」
袁萊安聞言一怔,詫異的望向他。
姜知進苦笑道︰「這幾天我一直忍著,一直在騙自己,說大哥忽然轉了性子,甚至會算術的事都是因為他那日摔傷腦袋造成的,可我實在沒法再自欺欺人了。」說到這兒,他抬目望著她,「萊安姊,你是不是知道什麼?告訴我吧。」早就發覺大哥的異狀,可他不敢問,于是一直假裝沒發現,但今日他委實按捺不住了。
袁萊安遲疑了須臾,瞧見姜知進那關切詢問的眼神,明白無法再隱瞞下去,她梳理了下思緒,這才緩緩啟口道︰「我知道的也不多,我是在他蘇醒那天察覺不對勁,後來我見他竟想離開咱們村子,追了過去,這才問了他。他確實不是你原來的大哥,可他究竟是怎麼變成你大哥的,他自個兒也不太清楚,我只听他提過,他必須行善積德才能重新回到自己的身子里。」
「那大哥呢?」從她嘴里證實那人真的不是原本的大哥,姜知進掐緊了拳頭。
袁萊安咬著下唇,須臾才沉重的出聲道︰「將他變成你大哥的那神人說,知樂哥從屋頂摔下來那日……便去了。」她不知那一零五六號是何方神聖,在心里把它當成神人,若非神人,豈有如此神力能憑空把人變成另一人。
聞知這消息,姜知進愕然的久久說不出話來。
他緊握拳頭,濕了眼眶。
兩人靜默的一路走回姜家。
進屋前,袁萊安出聲道︰「這事先別告訴薇薇和知平,免得嚇到他們。」
姜知進有些沙啞的出聲,「我明白輕重,我不會說的。」遽然得知真正的兄長已不在,他心中難忍哀慟。大哥素來與他們幾個弟妹們不親近,但那終究是他們的大哥,在爹娘過世後是他和萊安姊一塊撐起了這個家,他怎麼都沒想到大哥會跟爹娘一樣早早就離開了他們。
袁萊安拍拍他的肩,安慰了句,「我知道你心里定然難過,但也別想太多,你現下該專心準備明年二月的縣試。」
姜知進點點頭,接著想起一件事,猶豫一瞬,似是有些難以啟齒。
見他欲言又止,袁萊安問︰「怎麼了?」
「萊安姊,知平他十分聰穎,有些詩句他听我念過一、兩次就能背誦,所以我在想……要不要送他去私塾進學?」
雖然他們幾個都早已把萊安姊當成親嫂嫂,但她畢竟還未正式嫁進姜家來,這兩年為了籌他的學費,以及買書和筆墨紙硯等物的銀子已讓萊安姊費不少心,若是讓知平也去進學,對姜家無疑是更大的負擔。
可他實在不忍心糟蹋了弟弟的天賦。
袁萊安笑道︰「原來是這事,我還以為是什麼事呢,你不提我也有這個意思,我看著知平長大,這孩子從小就很機靈,你教他念的詩,他都能記得,我想他應當同你一樣是個念書的好苗子,所以我盤算著等你大哥在刀爺那兒的工作穩了下來,便送他去上私塾。」只要那冒牌的知樂哥還待在姜家,那麼他就是姜家三兄妹的大哥。
沒想到她也有這打算,姜知進臉上一喜,「真的?那太好了!」
「我是這麼想,但也不知他那性子能不能吃得了苦,你應該多少也看出來了吧,他在來咱們家以前應當是個大少爺,從沒吃過什麼苦,萬一他使性子不做了,那筆銀子也就沒了。」所以姜知平能不能去進學,還指望著那個冒牌的姜知樂,她才會一直好言好語的哄著他。
「要不我在家先教知平識字斷句吧,等大哥那兒穩下來,咱們再送知平去進學。」
「也好,我也托人再找找有沒有繡花的活兒。」上次接了那件繡嫁裳的活兒,她掙了三兩銀子,她發現替大戶人家繡衣物可比她繡手絹和襪子好賺多了。
裴念玦發現在縣城里,行善的機會比在村子里多些,除了每日不可少的日行一善外,他每天都能再多積下一、兩點的功德。
刀強招了一伙兄弟在干漕運,縣城有一條河道可以直通省城。他在算好帳目後若是得了空,也會到碼頭替那些兄弟搬運貨。
約莫因為他常去幫忙搬貨的緣故,所以刀強和他手下那批兄弟對他倒也挺不錯,有什麼好吃的都會分給他一些。
換成以前的他,定是不屑與那些低下的粗人一同吃喝,但變成姜知樂這麼多天,他已從不滿憤怒到現在漸漸習慣了。
在親眼見到這些以前沒被他放在眼里的卑賤之人是怎麼努力掙錢過活後,裴念玦也慢慢轉變自個兒以前那種高高在上的想法。
尤其當他也被迫成為這些低賤之人的一分子時,他心頭的感受更深。
核算完今日的帳目後,裴念玦拿著帳冊去碼頭找刀強,一見到他便道︰「刀爺,有筆帳目不對。」讓他堂堂濟王喊別人一聲爺,剛開始他_扭得喊不出口,但後來跟著那些兄弟喊了一句後,也就逐漸叫得順口了。
「怎麼個不對法?」刀強回頭問。以前幼時他曾念過幾年私塾,比起他手下那些目不識丁的兄弟來,他認的字已算不少。
但他發現姜知樂不僅會算帳,所識的字竟然比他還多時,心中一度暗訝,當初決定找他來當帳房時,他曾找人到金花村打听姜知樂這人,知道他從沒上過私塾,他們村子里的人也沒人听說過他會識字算術。
直到那天他去幫一個村民蓋房子,從屋頂上摔下去撞破了腦袋後,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就變了。
村子里的那些人只當他這是一撞之下,把腦袋給撞得開發了。
除了這說法,他也想不到其他的,至少姜知樂算帳確實是極其厲害的,自他來了後,沒幾天就將自己那一塌糊涂的帳目給厘清了,還抓出不少錯帳,讓他討回不少銀子。
「這筆貨,咱們收對方五十兩銀子,對方先付二十兩的訂金,而後等貨到後再收三十兩。」裴念玦指著帳冊上一筆銀子問。
「沒錯呀,我記得這尾款我不是派人去收回來了嗎?」
「只收回了二十兩,剩下的十兩,對方是拿一批瓷器來抵帳的,這些瓷器共有五件。我看過擺在倉庫里的那些瓷器,都是劣等貨,縣城里一件最多只值一兩,所以那五件貨頂多只值五兩銀子,還短少了五兩。」裴念玦仔細算給他听。
以前那區區幾兩銀子在他眼里跟顆石頭沒兩樣,現下他卻得為了這區區幾兩銀子斤斤計較。
听他這麼一說,刀強那張滿臉橫肉的臉頓時一沉,張口就罵道︰「他女乃女乃的,這廝竟敢佔老子的便宜,看老子不宰了他!」他猙獰的臉色嚇得站在他附近的幾個兄弟頓時後退了幾步。
只有裴念玦視若無睹,他以前在皇城里橫行霸道,行事比起刀強還要更加跋扈,這種程度嚇不了他。
裴念玦提醒他,「你還是先查清楚,是對方故意拿劣等貨給你,還是有人暗地里調包了。」這種事以前他在皇城里也不是沒見過,手底下的人手腳不干淨,欺上瞞下多得去了。
經他一提,刀強一怔後,抬手要往他肩膀一拍,有了之前的幾次經驗,裴念玦及時往旁跳開,讓他拍空了。
刀強渾然不在意的哈哈大笑,「知樂,你這小子躲什麼呀,怕刀爺我把你拍扁了不成。」
裴念玦沒好氣回他一句,「你那手勁你自個兒又不是不知道。」
「哈哈,老子就這力氣大。」刀強對自個兒的力氣很引以自豪,「走,跟老子去查查,是哪個龜孫子敢拿劣貨充好貨來騙老子。」那幾兩銀子他是不在意,但他可不容有人欺騙他。
最後查出來,是刀強派去收尾款的一個手下,拿劣貨換掉那幾個值十兩銀子的瓷器。
對手下的背叛和欺瞞,刀強大怒之下,抽刀要砍了他一只手做為懲罰。
在場的其他兄弟懾于他的怒火,全都噤聲不敢替那人求情,在一旁的裴念玦瞟見那跪在地上瑟瑟顫抖不停求饒的漢子一眼,一時動了惻隱之心,出聲替他說話。
「你不如先問問他為何要干這種事?」他記得袁萊安說過,說好話也算是行善的一種。
刀強這陣子對裴念玦十分倚重,听了他的話後,怒火稍稍一斂,沉聲問道︰「趙老二,你跟著老子也有十幾年,你也知道老子這輩子最痛恨別人欺瞞老子,你倒是給老子說說,你為何要背著老子干出這種事來?」
「刀爺,事、事情是這樣的,我那婆、婆娘她娘家的大哥病了幾年,家里砸、砸鍋賣鐵的都治不好他的病,听說府城有個大夫醫術高明,我、我岳父就想著要送兒子去給那、那大夫看病,就、就求到我這兒來借錢,您也知道我素日里賺多少花多少,手、手上也沒剩幾個錢可以借、借他,所以就、就動、動了歪腦筋。」結結巴巴的說到這兒,那趙老二伏在地上猛磕著腦袋,「刀爺饒了我這一次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听畢,刀強啐罵了聲,丟了手上的刀子,上前抬起腳猛踹了他幾腳,恨鐵不成鋼的咒罵道︰「你這沒用的廢物,讓你把銀子都拿去孝敬青樓的花娘,把銀子都花得精光,連借給岳父的銀子都沒有!」
趙老二不敢躲,挨著他踹,一邊一疊聲認錯,「刀爺,我錯了、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踹了他幾腳,刀強氣也消了,讓他起來。
裴念玦見沒事了,他趕著要去搭村民的驢車回金花村,快步往外走。
刀強叫住他,塞給了他幾兩銀子。
看著手上的銀子,裴念玦一愣,「今日發薪餉嗎?」
「不是,是謝兄弟你的,要不是你攔著我,我差點就砍了趙二的手。」他對跟著他多年的那幫兄弟素來很看重,大怒之下險些砍了兄弟的手,好在這姜知樂當時能及時阻止他,他心中甚是感激。
以前都是裴念玦打賞別人,這會兒竟輪到別人打賞他,裴念玦五味雜陳,轉念一想,多虧自個兒適才仗義直言的那番話才保住刀強手下的一只手,這銀子確實是他應得的,何況他現下最缺的就是銀子,也不再_扭,大方的收了起來。
拿了銀子,他又匆匆要往外走,「我要趕不上回去的驢車,先走了。」這可是他掙來的第一筆銀子,他迫不及待想拿回去向袁萊安邀功。
刀強卻拽住他,「哎,急什麼,趕不上我再讓人送你回去就成了,咱們去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