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左等右等都不見女兒們回來,急得團團轉,正想打發小女兒去村口望望,就見姊妹倆一身狼狽的回來,驚得她差點癱軟在地上。
謝蕙娘眼捷手快,急忙沖上前抱住娘親,「娘,我們沒事,不過是在山上摔了一跤。」
何氏哆嗦著想要問幾句,又怕被鄰居听去,遂帶著兩個女兒往屋里走去。
謝嬌娘可沒那閑功夫一一解釋,她立刻跑去了灶間,尋了幾顆蒜頭,將之拍碎搗爛,和了溫水,挨個替小豬崽灌了下去。這偏方是前世她某次去鄉下外婆家時,無意間看到的,管不管用,她心里也沒個底,但死豬當活豬醫,總得試一試啊!
與此同時,何氏從二女兒那兒得知了前因後果,一向好脾氣的她也忍耐不住了,來到灶間抬手就要打大女兒,但見她衣裳上的斑斑血跡,最終咬牙住了手。
「妳個死丫頭,真是膽子大了是不是?老狼溝也敢去,萬一妳被狼吃了,我和妳妹妹們怎麼辦?妳是不是要氣死我啊!」
謝嬌娘正等著小豬崽緩過氣,很是心焦,沒心思顧慮家人的感受,可她扭頭瞧見何氏眼眶泛淚,立刻軟下心腸,趕緊裝可憐道︰「娘,我胳膊疼……」
何氏心頭一緊,「哎呀,快讓我看看……」她仔細檢查大女兒的傷勢,「流了這麼多血,不疼才怪。」
她趕緊拉大女兒去水缸邊,直到一缸清水洗成了淺紅色,才不再見血。
謝嬌娘嘴里安慰著娘親,心里卻是後怕不已。不得不說,她們姊妹倆今日真是命大,野狼只是揮了一下爪子,她的胳膊就多了一道三寸長的口子,若是沒有恩人出手搭救,恐怕她真得見閻王爺去了。
想起那如同天神一般降臨在眼前、救她月兌離狼口的男人,謝嬌娘沒來由的心頭一陣狂跳。
前世,同寢室的姊妹總是喊著這個男神、那個偶像,她從來沒什麼感覺,沒想到如今重活一世,倒是遇見了令她怦然心動的男人……
忽地,何氏伸手模了模她的前額,道︰「妳的臉又熱又紅,還是找個大夫看看傷勢如何吧。」
「娘,我沒事,可能是累了。」她壓下心底的思緒,隨便尋了個借口搪塞娘親。
回過頭,她催促著大妹替自己上藥、包扎傷口,接著便守著她用命搶回來的小豬崽,期盼奇跡出現。
許是那大蒜汁起了效用,小豬崽居然沒再瀉肚子,其中一只甚至隱約抽動著小豬鼻四處嗅聞,好似在尋吃食。
謝嬌娘樂壞了,顧不得受傷的胳膊,起身去替豬崽們尋東西吃。
豬崽太小,且過于虛弱,最好喂些流質食物……她如此想著,但謝家實在太窮了,她轉了一圈,也只找到種田剩下的苞谷,而這些是她們全家僅剩的糧食,若是給了豬崽們,豈不是讓她們全家喝西北風……
瞧著自家大姊急得滿院子轉圈,謝蕙娘雖然覺得她有些瞎胡鬧,但到底舍不得她犯愁,遂上前小聲問道︰「大姊,小豬崽是不是要喝女乃啊?我听說前院張嫂子家里的羊生了羔羊……」
「真的?太好了,妳看家,我出去一趟!」
柳暗花明又一村,謝嬌娘真是歡喜壞了,扔下大妹跑了出去。
前院的張嫂子剛用完午膳,正準備趁著今日天氣好,拆了家里的舊棉被好重新彈彈棉花,曬曬太陽,突然見謝嬌娘上門來,她很是驚奇,擺手招呼她上前,笑道︰「嬌娘,妳怎麼來了,吃過飯了?妳娘這幾日咳疾好些了嗎?」
謝嬌娘笑著應了兩句,幫著張嫂子拆棉被,可她心里有事,連連扯斷了好幾根棉線,張嫂子心疼地趕緊拉住她的手。
「嬌娘啊,有事妳就直說,可別再扯斷棉線了,嫂子心疼啊!」這一縷棉線要好幾文錢,她原想著好好拆下,待重新縫被子時還能再用一回的……
聞言,謝嬌娘愣了下,轉而紅了臉蛋,「對不起,嫂子,我……」
「行了,知道妳這丫頭不是故意的,有事便趕緊說吧。」張嫂子的性格向來豪爽,此時自然也不會跟個小泵娘計較。
「嫂子,我听說妳家的羊生羔羊了,妳也知道我娘的身子不好,而這羊女乃是補身體的好物,我想每日來妳這兒擠一小盆,妳看……」
這話讓張嫂子有些為難,畢竟她們家的日子也不算富庶,這羊每年生羔羊、羔羊長大了好賣錢添家用、羊女乃則是給老太太補身體用的,實在是重要至極,若是分出一碗給謝家,就算她同意了,家里的老太太也……
謝嬌娘不笨,立刻想明白其中的關隘,恨不得賞自己兩巴掌,趕緊又道︰「我娘說,一碗羊女乃換一斤苞谷,待苞谷收成,我就替嫂子送來。若是嫂子家里不缺苞谷,那就按照一碗兩文錢計算。」
「要銅錢!」
不等張嫂子應聲,一旁的小屋里走出一個老太太來,灰撲撲的衣裙,一頭花白頭發胡亂盤著,襯著焦黃的眼珠子、長滿老人斑的皮膚,謝嬌娘認出對方是張家婆婆。
張嫂子皺了眉頭,剛想說話,謝嬌娘卻搶先笑道︰「好啊,張大娘應了,我就更放心了。我一會兒就讓蕙娘來擠羊女乃,至于銅錢……就半月一結算好了。」
「那怎麼成,妳們家……」
張嫂子同謝家人有些來往,也算相處親近,清楚謝家的艱難,想開口拒絕,但礙于婆婆在一旁虎視眈眈,為了免去一場爭吵喝罵,只能嘆口氣,把後半截話咽了回去。
謝嬌娘再次道謝,這才回家喊了大妹,讓她拿著大陶碗去張家擠羊女乃。
許是張嫂子心里過意不去,謝蕙娘端回的羊女乃幾乎滿到要溢出來了,謝嬌娘尋了根竹管,也顧不得小豬崽身上的髒污,一只只抱起來親喂羊女乃。
生,是萬物的本能,能活著,誰也不願死啊。
原本奄奄一息的小豬崽,幾乎是一嘗到羊女乃的味道就開始拚命的吸吮,待得喂完最後一只小豬崽時,頭一只喂食過的小豬崽居然晃晃悠悠的站了起來。
謝蕙娘歡喜的抹了眼淚,這可是她們姊妹倆拿命換回來的,待養大豬崽賣了錢,就不用再為娘親抓藥一事犯愁,甚至還能替大姊置辦些嫁妝。
謝嬌娘倒是沒想那麼多,滿腦子都是怎麼養大這些小豬崽,畢竟喂食羊女乃並非長久之計,而家里的糧食也所剩不多……
她想了想,拎了筐子往南山去。
此時正值萬物復蘇的時節,放眼望去皆是綠油油的一片,她隨意摘了些野菜,打算熱水燙熟再灑點鹽就是一餐,又摘了些豬草,打算磨成汁混在羊女乃里,另外摻點苞谷粉,小豬吃了一定恢復得更快。
待得小豬長大,就能換得白花花的銀子,有了這筆銀子,她便能做點小買賣,屆時即便不能大富大貴,總能保證娘兒幾個衣食無憂吧!
這般想著,謝嬌娘便覺渾身是勁,即便右胳膊負傷、使不上力,依舊奮力地摘了滿筐的野菜和豬草。
西斜的太陽已染上了橘紅,映照在南山上,如同為山林披了件輕紗一般,分外美麗。
趙建碩端了黑糊糊的兩盤菜從灶間出來,坐在自家院子里,一邊吃,一邊皺眉看著在山坡上歡快地摘野菜的姑娘,一陣山風吹過,隱約送來她的歌聲——
「天涯啊海角,覓呀覓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
妹妹?郎?
趙建碩不禁眉頭深鎖。謝家難道沒教過閨女禮義廉恥嗎?一個女子居然不避諱地把情郎掛在嘴邊……
他如此想著,那歌聲突然斷了,連帶著山坡上的姑娘也沒了影子。
他豁然起身,卻見那姑娘頭上頂著一朵紅艷的野花站了起來。說不上她如何美艷,可她如此簡單又快樂的樣子,彷佛一道光,奇異又迅速的驅散了他內心因征戰而留下的黑暗,那些尸山血海,那些斷臂殘肢,那些陰謀詭計,統統褪去了。
他的眼里、心里,就只剩了這麼一個姑娘,一個綻放花開般笑靨的姑娘……
不知自己的一顰一笑皆入他人眼底的謝嬌娘,背起筐子,抬手扶了扶發辮上的野花,笑著下了山。
山下有她的家,她的親人,她過上安逸日子的希望……
稍晚,謝家一家人就著微寒的晚風吃了簡單的便飯,幾人偶爾回頭望望爭搶吃食的小豬崽,內心的喜悅簡直要滿溢出來。
日子啊,雖然艱難,但只要努力,總會慢慢好起來的。
日升月落,歲月從不會因為人間任何的悲喜而停下腳步。
一晃眼的功夫,小豬崽已在謝家安身半月有余,經過謝家姊妹的細心喂食,如今牠們不再是當初那瀕死的模樣,不僅毛色亮澤,且白淨圓潤,很是討人喜歡。
謝嬌娘拎了把小彎刀站在豬圈里,對著幾只活蹦亂跳的小豬數度舉刀,又覺得實在下不了手。
謝蕙娘和謝麗娘緊張地站在豬圈外,可憐兮兮的望著大姊。
「大姊,能不能不殺小豬啊?」
「是啊,大姊,我們好不容易才撿回來的,即便家里沒了糧食,但只要我多摘些豬草回來,總能養活的啊!」
謝嬌娘听得是哭笑不得,耐著性子又解釋了一遍,「我不是要殺小豬,我是要替牠們……哎呀,就是把牠們身體上的某個部位割下來,這樣牠們才會長得快,肉也好吃。」兩個妹妹年紀太小,她不好把閹割二字解釋得太清楚,只好含糊帶過。
然而兩個妹妹依舊紅著眼圈,求情道︰「大姊,小豬太小了,不管割哪里都和殺了牠們沒兩樣啊,咱們別殺了,好不好?」
見解釋無用,謝嬌娘干脆彎腰抓了只小豬就要動刀。
前世,她也只是看自家老爹替小豬崽閹割過一次,實際操刀可真是初體驗。她盡量迅速地手起刀落,見血色漫開,她不禁有些慌了,小豬更是扯著嗓子厲聲叫了起來,她趕緊從小瓷瓶里倒出一點藥粉往傷口抹上,隨即將小豬放開。
小豬幾乎是一落地就撒腿跑開了,很有些劫後余生的恐懼和歡喜,而其余幾只小豬好似得了消息,此時也拚命往豬圈的角落擠去。
一旁的謝蕙娘和謝麗娘見大姊並沒有要殺小豬,都拍手笑了起來。
謝嬌娘長吐一口氣,以手腕抹去額頭的汗水,同時瞪了大妹一眼,嗔怪道︰「還不快進來幫忙,這事說不定以後就是咱們家發財的大秘密,得趁沒人經過時完成!」
謝蕙娘一听,立刻跳進了豬圈,伸手抓了一只小豬,姊妹倆齊心工作,不一會兒便讓四只小鮑豬都失去了某個功能。
小豬們驚慌的聚集在一起,就連唯一的小母豬也嚇得緊縮在最後頭,完全不知道這事跟牠沒有半點關系。
謝嬌娘剛剛跳出豬圈,前院的張嫂子、隔壁的李大娘夫妻,還有幾個路過的村人便聞聲聚了過來。農家貧寒,別說是肥豬,就連母雞也是很重要的財產,如今見謝家平白多了幾只小豬,而且越養越好,教人看得眼饞,特別是那些婦人們,幾乎每日都要跑來看上兩眼才好。
這會兒听得小豬厲聲尖叫,李大娘半開玩笑、半試探的問道︰「嬌娘,妳們可是禍害小豬了?要是妳們不想養就說一聲,給大娘我算了!」
她這臉皮可真是夠厚的,若是給銅錢買一只,謝嬌娘說不定還會因為如今的困境而同意,但對方打算吃免錢的午餐就有些過分了。
果然,不等謝家姊妹應聲,旁人就幫忙反駁了,「李大娘真愛開玩笑,嬌娘姊妹幾個把小豬當珍珠一樣供奉著,怎麼可能會禍害牠們。」
李大娘冷哼一聲,不再說話,但眼楮卻直盯著幾只小豬,眼底滿是貪婪與嫉妒。
這一幕讓謝嬌娘看進眼底,倒是給她提了個醒,以後晚上怕是要多巡幾次豬圈,萬一真有人起了壞心把小豬偷走,她可白忙活這麼久了。
幾只小豬許是瞧著這麼半晌不曾有人再對牠們動刀,驚惶的心情一松懈便餓了,跑到豬槽邊叫喚了起來。
十斤左右的小豬,正是最可愛的時候,這一叫,幾乎立刻就把幾個婦人的心叫軟了,她們紛紛說道︰「嬌娘,家里糧食夠嗎?我家還有半袋子谷糠,一會兒送來給妳吧,左右我家喂雞也用不了。」
「我家也有些地瓜,放壞了可惜,不如送來給小豬們吃吧。」
謝嬌娘開口想拒絕,無奈家中糧缸確實空到讓老鼠流淚,遂趕緊道謝。人情債欠了就欠了,以後加倍還就是,如今謝家的情況可容不得她有半點傲氣。
眾人正說笑的時候,王三叔背著手悠悠地走來,眾人趕緊讓了一塊地方給他。
王三叔抽著手里的黃銅煙袋鍋,喜上眉梢的望著幾只小豬。「謝家姊妹真是勤快,這小豬養得不錯,看著就是能長肉的。」
一旁有人跟著附和道︰「是啊,嬌娘可寶貝了呢,就算我們想買,嬌娘大概也不肯賣。」
「哦,是嗎?」王三叔笑咪咪地掃了謝嬌娘一眼。
謝嬌娘頓時心頭一動,下意識地開口道︰「我方才是沒來得及說,不是我不肯把小豬賣給大伙兒,實在是……」她瞄了王三叔一眼,「我先前已答應賣給三嬸了。」
「三嬸說要買小豬?」
眾人都感到驚奇,三分信七分懷疑,就連王三叔也愣了一下,轉而笑得更和藹,卻沒多說半句話。
見狀,謝嬌娘心頭大定,接著笑道︰「對啊,三嬸昨日路過時候同我說的,我家糧食不夠,喂五頭小豬有些吃力,勻出去一頭也輕松一些,倒是要多謝三嬸呢!」
李大娘听得心里犯堵,她先前開口索要的時候,謝嬌娘不應聲,這會兒居然說要把小豬勻給里正家,怎麼听都覺得古怪……她掃了王三叔一眼,心里再不痛快也不至于沒眼色,只能把這口氣咽了下去。
王三叔干咳兩聲,磕磕煙袋鍋里的煙灰,緩緩應道︰「我也是剛听妳三嬸提起,這才過來看看的,就是惦記妳家里糧食不夠。這樣吧,我晚上就讓妳三嬸過來把小豬帶走,按照昨日說好的,一百斤苞谷加一百文銅錢,明日就送來。」
一斤苞谷如今市價是三文,算起來,王三叔出的價格就是四百文,當真是高價了。
投桃報李,謝嬌娘主動開口賣小豬,王三叔給了高價,兩人事先沒商量過,卻把這筆買賣做得漂漂亮亮。
原先動了心思的眾人,見此都打退堂鼓,待得又說了幾句閑話,就都散去了。
傍晚,王三嬸歡歡喜喜的帶走了謝家那唯一一只小母豬。
她自覺母豬養大若是不賣肉,還能生小豬,自己實在佔了謝家的便宜,于是略帶歉意的拉了謝嬌娘的手,囑咐道︰「嬌娘,三嬸知道妳是個好孩子,以後有誰欺負妳,只管告訴三嬸,三嬸替妳撐腰!」
謝嬌娘自然連連道謝,末了,收下王家的苞谷和銅錢。
何氏連同兩個女兒都歡喜壞了,畢竟一家人不用面臨餓肚子的危機了。可謝嬌娘卻是另有打算,所謂坐吃山空,何況這座山不過是座小山,只靠這個,一家四口絕對等不到苞谷收成的時候。
至于銅錢……
稍晚,張嫂子紅著臉上門了。
「嬌娘,那個……我婆婆說家里沒有油鹽了,若是妳手頭寬綽,能不能把羊女乃錢付了?」
謝嬌娘哪能說沒有,若不是听說里正家花了一百文買下她家小豬,對方也不會上門討債,她若是今日推托了,說不準明日張大娘就罵到門前來了……
好在,小豬只喝了半個月羊女乃,不過三十文就打發了,剩下的七十文銅錢,謝嬌娘數了又數,恨不得睡覺時都抱著。
倒不是因為她貪財,而是她先前去張嫂子家里取羊女乃時,無意間瞄到對方的繡花底圖,給了她一點靈感。前世她學過畫畫,接觸過立體畫法,若是改變一下這些繡圖、賣給城里的繡莊,興許能賺點錢,改善謝家的家境。
而買顏料、繡線之類的材料費,就全靠眼前這幾十文錢了。
第二日,天公作美,山間的晨霧剛剛散去,太陽就迫不及待的爬上了天空,暖得萬物都欣欣然伸著懶腰。
謝嬌娘同何氏打了招呼,帶著歡喜雀躍的小妹踏上了進城的道路。謝蕙娘也想跟著,但家里不能沒人照顧娘親,只能乖乖留守家中。
臨近小王莊的府城—— 慶安城,算不上特別繁華,但因為地理位置連通南北,來往客商多,比之旁處也就熱鬧三分,所以即便小王莊離清平縣更近一些,左右鄉親卻習慣到慶安城做生意,也會順便買些生活必需品回家。
春日晴好,同她們一般進城的人很多,一路上滿是推著獨輪車的、挑著擔子的人,十分熱鬧。
謝家兩姊妹見人說話都帶了笑,一路倒是有幾個大娘照應她們,後來甚至帶著她們姊妹倆一起搭上熟人進城的便車。
謝嬌娘一邊偷偷捶打著酸疼的腿腳,一邊暗暗感慨自己這一世境遇差、身子太過嬌弱,這麼幾步路都耐不得疲憊。
牛車緊趕慢趕,終于在日上三竿之前到了慶安城門口,姊妹倆交了進城稅,荷包里的銅錢就又少了六文,實在心疼。
謝嬌娘怕小妹肚子餓,又見她盯著路邊的燒餅攤子流口水,忍痛買了個燒餅給她,樂得她走路都要蹦跳起來。
即便這般欣喜,謝麗娘還是一口都沒吃,只小心翼翼地用油紙包好,藏到了懷里。
「大姊,咱們等回家再和娘、二姊一起分著吃。」
不過是七、八歲的孩子,卻如此懂事,听得謝嬌娘心頭酸軟,伸手輕撫了撫小妹的頭頂,這才開始打听路,往書畫鋪子去了。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當謝嬌娘听到書畫鋪掌櫃說紙張要三十文一刀,且最少半刀起賣,各色顏料更是一小瓶就十幾文,她簡直想翻白眼。要是在現代,三歲孩子畫著玩的顏料都比這個好、比這個便宜,偏偏她囊中羞澀,就是想嫌棄幾句都開不了口。
那掌櫃是個精明的,眼見姊妹倆穿戴簡樸,也就猜到了幾分,遂笑著招呼道︰「兩位姑娘恐怕不是為了學畫而買顏料吧?若是用的不多,倒是不用買這種整瓶的,我先前分裝的時候,一時懶得拾掇,倒是剩了很多顏料,不如妳們拿回去吧。」
「當真?」謝嬌娘喜出望外,趕緊行禮道謝。
掌櫃擺擺手,領著她們到了後院,就見角落放著一個木箱,里頭擺放了十幾個竹筒。
謝嬌娘探頭一看,果然竹筒邊上一圈還殘有顏料,雖然不多,但也夠她畫上幾張小圖了。
她歡喜的把竹筒全裝進背後的竹筐里,末了還是塞了十文錢給掌櫃,又買了半刀紙張和一粗一細兩根最便宜的毛筆。
待得出了書畫鋪,謝嬌娘拍了拍扁了大半的荷包,忍不住嘆道︰「賺錢難,花錢容易啊!」
聞言,謝麗娘眨巴著大眼楮,乖巧的說︰「大姊,我以後不會再亂要燒餅吃了。」
「大姊不是那個意思,傻妹妹,一個燒餅才幾文錢。」謝嬌娘生怕小妹自責,趕緊拉她往前走,「大姊給妳什麼,妳就盡避吃、盡避玩,一切有大姊呢!餅不了多久,咱們家就有好日子過了。」
謝麗娘以為大姊是在說家里的幾只小豬,頓時眉開眼笑。「大胖、二胖牠們這幾日長肉了,娘說過再過半年就能賣錢了!」
這小丫頭愛給家里的一切取名字,別說幾頭小豬,就是菜苗都得了個「綠綠」的昵稱,害得謝嬌娘每次想夾小白菜吃時,都免不了有幾分殺生的惶恐。
姊妹倆一路邊說著閑話,邊去雜貨鋪子買了些燈油、粗鹽,待買齊了生活用品,這才準備出城。
然而這回兩人的運氣就沒有早晨好了,一路依靠雙腿走回家,累得她們一**坐在家門口就再也不想動了。
謝蕙娘立刻替兩人端水解渴,端粥頂餓,待得吃飽喝足,兩姊妹這才緩過氣來。
許是正值換季的緣故,何氏昨晚又犯了咳疾,一晚上沒睡好,這會兒剛剛補了一覺,听得女兒們回來了,就喊了她們進屋。
母女四人圍著方桌,翻檢謝嬌娘買回來的戰利品,除了燈油和粗鹽,最顯眼的就是那些紙筆和顏料竹筒了。
何氏摟著吃著燒餅的小女兒,眼神閃了閃,卻沒多說什麼。
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自大女兒落水醒來,她察覺大女兒和先前有些不同,變得有主意又聰明,雖然覺得古怪,但總歸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家里有個能做主的也好,倒是她這個病懨懨的娘親很是愧疚,讓三個女兒受苦了。
謝嬌娘偷覷著娘親臉色不對,以為她怪自己亂花錢,趕緊捧了一小鞭梨膏,討好道︰「娘,我還買了一罐梨膏,平日您兌了溫水喝,最是潤肺,夜里也就不咳嗽了。」
何氏心里甜暖,嘴上卻嗔怪女兒道︰「花這錢做什麼,娘是老毛病,都習慣了。」
謝蕙娘心疼娘親,立刻把罐子接了過去,「我去沖梨水,娘趕緊嘗嘗。」
小丫頭不久便端了兩碗梨水回來,淺黃色的梨膏融在水里,那滋味當真是甜蜜至極。
三姊妹一碗,何氏獨享一碗,一家四口都喝得心滿意足。
許是喉嚨舒服多了,沒多久何氏便又犯困的睡下,謝蕙娘帶著小妹去田里走動,謝嬌娘則趕緊鋪開紙張,用陶盤裝了清水,趁著天光還亮,畫起了繡圖。
無論哪個時空,人們的願望都是質樸又實際的,女子希望嫁個好人白頭到老、多子多福,男子希望金榜題名或者財源廣進,老人則盼著長壽健康、家族興旺,所以謝嬌娘挑著記憶里那些並蒂蓮花、貓撲蝴蝶、富貴牡丹等等圖樣,一一畫了起來。
可那顏料終究是剩余的,毛筆沾了清水再去擦抹顏料,濃淡總有不相宜之處,好在謝嬌娘極有耐心,慢慢畫著,倒也越來越順手了。
時間緩緩流逝,何氏一覺醒來,沒听見女兒們的聲音,遂走出來探看,正好看見謝嬌娘畫好的圖樣,歡喜之下拿了嚷道︰「哎呀,這圖樣妳是從哪里學來的?簡直同活的一般!」
謝嬌娘眨了眨大眼,後悔自己竟忘記尋借口了,畢竟先前她不過是個普通的農家姑娘,吃飽飯都是個奢望,哪有機會學畫畫……
好在何氏沒追問下去,反倒興致勃勃的指揮大女兒去拿針線筐子。先前她身體好的時候也常繡花貼補家用,如今見得好繡圖,一時技癢,就照著那貓撲蝴蝶的圖樣繡了起來。
當謝蕙娘帶著小妹從田里回來時,一個荷包已經做好了,就見那荷包上的蝴蝶長了藍色的翅膀,在陽光下彷佛帶著點點星光般的斑點,翅膀下甚至還有一圈淺淡的陰影,好似隨時振動翅膀就要飛走一般。
謝麗娘看著喜歡,撒嬌道︰「娘,這荷包真好看,給我用好不好?」
謝嬌娘趕緊攔了下來,哄勸妹妹道︰「麗娘听話,這荷包我有用處,明日大姊還會進城,回頭大姊買芝麻糖帶給妳,好不好?」
謝麗娘听得這話,即便有些舍不得,還是同意了。
這一夜,謝嬌娘睡得很不踏實,她惦記著明日進城的事,怕繡圖賣不出去,又怕踫上無良商人,躺在床上如同翻煎餅一般翻了一晚,好不容易睡著了,好似一閉眼的功夫,就被謝蕙娘叫醒了。
堂屋的小飯桌上已經備好熱騰騰的苞谷粥,另外還有幾個饅頭、一碟咸菜,看得謝嬌娘很是臉紅。
她比大妹大了三歲,但平日家里的活兒多半是大妹在做,若她這個做大姊的不能為家里多賺點銀子,可就真是一無是處了。
這般想著,謝嬌娘頓時充滿斗志,匆匆喝了碗粥、吃了個饅頭就拾掇東西要出門,沒想到家里的兩扇破舊木門突然被拍得砰砰響。
「開門!怎麼,人都死光了嗎,趕緊開門!」
謝嬌娘听得這叫喊聲就瞪大了眼楮,火暴脾氣的謝蕙娘更是直接去灶間尋了菜刀,謝麗娘則跑去了娘親的屋里,將房門嚴嚴實實地關緊。幾頭小豬剛剛吃了食物,正懶洋洋地曬著太陽,這會兒也被驚得爬了起來,哼哼唧唧叫個不停。
謝嬌娘眉頭緊皺,向大妹比了個手勢,末了,她上前開門,並迅速往後退了一步。
好在她機靈,門外之人正抬腳踹門,這麼一踢空,連同手里的鎬頭摔了進去,跌了個狗啃泥,一旁的兩個中年婦人及一個年輕後生頓時看傻了眼。
謝嬌娘佔得先機,劈頭就問︰「你們是什麼人?光天化日擅闖民宅,難道沒有王法了嗎!」
「呃……」
幾人被質問,有些呆愣,倒是那摔倒的漢子爬了起來,罵道︰「哎喲,疼死我了……死丫頭,妳突然開門是存心想摔死我啊!」
「就是,怪不得謝家絕了門戶,想來是缺德事干多了!」
門外三人終于反應過來,一窩蜂涌上前扶了那漢子,嘴里罵罵咧咧了起來。
謝蕙娘听得是火冒三丈,立刻躥上前,一手扠腰,一手揮舞著菜刀,反罵道︰「怎麼,你們一大早闖到我家來,開口就罵,還怪我家開門痛快了。要不要你喊一聲打殺,我就伸了脖子過去啊!」
她手里的菜刀平日可沒少用,磨得是雪亮鋒利,這會兒閃著寒光,哪里是等著人家喊打喊殺的模樣,分明是要砍人的一方,嚇得來人都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謝嬌娘也扯著嗓子喊道︰「來人啊,救命啊!有人欺負到咱們小王莊頭上了!」
這會兒是剛用過早飯的時候,村人扛了鋤頭、筐子正準備去田里上工,听得動靜就圍了過來,前後左右的鄰居也都來探看,很快就有十幾個人站在謝家外頭。
有人認出那漢子,道︰「王老四,你這一大早跑來我們小王莊欺負小丫頭,可真是長能耐了啊!」
王老四一家不禁有些尷尬,本來以為謝家孤兒寡母好欺負,只要上門罵幾句便能成事,哪想到謝家姊妹這般厲害,不但讓他們打錯了算盤,還有讓他們丟臉的本事。
他咳嗽幾聲,揉著摔疼的手肘,梗著脖子辯駁道︰「誰欺負小丫頭了,話可不能這麼說。我家母豬本來生了幾只小豬,可惜小豬得了病,我前腳把小豬們送到山上去散病氣,後腳就丟了,要不是听人家說,我還不知道是這謝家的死丫頭把小豬偷了回去。」說著說著,他自覺理直氣壯,越發大聲了,「我來討回自己被偷的小豬,怎麼了?」
王家婆娘也終于回復平日的撒潑狀態,一**坐到地上拍著大腿哭了起來,「哎呀,真是沒有天理啊!我家的小豬被偷了,想找回去都不成,這實在是太欺負人了,想我平日辛苦割草喂豬,好不容易生了幾只豬崽,一家老小都指望賣錢好買個油鹽醬醋呢,結果被這天打雷劈的小賤人偷走了……」
她還要再罵,謝嬌娘提了桶水就潑了過去。
如今雖已是春日,天氣轉暖,但突然被冰冷的水潑個濕透,怎麼也不好受,王家婆娘幾乎是沾水就立刻跳了起來,哪還有要死要活的模樣。
謝嬌娘總算是想明白了,謝家沒男人,若是以講理對撒潑,怕是今日要被人家欺負到死,不但得擔個偷東西的惡名,還會失去小豬們,索性來個硬踫硬,看看誰能硬到底!
「到底誰該天打雷劈,你們說清楚!當日你們見豬崽生病,怕連累家里其他的豬,把豬崽扔去了老狼溝,我跟大妹進山尋野菜,冒著被狼咬的危險,把豬崽救了回來,並且早晚精心喂養,這可是村里老少鄉親都知道的事。
「如今你們闖上門,罵幾句就扣了一頂小偷的帽子給我們,妄想把養得白胖的小豬搶回去,你們還真是厚臉皮,當我們小王莊好欺負!若真傳出小王莊出了小偷的流言蜚語,以後我們小王莊老老少少還怎麼抬頭做人?各家哥哥姊姊還怎麼娶媳婦、嫁好人家?」
謝嬌娘平日給村人的印象可謂是木訥又老實,但這會兒她的嘴巴同刀子般厲害,不但說得王家人目瞪口呆,就連小王莊眾人也是驚得瞪大眼楮,可仔細想想,這話卻是甚有道理。
張嫂子因為先前向謝家討要羊女乃錢,一直覺得對不住謝嬌娘,這會兒第一個開口幫腔道︰「嬌娘說的沒錯,她們姊妹撿回這幾只小豬的時候,小豬可是連氣都要沒了,是嬌娘不闔眼的照顧牠們,這才漸漸恢復健康。你們空口白牙說一句,她就成了小偷,為免太霸道了!」
「就是,這話要是傳出去,我們小王莊可沒法做人了。再說,嬌娘撿了小豬崽回來,早已人盡皆知,你們那時候不來討要,這時候上門,明擺著就是想撿便宜呢。」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但如今關系著全村人的名聲,村人也就不再看熱鬧,紛紛開口喝斥王老四一家。
王家婆娘眼見一旁圈里的幾只小豬被喂養得白白胖胖,很是討喜的模樣,實在割舍不下,一狠心,她猛然要仰躺在地,打算豁出去也要把小豬帶走。
可沒等她發揮耍賴本事,就听人群後有個陌生的聲音喊道︰「謝大姑娘在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