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是皇宮里的祭神大典。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國運昌隆的儀式。除了紫雲淨壇的所有弟子,整個皇宮里的人,上至太後皇上,下至宮女侍衛,都必須參加。往年開壇的都是國師天遠,但今年天遠不在,主持大典的人就變成了塵昊。
塵昊大約也是听到了衛涵病危的消息,一大清早沒有先去「九霄天壇」,反而進宮來了。並且一來就直奔臨風閣。
這一段日子的相處下來,這兩個本該是敵非友的人之間漸漸產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微妙關系。
塵昊是世故的,習慣了冷眼看世間的。所以他冷冷地看著衛涵一步步地往前走,原本只想旁觀。但等他發現的時候,他卻往往已經在不知不覺間為衛涵做了很多事情了。
其實,他是羨慕衛涵的。羨慕他可以為了自己想到做的事,想要達成的目標而不顧一切。
那是他可能終其一生都不會擁有的,絢爛如煙花般盡情綻放生命的自由。
而對衛涵來說,塵昊是知道他的事最多的人。他知道塵昊並不是個惡人,只是跟在天遠身邊長大,看了太多的殘酷,所以對這個世間充滿了不信任而已。他做一切的事,都只是為了自保,並沒有真的想要去傷害什麼人。
如果不是命運的捉弄,塵昊也應該只是個普通人,過著普通而快樂的日子。
但出乎意料的是,塵昊踏進臨風閣的時候,看到的居然是衛涵和慧嬈正坐在亭子里喁喁細語的樣子。兩個人面前的桌上放著一壺新茶兩個茶杯,還有各色茶點,看起來簡直是愜意極了。
塵昊忽然間覺得自己巴巴地沖進宮里來有點傻。
「你一大早就進宮來了,難道是知道我們這里有好茶,聞香而至的?」衛涵和慧嬈對看一眼,然後由衛涵笑著道。
「我是听說某人昨晚病危,進宮來奔喪的。不過現在看情形,顯然是誤傳。」塵昊遠遠地站在長廊另一端,不痛不癢地說著。他自己也說不清他對衛涵到底是種什麼樣的心態。也許談不上關心,但……至少是不希望他死的。
衛涵活得很掙扎、很辛苦、也很盡興,很——精彩。
能看著這樣的生命,也是一種寄托吧?
「我本來是要死的,不過和閻王爺打了個商量,所以還魂再回來玩兩天。」衛涵依然招牌式地淺淺笑著。打了個手勢,示意他過來坐下。
塵昊在原地站了片刻,最後還是慢慢走進了亭子里,「你們倆看起來興致不錯啊,今天要一起去祭神大典嗎?」
「當然要。祭神大典所有人必須出席的。」慧嬈理所當然地說,「更何況,我們還有重要的事要宣布。」
「重要的事?」塵昊在衛涵身邊坐下,看著他的臉,漸漸顯出狐疑的神色。猶豫了一下,手還是一把扣在了他的手腕上。「你——」一試之下,塵昊的手突然僵住了。欲言又止,最終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脈象很奇怪,像是……回光返照,是嗎?」衛涵笑笑,抽回了手,「不用懷疑,就是。慧嬈找來靈藥幫我吊著命,藥一停,我就差不多了。」
塵昊沉默了片刻,「你不該吃那個藥,這無異于飲鴆止渴。」他只說了這麼一句。又看了衛涵很久,然後臉色慢慢又恢復了淡然。只是,不再去看他的眼楮。
「你不要拿這個臉對著我。我會解讀成你舍不得我死。」衛涵替他倒了一杯茶,輕塵不驚地笑,眼底深處似乎還有一點點的狡黠,「你不是一直說我們從來都不是朋友?你也早知道我有這天的——不是嗎?」
「我們的確,不是朋友。」塵昊端起杯子,看著氤氳而出的熱氣,幽幽地說,「只不過你死了,紫雲淨壇又會恢復以前的死寂了……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習慣。」
「大不了頭七的時候你替我招招魂試試,沒準兒我還能回來陪你玩玩。或者每年七月半的時候也行,多燒點紙錢給我,我就有盤纏回來見你了。」衛涵似乎把自己將要「死」這件事看作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給替他建議著,「不行!」一旁的慧嬈插進來,瞪著眼,「七月半你要回來陪我,不許把時間分給塵昊,我會吃醋的!」
「奇怪……」塵昊看著這兩個人,突然有些無奈,也許……還有些傷感地笑出來,「人家臨死之前留遺言都肝腸寸斷依依不舍的,送終的人和要死的人都哭得一團糟。怎麼到了你們這里——我只覺得好笑?」
「因為我們都不喜歡眼淚,喜歡笑容。」衛涵在桌子下面握住慧嬈的手,回過頭看著她一笑。那笑容里盛著的是在塵世中相攜走完了一生風雨,暮年執手相望的伴侶臉上才能有的那種溫馨寧靜,和……滿足。
慧嬈就這樣醉在他的笑容里。很久很久之後,她才輕輕吐出一口氣,微微勾起唇角,做了一個笑臉,但卻有一滴淚,自眼眶里滑了出來。
「我今天才知道……」她抬手掩住臉,閉上眼把那個笑容保持住,「原來人幸福到極致的時候……也是會流淚的……」
「這一刻幸福過了就好。以後,無論我在與不在,即使成了鬼魂,我也會回來檢查你究竟有沒有照答應過我的事去做,記得嗎?」他勾起她的下巴提醒她,難得有點霸道地問著,不許她逃避。
「記得。」淚還未干,她又看著他,像帶著露水的美人蕉那樣嫣然而笑了。在他面前,她的眼淚向來是來得快去得也快的,「難道你還指望我替你守一輩子寡不成?」
「我現在才真的相信你們是天生一對。」塵昊就這樣看著他們在他面前打情罵俏。心里忽然也泛起了一股說不清的悠遠寧靜。
也許……死亡也並非真的這麼可怕吧?至少在這兩個人身上,他感覺到的只是一種會讓人震撼得覺得心痛,想哭,卻又想笑的……極致的幸福。
留不住的東西,也許真的才是最美的。
「你們兩個——一個是怪胎,一個是瘋子。所以,想的做的,才會讓人驚嘆。」此時此刻,他也不覺得慧嬈是高高在上的十七公主。他只覺得她是衛涵的女人,一個聰明、怪異、卻又讓人不得不佩服的女人。
「多謝夸獎。」衛涵和慧嬈同時開口,說完之後相視而笑。
「起風了,有點冷。」笑過之後,衛涵抬頭看看天色,拉了拉衣襟。
「冷嗎?」慧嬈試了試他的額頭,「我去替你拿件外衣過來。」她柔柔一笑,並不開口叫錦心,而是像個侍候丈夫的小妻子那樣站起身來,「你們先聊。」
「能遇到十七公主這樣的女子,你也算值得走這一遭了。」塵昊搖搖頭,看著慧嬈離去的背影說。
「你把她支開,她也自願地被你支開了,你可是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衛涵一笑,垂下眼睫,啜了口茶,然後才用一種頗為低沉的聲音問他︰「祭天大典的時候,我要站在你的身邊。你能做得到嗎?」
「我身邊?你想做什麼?」他直直地看著衛涵。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在心底緩緩漫延開來,讓他心頭一震,那雙向來平靜無波的眼里也終于泛起了些微近似于「感情」的東西。
你……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他用目光這樣問他。忽然間發現,之前仿佛瀕死的絢爛其實一種只是假象。直到這一刻,衛涵才是真的如燒到盡頭的燭,在發射出最後那一剎那的輝煌和熾熱。
衛涵抬起眼看他,那眼里猛然間迸發出的驚人光芒令塵昊一怔,竟然不由自主地避開了他的目光。
「是的,我還有最後一件事要做,最重要的一件事。」他沒有再多說,只是看著塵昊緩緩地問出來,「你有沒有辦法?」
「我沒有辦法,」塵昊沉默了很久,也像是掙扎了很久,「但是,祭典中途起法司雨之前,要人把法器送上祭台,皇上對外宣稱你是清離上教的使者,由你來做也無甚不可。我只有這片刻的時間能給你。」
「夠了。」衛涵看著他,眼里有似乎還有一些感動,「我不說多謝了,但欠你的這份情記在心里。雖然,我不可能還了。」他們都明白,這已是塵昊能為衛涵做的極限了。是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惺惺相惜的敬意,對生命的敬意。
「一路走好……」塵昊舉起茶杯,眼楮看著杯子上的花紋,很久才吐出四個字。但卻不知,他是對自己說,還是在對衛涵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