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局未定,你就先急著把棋下完了嗎?年輕人,你畢竟還是閱歷太少了。」皇上仍然抓著衛涵的一只手臂,仍然很用力。但他的聲音卻沒有一絲的波動,是平靜而緩慢的。
「所以,這就是我沒有干淨利落地自殺的原因。」衛涵輕輕地咳嗽兩聲,「皇上,您不覺得,現在才是一場真真正正的賭局嗎?並且,勝負已經不再操縱在陛下的手里了。我的生,由不得您;我的死,也由不得您了。您現在能做的,只能是等著衛祺和天遠分出勝負,並且,祈禱我不要先走一步……」
「對你,朕倒真的是看走眼了。」皇上忽然回過身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他的臉,不無可惜地說,「我佩服不怕死的人,更沒想到看來文文弱弱的你也能走出這一步。能從朕手上把棋局扭轉過來的人並不多,你,算是一個。」
「狗急跳牆,人急拼命。對我來說,衛氏一族並不重要,衛祺才是最重要的。為了他,我什麼都可以放棄,包括我自己。」「你為什麼要這麼不惜一切地保護衛祺?只是因為你是他養大的?」
「至少……有一部分是。他為了衛氏一族已經犧牲得太多,也該有個人來為他犧牲點什麼了。」他笑笑,話鋒忽然一轉,「不過,這些皇上永遠不可能懂,也不必懂。皇上只要知道,這場棋的結局您已經無法左右了。現在,才是真正的公平競爭。」「年輕人啊……」皇上搖頭,「你有沒有想過,就算你死了,清離上教的人也有一千種方法讓你看起來像是活著的。只要朕抓著你,不管是生是死,都能絆得住衛祺的手腳。」
「皇上,看來您還是不了解,所謂的‘長生’和‘神力’究竟是怎麼回事。這世上,沒有任何旁門左道能夠騙過衛祺的眼楮。不信的話,您也可以再賭一把,現在就殺了我。」
皇上沒有說話,重新登上了台階。踏上最高一級的時候,他就站在黃幔前轉過身一言不發地看著衛涵,似乎是在考慮到底要不要現在殺了他。
他一生叱 風雲,用盡一切方法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東西︰身為皇子時候的儲位之戰,後來新君登基的權勢之戰,步入中年之後,邊疆風起雲涌的領土之戰,直到老年……對死亡和喪失一切的恐懼,讓他瘋狂地去找尋那個「長生」。一路走來,他幾乎快要忘了這種被迫選擇,被無形的壓力逼得透不過氣來的感覺了。
這個年輕人……
一炷香,兩炷香,直到三炷香的時間之後,皇上才忽然做了個「退下」的手勢,掀開黃幔坐回到了龍椅上。
那一刻,沒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等衛涵走出大殿之後,皇上沉著聲低喚了一句︰「你出來吧。」
塵昊從後殿走了出來,立在台階下,聲音同樣的低沉︰「皇上想必也問過太醫了。他這次真的是豁出去了。」
「長生……」像是被衛涵觸動到了,皇上低嘆般地吐出兩個字,「塵昊,你師父是不是替我編織了一個根本不可能實現的夢?那把所謂的神劍,那個所謂的長生,是不是都只是一場看得見模不著的鏡花水月?」語氣里忽然有些嘲諷,嘲諷著自己,也同樣嘲諷著追逐那個傳說的其他人。
「前朝的竹簡皇上是親眼見過的。至于衛氏一族,師父也已經確定,衛祺就是傳承了魅陰劍力量的人。而且,皇上可還記得,師父曾經講過,前朝某位皇帝曾經派兵八千去追查衛氏一族的下落?按照我們現在掌握的情況,衛祺,很可能就是當年滅了那八千兵馬的人!」
皇上霍然起身,目光瞬間如刀鋒般雪亮,「哦?」
「‘長生’不是夢,也不是以訛傳訛,衛氏一族的‘妖仙’衛祺,很可能就是一個長生不老的人。」
「嗤」的一聲,一重紗幔被皇上失手拉了下來,無聲地落在地上。他雙目中精光暴射,踏上一步高聲問塵昊︰「你剛才說什麼?再說一遍!」
「臣說,衛祺就是一個實實在在擁有‘長生’的人!但他同時也擁有傳承至魅陰劍的無上法力。若是沒有衛氏全族老老小小的牽絆,師父也根本不可能是他的對手。皇上現在想必也知道,師父那邊的情形不見得樂觀,我們現在唯一抓得住的籌碼只有衛涵。他是衛祺親手養大的,也是衛祺最重視的人之一。衛祺雖不見得會為了他一個人而不顧衛氏全族,但也絕對不會不顧他的生死的。」
「可是,一個死了的衛涵對我們來說什麼用也沒有。你以為衛涵會乖乖地受我們的控制?他已經很明確地做出了他的選擇。而且做得很聰明,聰明得我不得不佩服他——無欲則剛。連命都不想要的人,還有什麼能威脅得了他?」
「如果……臣有辦法讓衛涵自己燃起求生的意志,不顧一切地想要活下去呢?」第一次,向來恭順寡言的塵昊在皇上面前露出了從未有過的復雜眼色,有幾分狡詐,有幾分有恃無恐,還有幾分壓抑過的迫不及待。像是一只終于成年的狡狐第一次瞄準了他的獵物,準備要勢在必得地一撲——
「說。」除了這個字,台上沒有任何動靜。皇上仍然在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個自己第一次覺得並未了解透徹的臣子。
「可是,臣說之前要向皇上要一件東西。」
又是冷冷的笑容泛上唇邊。一旦露出了狐狸尾巴,再能偽裝的狐狸也是按捺不住的了。
「說。」還是這一個字。
「臣想要代替師父,接掌紫雲淨壇。」這句話清清楚楚地從塵昊嘴里吐了出來。
「看來你等這天已經等了很久了。你的野心的確不小,不愧是天遠的首席大弟子。但你具備可以與你師父相抗衡的力量嗎?你很清楚,你師父的法力太高,連朕也忌憚他三分。縱然是朕想要給你這個機會,你師父那關,也是你逾越不了的鴻溝。」
人性啊,真是可笑,永遠也填不滿自己無底洞般的欲 望。
「如果臣有辦法讓師父自己把國師的位子讓出來,或者,讓他永遠也不能和我搶呢?」塵昊帶著一點點的笑意,抬眼看著高高在上的皇上,那表情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狐狸咬斷了雞的喉嚨,舌忝食第一口血的樣子。
皇上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然後緩緩地轉過身,又一次回到了龍椅上。
塵昊知道,這已經表示無聲地應允了,「想必皇上也有所耳聞,十七公主很中意衛涵吧?甚至,公主會想要把他招為十七駙馬。跟陛下開口大概也只是時間的問題。」
龍椅上的人沉吟了一下,「說下去。」
「能激發一個想死的人的求生意志——無非是讓他在這個世上有放不下的東西。而感情則絕對是最有效的方法。公主既然喜歡衛涵,不如就順水推舟讓他們成親——以公主的慧質蘭心和絕俗姿容,衛涵焉能不動心?兩情相悅到難分難舍,公主和衛祺之中,衛涵的選擇也許就會不一樣了。」
「朕不希望委屈了朕的十七公主。可是,你說的話朕也記住了。你先下去吧!」皇上再次沉吟了很久,最後站起身慢慢地往內殿走去了。
所以他和塵昊誰都沒有看到,對方在轉身的那一剎那,唇邊那極為相似的別有深意的笑容。
靜靜地站在衛涵房間的窗外,塵昊就這樣無聲無息地看了衛涵和慧嬈很久。
衛涵倚在軟榻上,淡淡的笑容沒有絲毫改變,正在低聲和慧嬈說著什麼。但這幅畫面看在塵昊眼里,卻是完全不一樣的——他看得見衛涵元神的潰散。
以一種緩慢而均勻的速度,在一點一點地潰散。
他真的可以撐到做完他要做的事情那天嗎?塵昊不信地抬起手扶上了窗欞,不自知地由指尖發出了一道看不見的靈力,以減緩衛涵元神潰散的速度。
這個人心里,究竟有著怎樣的信念和意志力?以至于讓他把自己逼到了這一步的時候,仍然可以笑,可以渾若無事?
死也許並不可怕,但可怕的卻是知道生命一點一滴地流逝著,卻又無力挽回的那種無力。可是衛涵,卻毫不猶豫地做了這個對自己最殘忍的選擇。
當他說出那番話的時候,其實並不僅僅是被衛涵激得失控而已。他在賭,賭衛涵的選擇。他希望衛涵選擇和慧嬈成親,借此來證明縱然這個看起來一塵不染的人,心里也是有著自私和陰暗的一面的;可同時,他卻也希望衛涵真的能偉大一次給他看看,讓他相信這世上真的還有真善美,還有所謂的「犧牲」。
所以當子岑大叫救人的時候,他沖進掃葉居的那一刻就知道衛涵選擇了什麼。他開始是不信,然後是錯愕和震驚,最後,他鬼使神差地進宮,去皇上面前扮演了一只露出尾巴的狐狸,讓皇上清楚地意識到了衛涵的重要性。
他在替衛涵鋪路。直到做完了一切,他才發現,他是在替衛涵鋪路。
他不會內疚。因為路是他指的,卻是衛涵自己選擇的。而且,他也不是會為了任何事而內疚的人。
但這小子……真的不要這麼快就死了。
我猜,皇上立即就會把你調進宮去,放在他的身邊。你自己保重吧,別不中用的死在了事情還沒有做完的時候。
他用法力把這句話傳到了衛涵的耳朵里。
衛涵抬起眼,看到了他站在窗外的身影,給出一個詢問的眼神。
皇上認為,我是只有野心的狐狸。把你放在我這里,他會害怕我拿你來玩什麼花樣。現在形勢緊迫,他玩不起。所以,他一定會選擇把你放在宮里,放在他身邊的。皇室的人,尤其是皇上,是永遠不會完全相信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的。
如果皇上知道是你教我拿自己的命去要挾他的,不知他會作何感想?
衛涵的嘴角泛起了微笑。
這世人,敢不要命的人不多。你很有種,所以你是贏家。
塵昊最後看了他一眼,身形一晃,消失在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