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听見窗外的雨聲,姜至聿比平時早了十分鐘睜開眼。
他掀開薄毛毯,起身下床,拉開落地窗簾,推開陽台的門,站在陽台上看著灰蒙蒙的天空。
不過早晨六點鐘,從陽台往下俯瞰,遠處密密麻麻的馬路已見車潮,他看見自家那輛奔馳轎車自遠處駛近,停在一樓大門前。
他看見母親先推開副座的門,雙眼哭得發腫,手里還捏著衛生紙,頻頻擦拭鼻頭,然後打開後座車門。
父親也下了車,撐開一把大雨傘,繞至車後座,替母親以及一抹嬌小的黑色身影遮雨。
姜至聿不是會管父母閑事的孩子,他向來尊重父母的決定,不過當他看見父親從後車廂取出幾件大行李時,不禁皺起了眉頭。
他離開陽台,關好落地窗,進到浴室梳洗,換好了幫佣燙得筆挺的制服,拎起書包步出房間。
「哥,這麼早喔?」
下樓梯時,身後傳來姜芷蕾的呵欠聲,姜至聿停下腳步,轉身看向靠在房門口,仍穿著粉色蕾絲睡衣的妹妹。
「爸媽回來了。」姜至聿淡淡說道。
「真的?」姜芷蕾頓時睡意全消。
姜至聿轉回身,移動已破一百八的修長身形,步下四層樓的階梯,來到一樓。
尚未轉進客廳,便能听見母親用著濃重鼻音,溫柔地介紹起自己的家。
「來,不要怕,以後這就是妳的家。我們家很簡單,四個人,我跟爸爸,還有一個大妳兩歲的兒子,一個跟妳同年的女兒。喔,對了,小蕾是年尾生的,所以算起來應該比妳小,妳把她當妹妹就好。」
以後這就是妳的家?
姜至聿因為母親這句話而皺了皺眉,循聲而去,在轉角處往玄關望去。
寬敞的玄關處,除了父母之外,還站著一名嬌小瘦弱的女孩。
她穿著一件黑上衣搭牛仔褲,頭微微低垂,長發散落下來,手中還拎著一只背包,從肢體語言來看,她正處在局促不安的狀態中。
「至聿?」姜父發覺了佇立于轉角處的兒子。
女孩聞聲抬起了臉,正好對上姜至聿的目光。
任水韻看著那個年輕俊秀的大男孩,雖是穿著高中制服,神情卻那樣成熟穩重,彷佛手里拎的不是書包,而是公文包。
姜至聿。
馮阿姨的兒子。她听過小媽談起這個名字好多次,大概都是聰明優秀之類的稱贊,當然還有免不了一些酸溜溜的話,例如︰生來好命啦,爸爸有龐大家產可以供他繼承,未來不愁沒錢花用,諸如此類的。
是呀,比較起來,她們家與姜家相比,簡直是天地之別。
「至聿,你過來。」姜母喊了兒子一聲。
姜至聿順從地邁步走來,停在他們三人的面前,如此相近的距離之下,任水韻才發覺他竟然這麼高,整整高出她一顆頭。
「以後水韻就住在我們家,你跟小蕾要多照顧她,不要讓她感到不自在,懂嗎?」姜母耳提面命的吩咐著。
姜至聿只是淡淡瞥了矮瘦的任水韻一眼,說︰「她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了?」
姜母不悅地輕斥︰「媽不是跟你說過水韻的情形了?你怎麼可以在她面前說這麼沒禮貌的話!」
姜至聿不理會母親的訓斥,兀自往下說︰「如果她是小阿姨的女兒,住我們家還有理,但她不是,她只是小阿姨再婚對象的女兒,跟我們根本沒有血緣關系。」
聞言,姜母發怒,「姜至聿!我是怎麼教你的?!你怎麼可以說這種無情無義的話!」
姜父連忙出聲緩頰,「至聿,別跟你媽頂嘴,去吃早餐。」
姜至聿不置可否,冷冷睨了一臉木然回視自己的任水韻,隨後轉開身往廚房走去。
任水韻瞪著他的背影,拽住行李的雙手,緊得指節發白。
他說的沒錯,她根本沒道理住進姜家……要不是小媽的緣故,馮阿姨根本不會管她這個拖油瓶。
「水韻,別理他,至聿說話就是這樣,很不給人面子,不是針對妳。」
「阿姨,其實他說的沒錯,我……」
似已猜中她想說的話,姜母直接打斷她,「別這樣說,我既然答應了小蕙要照顧妳,我就會說到做到,往後妳就是我們家的一分子。」
「妳放心,我們家不差妳這口飯,妳盡避放心的住下來。」姜父也跟著安撫。
任水韻很清楚自己當下的處境,她根本無路可去,除了接受馮阿姨的援手以外,她別無選擇。
于是選擇向現實低頭的她,只能沉默,哪怕心中百般抗拒,哪怕她一點也不情願與一群陌生人共住。
姜母領著任水韻上了三樓,三樓有三個空房間,向來是當作客房使用。
「這間主臥室以後就是妳的房間。」姜母挑了空間最大的房間,一邊拉開窗簾一邊說著︰「我跟妳叔叔就住二樓,至聿與小蕾就住四樓。」
「阿姨,我一個人住這麼大的房間,這樣不好吧……」
任水韻望著眼前這間高級的小套房,回想起昔日與小媽相擠的出租公寓,當下只覺得五味雜陳,又有些諷刺。
多少可以體會,為何過去小媽都不願意接受馮阿姨的援助,因為這樣只會突顯她們的處境更可悲。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不是嗎?任水韻在心中自嘲。
「妳先休息一下,我讓阿蒂幫妳準備早餐。」
姜母接過了她手里的行李,打開衣櫥,把衣服都掛進去,可越掛她眉頭皺得越緊,這些衣服都褪色月兌線了,早該淘汰了。
姜母將方才掛好的衣服又重新取下,放回了破舊的行李袋里。
任水韻在一旁看著,愣了下,心想,馮阿姨這是想做什麼?該不會是反悔了,打算趕她走?
「趁妳還沒辦好轉學手續,我找一天帶妳去買衣服。」姜母說道。
任水韻呆住,好片刻才回過神,眼眶頓時有些發燙,卻又不願在外人面前掉眼淚,只能強忍住。
「謝謝阿姨。」她強裝鎮定的道謝。
姜母對她一笑,沒有點破她紅透眼眶的事,又幫她稍作收拾才離開房間。
「梳洗一下就下樓吃早餐。對了,我們家的外佣叫阿蒂,以後妳想吃什麼都可以跟她說,讓她幫妳準備。」
帶上門之際,姜母不忘溫聲叮囑,任水韻望著她的笑臉點點頭。
門關上之後,她重重的吁了口長氣,緊繃的身子,瞬間松懈下來。
她轉過身,環顧眼前裝潢華麗,擺放著高檔家具的房間,對她而言,這簡直像是電視劇里的夸張場景,她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竟然能住進這樣的房間。
她小心翼翼的模著那些家具,然後坐上了柔軟有彈性的大床。
呆坐了片刻,她左右張望,明明房間沒人,可她就是莫名感到心慌,必須再三確認沒人在場,她才敢放心的往後躺下。
僵硬的背部一躺上柔軟床墊,她才真正的徹底放松。
她閉起眼,聞著空氣中陌生的氣味,腦中浮現的卻是小媽的笑臉。
她都喊繼母小媽,而她的小媽,便是馮阿姨的親生小妹。
听說,小媽年輕的時候很叛逆,因為不堪馮家管教過嚴,念完專科便逃家,馮家愛面子,從此斷絕了與小媽的聯系。
小媽結過兩次婚,都是因為家暴而離婚收場,後來一度染上毒癮,還進過勒戒所。約莫三年前,小媽結識了她從事暴力討債工作的父親,就是學不乖的小媽,被她父親騙得團團轉兒,于是她又再婚了。
只是與前兩次婚姻不同,這次的婚姻里多了一個孩子,那就是她。
她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從小就被女乃女乃帶大,國一那年女乃女乃走了,也正好父親跟小媽再婚,于是她被父親接回去同住。
原本她以為小媽應該是個難相處的人,沒想到實際相處下來,她才發現,小媽不過是個還沒長大的成熟少女,老是浪漫心作祟,那麼老了還相信童話故事,以為世上真有白馬王子,什麼真愛可以化解一切困境的屁話。
她與心智還處在青春期的小媽一拍即合,與其說是繼母與繼女的關系,她們兩個更像是跨年齡的姊妹,永遠有聊不完的話題,連喜歡的日本偶像也一樣。
可惜,她那個無能又喜歡拈花惹草的父親,終究還是外遇了。
小媽很傷心,但她又離不開父親,也不想跟她分開,因為她們兩個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真的有了家人,她們的關系很親密,互相依賴著。
父親卻開始對小媽動粗,甚至公然把外遇對象帶回家,小媽傷透了心,決定離開,而她苦苦哀求小媽,帶著她一起走。
小媽不忍心丟下她,于是帶走了她,沒想到父親心有不甘,借機上門鬧事,小媽為了不讓父親對她動手,第一次挺身反抗了父親,用米酒瓶打破了父親的頭。
想起小媽難得一見的強悍,任水韻紅著眼眶笑了。
驀地,房外傳來激烈的談論聲──
「為什麼?為什麼要讓一個陌生人住在我們家?我們又不是慈濟,也不是什麼無家可歸基金會,她跟我們有什麼關系?」
尖銳的少女聲嗓,忿忿不平的抗議著。
任水韻坐起身,雙手緊緊交握,蒼白的臉上,充滿迷惘與不安。
那應該是馮阿姨的女兒吧?她說的沒錯,她與小媽毫無血緣關系,卻只因為小媽臨終前拚命拜托馮阿姨,求馮阿姨要帶她走,別讓她回去父親身邊,馮阿姨抵不住小媽的苦苦哀求,這才將照顧她的責任承攬下來。
任水韻起身,從行李袋的夾層里,取出了一只小相框,相框里的照片有她與小媽,兩個人相擁一起,笑得多開心。
滴答,滴答,一顆顆淚珠落在相框上,模糊了那兩張笑臉。
任水韻抱著相框蹲下來,將臉埋進膝蓋里,咽嗚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