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七年後
傍晚,山城里這一所風評甚佳、升學率頗好的私立女子高中正是放學時候。
走出校門,十七歲的羅雅妃跟同學們仍在玩鬧,直到教官大人一雙鷹眼掃過來,她們幾個女生才趕緊忍笑加噤聲,並騎上各自的腳踏車分道揚鑣。
今天是星期五呢,對于課業壓力日益沉重的高中生而言,盡避有一大堆功課要做,星期一更有一連串的隨堂考試等著她們,但畢竟來到星期五的放學時間,一想到明後兩天的周休二日可以睡飽一些,嘴角就忍不住往上翹,心情輕飄飄。
羅雅妃輕松踩著腳踏車,邊哼著近來喜歡上的一首流行歌曲調,海藍色的制服裙輕輕飄蕩,清爽山風把發絲往後吹,讓她那張漂亮的臉蛋完全顯露出來。
迎著風一路騎回家,她沒有把腳踏車停在那棟兩層樓的白色建築前,而是一個轉彎轉進隔壁那戶人家。
她才停下腳踏車,當年那個肩頭上扛著原木、居高臨下瞪著她看的男孩……噢,不能再稱對方是「男孩」了,他已經成年,是個身材又高又精壯的青年,此時這位先生剛把一台小型家用除草機收好,朝她望了過來。
「厲奇朗,我媽今天跟她的美容美發師有約,要弄到很晚才會回來,我肚子餓了。」她朝他揮手揚笑,討食討得非常理所當然。
當年父母離異,她跟著母親周杏琴搬到北台灣的這座山城,第一個交上的朋友是一只名叫「心心」的花貓,再來就是厲奇朗了。
母親雖不在家,但一早就留了足夠的錢給她,她肚子餓了大可以在回來的路上買東西填飽五髒廟,但她就是不要,就是要來羅家「乞食」。
厲奇朗朝她走近。
相識的那一年,羅雅妃十歲,他則大她五歲,經過這七年,她長高很多,變成長腿美少女,厲奇朗則是長高很多很多又很多,也許是因為天生基因優異,也可能是時常扛大塊木頭兼練身體,他高中畢業那年身高已突破一百八十公分,近來這兩年還持續往上竄,害她現在要想看他、瞪他,都要仰頭仰到脖子酸。
還有,他不是光長個子而已,身上肌肉塊塊結實,感覺全身上下找不到「體脂肪」這種東西,強壯卻不笨重。
他突然拉起她剛才揮動的左手,盯著那接近手肘的部位,兩眼瞇了瞇。
「怎麼弄傷的?」
「啊?」羅雅妃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干笑了聲。「下午的體育課分組打排球,我想救球,所以很帥氣地飛撲出去,結果就……唔……擦傷了。」還好當時是在學校的體育館里上課,不是外面水泥地的露天排球場,不然情況會更嚴重。但這些話她沒敢說,因為厲奇朗臉色有點不太好看了。
他臉色不好看,她心里卻軟軟的,覺得被他重視著,好開心。
「厲奇朗,我這個擦傷還好啦,有人摔得比我還慘,而且球都沒有救到哩,哈哈哈。」結果她被他瞪了一眼,然後人就被他拉著走了。
這種感覺是熟悉的。
認識他的這些年來,他常這樣牽著她走,走進他的地盤。
她被他帶到厲家的工作坊,那是一個搭建在室外的大棚子,開放式的空間,沒有門。
羅雅妃剛跟著母親搬來這里時,一開始只知道厲家爸爸厲士海是一位木匠,搭在厲家那棟鄉村風大屋子前的大棚子是他工作的地方,而厲奇朗是厲家爸爸最得力的助手。
後來她才曉得了,原來他們父子倆的工作坊叫作「海奇工作坊」,在業界還挺有名氣的,常有人指定要厲家的手工原木家具,就算下了訂單要等上好幾個月、甚至一年以上才拿得到貨,那也心甘情願。
厲家爸爸媽媽今天好像也不在呢,不然她來了,兩位長輩听到聲音一定會跑出來跟她說話的。
羅雅妃環顧四周,全都是大大小小的木塊、木條,有些整齊地堆棧著,有些則隨意放置,還有不少器具,大型小型的都有,有很多她都叫不出名稱,但待在這個空間里,她的心卻很安穩。
厲奇朗先是放開她的手,接著從一旁的木頭櫃子里抱出一個特大號的家庭急救箱。
在他搬出急救箱時,羅雅妃已經乖乖地去坐在一張造型有些古怪的原木座椅里。
第一眼看到這張座椅,不會覺得是椅子,倒像是一朵胖胖的麥牙糖色雲朵,但仔細再看,它確實有椅背、有扶手、有椅面,連踏腳的部分都具備了,越看越可愛,這張由厲奇朗親手打造的原木雲朵椅,一直以來都是她的最愛。
羅雅妃踩上踏腳的地方,往後一坐,嬌小人兒瞬間被溫暖的木頭包圍。
氣味好好聞,到處都是木頭的香氣,她不由得做了好幾個深呼吸。
「喵嗚……」一只大花貓忽地現身,牠跳上來,沿著麥牙糖雲朵椅的椅背線條緩緩踱步。
「心心──」看到常與她作伴的好朋友,羅雅妃笑了,原本想把花貓抱進懷里,左手又被厲奇朗扣住。
他幫她處理手肘的傷口,先用雙氧水消毒清洗,接著再擦上藥膏。
她不禁想起跟他第一次見面時,他也是拉著她進到工作坊,也是這麼仔細又輕柔地處理她臉頰上的小蔽傷。
當時在他身上,年紀小小的她感覺不到惡意,也沒有一絲不舒服感,倒是心里裝著滿滿的好奇,就覺得……唔……他那時似乎把她當成某個人,而他對那個人非常縱容,很寵那個人似的。
「喵嗚……」花貓從椅背上輕輕一跳,跳到她大腿上,來回蹭了幾下之後,牠在她腿上依戀地蜷成一團。
羅雅妃後來才弄明白,這只花貓的主人是誰。
心心雖然是厲家的貓,但牠的主人不是厲家爸爸也不是厲家媽媽,更不是厲奇朗,而是被厲家人捧在手心里呵疼的厲家小鮑主──厲心美。
厲心美跟她同齡,但她只看過對方的照片,因為厲心美只活到八歲。
據說是八歲時的那個冬天,厲家小鮑主因流感病毒感染引發肺部積水,在加護病房住了三個月,最後還是沒有活下來。
花貓心心听說是一只個性挺孤僻的貓,除了厲心美這個主人,幾乎不會主動去親近誰,所以厲奇朗第一次看到她跟心心玩在一起時,表情才會那麼怪異。
那般怪異表情不止出現在厲奇朗臉上,之後厲家媽媽和爸爸看到心心黏著她、跟她撒嬌的樣子,也都吃驚得很。
她很喜歡貓,小時候就很想養一只來作伴,但父親羅勝元一看到貓就拚命打噴嚏,母親也對貓不感興趣……基本上,她家母上大人對很多東西都沒興趣,只喜歡將自己打扮得美美的,喜歡男人全神貫注來愛著、寵著,只有那樣,母親才會覺得開心吧?
所以當年她家爹娘把婚姻搞到那種地步,弄得彼此怨懟,雙方都得負責任。
只是小時候的她還想不明白大人的事,心里會難過,好幾次躲在二樓臥房里哭,心心都會跳到她的窗台上,來到她身邊陪著她。
唔……還有一個人也是一直陪著她,在她很難過、很懵懂無知的時候,像一棵大樹那樣讓她依靠著。
那個人正是她眼前這位,已幫她處理好擦傷的厲奇朗。
羅雅妃用右手五指一下下順著花貓的毛,牠會發出呼嚕嚕的喉音,閉著眼楮享受的模樣有夠萌。她看看貓兒,又抬起眼楮望著眼前人,心里軟軟的,臉蛋微紅,不由得問︰「厲奇朗,你還記得我縮在七里香樹叢底下淋雨的那件事嗎?」
听她這麼問,厲奇朗沉靜的眼楮起了些微波動。
他慢條斯理地收拾著急救箱,點頭回答︰「當然記得。」
他回憶起那一件事情──
那時羅雅妃跟著她媽媽搬到這里才幾天,他家活力十足又天生熱情的母親大人已親手烤了一籃子餅干過去拜訪。
被母親一起拎過去敦親睦鄰的他終于看清楚羅雅妃的媽媽的長相。
羅雅妃跟她媽媽長得很像,都有十分白皙的皮膚和黑得發亮的頭發,也都有一雙細長的眉毛和翹挺的鼻子,連下巴尖尖的弧度都很像,但羅雅妃的眼楮比她媽媽的漂亮。
小女孩圓亮的眼楮,眼角微微上揚,好像還沒有開口說話,眼神就已經流露出許多情緒,會讓人想一看再看。
再有,羅雅妃也比她媽媽有活力許多,但他發現只要有大人在場,羅雅妃就會乖巧得像個小淑女,變得安靜少言,好像怕做錯事會惹大人不高興,又或者讓大人擔憂她,所以盡可能降低存在感,當一名乖寶寶──這一點讓厲奇朗看得暗暗皺眉。
他還是比較喜歡小女孩私下跟他在一起時,不爽了就凶巴巴瞪人、跟貓咪玩耍就開心笑的模樣。
事發的那天,中午本來有些陽光,但山里天氣多變化,一到下午就變天了。
他放學後騎著單車回家,白茫茫的霧嵐從山頂上越降越低,彷佛是追在他身後想把他連人帶車一口吞掉。
大約還要再五分鐘的路程才能到家,山嵐轉換成水氣,天空開始飄雨。
他單車踩得飛快,不是怕淋雨,而是擔心一家子晾在前院的衣物沒人收。
那天早上他父母下山進城去,按照以往的經驗來看,等到他們把該辦的事情辦完,該采買的東西買齊,回到家通常是晚餐時間了,這時候如果下起雨,晾在前院的衣物搶收不及的話,很可能要全部重洗一遍。
他算是非常及時地沖到家。
等他跳下單車,動作迅速地將掛滿衣物的輕便曬衣架扛上門前有遮棚的木造陽台時,雨勢突然轉大。
他從一個小盆栽底下模出一把鑰匙開門,門才拉開一道縫,一抹黑黃白混色的小影子突然從里邊沖出來。
是心心。
花貓明明最討厭雨天,那個時候卻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