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模模她的臉,微溫的手指在她眉間的皺痕上來回輕撫著,在睡夢中被惡魘糾纏的猙獰表情,因著他的觸撫,變得稍微柔和些。
「你在夢些什麼呢?該不會,真跑去見你爹了吧?」他淡笑低語,聲音里藏著連他自己都沒發現的柔軟。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話鑽進她的意識里,那雙緊閉了好幾天的眸子,突然滲出水來。他暗訝,瞧見她蒼白的唇動了動,下意識湊上前細听。
「不要?走?拜扎?不要走?」那聲音,又細又啞,破碎不成句。
她的手伸向半空,像是想要抓住些什麼,他想都沒想,把自己的手送上去借她握,她一踫到他的手,就握得死緊,明明沒什麼力氣,卻握得他有些痛了。
是手痛還是心痛,他分不太清楚了。
「蠢丫頭,他那麼狠心騙你吃下毒藥,你還對他如此依戀,要不是你一向喊他一聲爹,我還真要以為你倆有不可告人的私情呢。」
此話一出,那又似囈語又像申吟的細音頓時停住。
這是不是表示,即使她還在昏睡中,也能听見他的聲音了?他日不轉楮盯著她,用空著的另一只手替她抹淚,心頭略喜,又有點不確定,忽而想起他特地帶回來的東西,便彎,在她耳邊輕道︰「我買了你愛吃的饅頭,你再睡下去,我就幫你吃了。」
長長睫毛顫了下。
他焦慮了好幾天的眼,終于綻出一絲光采。
「徐姑娘,徐望未,你要是醒了,就睜開眼。」再接再厲喊她的名字。
她眼皮微動,輕輕開出一條縫,又合上,然後慢慢打開。
醒了!這貪睡的混帳女人終于醒了!緊繃的心弦一松,一時忘記她是他視為未來大嫂細心照護的人,忘情地拉她入懷,用力抱住。
「徐望未!你睡得夠久了,醒了就好了!」
她還沒搞清楚狀況,只疑惑這人的聲音怎麼听起來那麼高興,應該是她听錯了刀巴?她還在夢里面吧?雖然很想這麼裝傻,但肩骨的痛感明確到她決定她不想忍了,只得出聲抗議︰「你……太用力了……很痛……」
白冬蘊連忙松手,隔開一小段距離看著她,她眼兒是睜開的,嘴巴也會說話了,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太……他反應太過激、動了!暗自深吸幾口氣,腦袋里轉著要糗她數落她的惡毒話,還沒說出口呢,門外傳來女人的聲音。
「烏公子,夫人的藥煎好了,我給您端來了。」
烏公子?夫人?誰?
「晚點再跟你解釋,躺好,別出聲。」他低聲說道,扶她躺回床上,才慢慢慢慢走去開門。
小睡房外站著一男一女,女的是端藥來的大娘,男的則是大娘的獨子,兒子躲在他娘親的背後,不時探出頭想窺視房里的情形。
白冬蘊雖然夠高,卻不夠壯,沒法擋住整個門,只能任由那小子像個賊兒一樣看個盡興,幸好大娘還算機伶,揪著自家兒子往背後一塞,罵道︰「臭小子,叫你別跟過來,你怎麼就是不听話!」
「我?我來幫烏大哥換藥……」
「換你個頭!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有這閑工夫對別人老婆流口水,不如去瞧瞧你那蓮花妹妹,她跟你才是相配。」
「不要啦,蓮花很胖耶,我會被她壓死啦!我也沒要對烏大嫂怎樣,只是看看而已啊。」
「你再胡說八道,看我不打死你!」
「好啦好啦,我去找蓮花就是了,你可別打我,要是把我打死了,等你老了就沒人要養你了。」
「臭小子!」大娘作勢踢出胖胖腿,把兒子嚇得落荒而逃,才重新端起笑眯眯的臉,討好說道︰「烏公子,我家小表不懂事,您可別放在心上。」
「這小事,回頭就︰忘了。」白冬蘊微笑著,小心接過藥湯,道了聲︰「多謝大娘了。」
「別謝別謝……烏公子,夫人還沒醒嗎?」
「還沒呢,大娘找她有事?」
「這個……也不是有事啦,只是我瞧烏公子一表人才,怎麼會娶一個病重的女人為妻呢?」
他挑眉,暗想大娘提起這話的用意,表面仍是鎮定地微笑應道︰「這是家里人自幼給我訂下的親事,年歲到了也就結了,幸好她長得漂亮,性子也溫婉,照顧起來不算太累人。」
「烏公子真是有情有義……那個,我也不是要說她的壞話,可男人娶老婆,總是要生孩子的,依她那身子……可能……不容易吧?」大娘非常含蓄地說著。
他下意識轉頭看向床鋪,那「病重的女人」正乖乖裝睡,但他想,依她那非常人能及的耳朵,一定什麼都听見了。
不知道她听到人家這麼談論她,心里作何感想?
「烏公子?」
他回神,俊眸微彎著,很客氣地答道︰「我家里還有幾個兄弟,傳宗接代這事,還輪不到我煩呢。」
「原來如此……」明明是很溫和的笑容,她一見就臉紅心跳,但不知怎的,心跳中帶點心驚,她忽然想起這男人會受重傷,全是為了要帶妻子去求醫,可見兩人感情極好的,連忙解釋道︰「烏公子,我說這話不是要勸您納妾啊!」
「嗯?」
「我小泵,就是老頭兒的妹子,她自幼身子不好,嫁人以後,被婆家的人硬逼著生孩子,勉強生了兩個,最後連命都沒了,我想,生子這種事,也是要講緣分的,我自己也是只生了一個,如果烏公子真想要孩子,那個……總是有辦法可想的,千萬不要逼夫人生啊!」
「大娘的提醒,我定會惦在心頭,絕不或忘,這藥要涼了,我得先端進去喂她喝,失陪了。」
他臉上自始至終都揚著笑,轉身進房之際,大娘的獨子從牆後跳出來,指著他娘紅撲撲的臉,笑罵她還不是見了美色就暈頭轉向的,他听若末聞,冷靜地把房門緊密關上,連一點風也不給透進來。
當他走到床邊,那「病重的女人」也正好坐起,她聞到藥湯的味道,略略嫌惡地皺了眉,隨即別過頭去,他看見她的表情,冷笑地說道︰「連一個才認識幾天的人,都如此為你心疼,你好意思說不在乎生死?」
真不公平……對外頭那些人就用那麼溫柔的聲音說話,一面對她,就變回原形了,果然剛才他高興過頭的聲音是她幻听,早知道就繼續睡,不要醒過來了。
「等我離開這里,不出半年,她一定把我忘了,這心疼也就不藥而愈了。」
「閉嘴,別再說這些讓我想把你揍昏的話。」他沉聲警告,低頭啜了一小口藥湯之後,把碗推到她面前。「喝藥,徐望未。」
她只覺得藥味變濃了,沒有注意到他那多余的小動作。
「我以為你叫我起來,是要給我饅頭吃。」她喃喃道。
「饅頭自然是有,得等你喝完藥以後,你乖乖把藥喝完,不要逼我用你昏睡時的方法喂你喝藥。」
「我昏睡時,你是怎麼喂藥的?」她有點好奇。
他嘴角又勾起惡劣的笑,故意說道︰「捏住你的鼻子,逼你張嘴呼息,再趁機把藥倒進去。」
「……」她非常確定在她意識清醒的此刻,一點也不想被人這樣喂藥,于是她乖乖伸出手,模索到微溫的藥碗,接過,喝了一小口,這藥有點苦,跟她在白莊時喝的不太一樣,但她想,這人老氣她開口閉口說要死的,總不可能再拿毒藥來害她,于是沒有抗拒喝個精光。
白冬蘊很滿意地接過空碗,換一個胖胖的熱饅頭塞給她。
她這才露出微笑,立刻撕一小口丟進嘴里。
「你這次睡得真久,我差點以為你死定了。」他道。
她小口小口吃著饅頭,不是很在意地隨便問道︰「我睡幾天了?」
「今天是第七天了,徐姑娘,你以往發病時,有過這樣的前例嗎?」
「沒有吧,通常睡一天就轉醒,慘一點睡三天,四公子也不必擔心,我想這次睡這麼沉,是被你背著跑太久,身子受不住才會這樣的,過幾天就好了。」
他仔細听她說明自身的病況,沉吟半晌,又問道︰「你看得見嗎?」
嚼著饅頭的小嘴一頓,淡笑答道︰「自然是看得見的,我都睡六天多了,發作的毛病早就好了。」
「那正好,我背上的傷也該換藥了,你來幫我吧!」
她沒有回話,他也不再接腔,任著氣氛僵凝著。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笑著說道︰「四公子不愧是慣常說假話的人,一听就知道我的話是真是假。」
他不理她話里藏著的諷刺,再問︰「連一點光都看不見?」
「是啊,真糟糕不是?帶一個跑不動的女人逃命已經夠慘了,現在這個女人還成了瞎子了,四公子,你這回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了。」
「你以前,看不見的時間,最長持續多久?」
「也差不多是三天吧。」一天見光、兩天復明,實際上並沒有那麼精準,但大致是如此。
「你知道你的藥只剩兩顆了嗎?」
「這種小事我沒有注意……剩兩顆,省一點還能撐上一個月,也夠久了。」
現在剩下兩顆,在他喂她吃之前剩三顆,三顆不是三十顆,再怎麼遲鈍的人出該要煩惱了,哪可能完全沒注意到!以她發作的次數來看,最好兩顆藥還有辦法撐上一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