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束純淨的火焰,我們依靠自己內心看不見的太陽而存在。——托馬斯•布朗爵士
半年後,濱河花苑102棟3單元303室。
牧野楓靜靜坐在沙發上,手中握著一支淡紫色的水筆,面前的茶幾上攤著一張白紙,春天明媚的陽光從玻璃窗照進來,將他的眉發燻染成黛青色的柔光,俊朗如玉的臉上,彌漫著深沉的憂傷。
這半年來,發生了很多事情,首先是由公安部統一指揮,全國十三座城市同時行動,一舉搗毀了「救世者」的毒品王國,狡猾的霍震霆卻在第一時間逃月兌,有傳聞說,他已經潛逃到國外。
然後,是羅璃洛……
據說她和姜斌去了德國蜜月旅行。
德國啊,距離中國9000公里,面積357022平方公里,國鳥是白鶴,國花是矢車菊,又名藍芙蓉、荔枝菊、翠藍,經過德國人多年的培育,這種原本生長在原野的小花已經有了淺藍、藍紫、深藍、深紫、雪青、淡紅、玫瑰紅……多種顏色,頭狀花序生在縴細睫稈的頂端,仿佛一位雋秀的少女,向著「生命之光」——太陽,祈禱幸福和快樂。
果然,那才是真正適合她的花朵。
微顰眉毛,手中的水筆斜斜勾勒,一朵淡紫色的矢車菊頓時躍然紙上。
仿佛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了,陽光下,布滿歡聲笑語的兒童公園里,那個女孩微側著頭,「我發現你好像很喜歡紫色,總是用紫色的水筆寫字。」
「因為那是勿忘我的顏色。」
勿忘我啊……可是,我卻不希望你保留關于我的任何記憶,希望你在陽光下快樂地生活,幸福地歡笑……
異國的天空下,希望不會有罌粟花的存在。
手掌按住胸膛,感覺到某一部分的悸動,你,一直和我在一起,所以早已融入我的靈魂里……
「 嚓——」鑰匙開門的聲音。
洛飛翔推門進來,甩掉腳上的運動鞋,也不穿拖鞋,套著雪白襪子的腳徑自踩過來,湊近看一眼,詫異地說道︰「你居然還會畫罌粟以外的花啊?」
「以後,我都不會再畫罌粟花。」牧野楓揚眉,「我要的東西呢?」
把一個密封的小小塑膠袋放在他面前,洛飛翔眼神飄忽,「你突然要這個東西干什麼?」
「覺得或許會用到啊。」
有些憂心地看著他,「你該不會是要做什麼傻事吧?」
牧野楓淺笑,「我做的,一直都是傻事。」
「楓……」蹙得更緊的眉頭。
拿起面前的塑膠袋,目光凝結在里面白色的粉末上,牧野楓低喃︰「你放心,絕對不是給我自己預備的。」
三天後的深夜,今夜有很好的月光,一輪橙黃色的圓月靜靜掛在墨藍色的天幕上,周圍點綴著零星的星子,黯淡了光芒,涼風習習,拂動剛剛綻開新綠的樹梢。
廚房里煤氣灶上的咖啡壺「咕嘟咕嘟」作響,整個房間都彌漫著濃郁的香氣。
客廳里的音響吟唱著一首老舊哀傷的歌——
我在歲月里改變了模樣
心中的思念還是相同的地方
那刻著我的名字年老的樹是否依然茁壯
又是什麼顏色涂滿那片窗外的紅磚牆
誰還記得當年我眼中的希望
誰又知道這段路是如此的漫長
我不在乎有沒有夢里的天堂
握在手中的票根是我唯一的方向
回家的感覺就在那不遠的前方
走過的世界不管多遼闊
心中的思念還是相同的地方……」
「嘟……嘟……」門鈴聲陡然響起,寂靜幽深的夜里,分外突兀而響亮。
嘴角浮現一抹淡淡釋然的笑,牧野楓走過去打開門。
一個戴著黑色水晶眼鏡的中年男子站在門口。
「霍叔叔。」牧野楓的笑容加深,眼神清澈溫和。
「我以為,你會逃走。」霍震霆月兌下鞋,很仔細地放在鞋架上,然後換上拖鞋,步履優雅地走進來,坐在沙發上。
雖然全國的警察都在尋找他,眉宇間依然淡定而從容,沒有絲毫的紊亂不安。
「叔叔不是也沒有走嗎?」牧野楓走進廚房,提著咖啡壺和兩個白色的瓷杯走出來,「我剛煮的咖啡,要不要嘗一點?也許沒有叔叔煮的咖啡好喝,不過勉強可以入口。」他笑,「記得從前您常常煮咖啡給我母親喝,不過,那時候我都沒有機會喝到,您總是說小孩子不可以喝咖啡啊,那時候,我還很失望呢。」
他把杯子放在茶幾上,斟滿了咖啡,蒸汽和香氣馬上氤氳繚繞。
他在霍震霆對面坐下,端起咖啡,輕啜一口。
霍震霆看著他,遲疑一下,也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贊賞地笑笑,「果然很好喝,方糖和女乃精也加得剛剛好,你做什麼,好像都很出色。」
「就像叔叔一樣,即使是犯罪,也是最出類拔萃的。」
「楓,我真的不明白,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親手摧毀的是什麼?是一個王國,屬于你的王國。」
「屬于黑暗的王國嗎?我並不喜歡黑暗呢。」牧野楓淡淡地笑,目光凝結在對面牆上那一幅淡紫色的矢車菊上。
「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我親自確認過,你的確把那些毒品都賣給了B市的商家頭目,你的確參與了我的販毒事業啊。」
「叔叔。」牧野楓淡淡地笑,「您知道我是警方的臥底,難道就沒有想過,這並不是我一個人的行動嗎?那個頭目早就被警方控制了,當然會配合我的說辭,您交給我的那些毒品,現在都陳列在警方的證物室里,將來會成為在法庭上指證您的證據。」
霍震霆發出一聲喟嘆︰「我現在真的很後悔,當年沒有讓你喝我煮的咖啡。」
「我也很後悔……」曾經渴望您是我的父親,曾經那麼愛您。
「用毀滅來報答把你當成兒子一樣疼愛的我,你不覺得很過分嗎?」霍震霆看著他。
「用毀滅來回報曾經深愛過您的我母親,您不覺得更過分嗎?」牧野楓迎視他的目光。
霍震霆波瀾不驚的臉上,第一次出現陡然變色的神情,喟嘆︰「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早在我七歲的時候就知道了。」牧野楓唇畔的笑容變得淒涼,「所以我等待這一天,等待了整整十五年。」
咖啡,他最敬愛的霍叔叔煮給媽媽的咖啡,里面添加了很特別的調料,足以讓人墮落、沉淪、毀滅……
「我並沒有想過要害死她,只是希望她回到我身邊。」霍震霆低聲說。
「所以,您妄想用毒品控制她?」牧野楓冷冷地笑,「您知不知道,我母親是自殺的,服食大劑量毒品自殺,您又知不知道,她究竟為什麼要自殺?」
霍震霆怔怔。
「因為她愛您!她一直愛的人,都只有您!她不能接受變成毒梟的您,更加不能面對您居然誘騙她吸毒!」
額頭有汗水沁出,霍震霆端起咖啡一飲而盡,大力搖頭,語氣惶然,「不可能的,我怎麼勸她離開你父親,她都不肯。」
「那是因為她不忍心傷害我父親,更加不想傷害到我。」
「你胡說……」霍震霆白著臉,按住自己的胸膛。
牧野楓摘下頸項的黑珍珠十字架項鏈,「這是我保存的母親唯一的遺物,也是您送給她的定情信物,同時。」他慢慢轉動其中一顆珍珠,一個小小的針孔攝影機露出來,「也是徹底毀滅您毒品王國的利器。」
「楓,你在騙我!你母親變心了!女人是很容易變心的,她的身體在哪里,她的心就在哪里!」他狂叫。
「叔叔,原來,您也喜歡自欺欺人。」牧野楓輕輕嘆息。
「你知不知道我今天來做什麼?」霍震霆目光犀利地瞪著他,眼神凶狠。
「我知道,您來殺我啊。」笑容依然雲淡風輕。
「所以,你說你母親的事,編織這樣荒謬的謊言,是想我會心軟,放你一條生路。」霍震霆冷笑著,掏出一把手槍,烏黑的槍口直指牧野楓的額頭,「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相信。」
「霍叔叔,我說過了,這一天,我等待了十五年,十五年來,我每天都在想著您,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我了解您,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樣。」他譏誚地笑,「如果不是存心的,您以為我還會留在這里等您嗎?」
霍震霆目光閃爍。
「我跟您學會很多東西呢,包括煮咖啡。」牧野楓笑容忽然變得有些詭異。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霍震霆狐疑地看著他。
「只有叔叔會煮加了特別調料的咖啡嗎?」他淡淡地說。
眼中掠過遲疑,霍震霆說道︰「你也喝了同一壺咖啡。」
「沒錯,因為我想和您一起下地獄。」牧野楓笑容更加甜美,卻邪氣而魅惑,漆黑的瞳孔,掠過淡淡的憂傷,如果生存,只是痛苦和痛苦的延續,那麼死亡,才是最好的解月兌吧?
那最妖嬈艷麗的罌粟花,帶著與生俱來惡意的詛咒。
只能凋零……用極不情願的姿態……
臉色慘白,霍震霆握槍的手微微顫抖,「你究竟加了什麼?」
「霍叔叔,您知道我化學學得很好吧?」牧野楓輕啜一口咖啡,舌忝一下嘴唇,「我之所以那麼用心地學,並不是因為喜歡,而是希望有一天能夠研究出一種藥物,可以幫助吸毒的人克服對毒品的心理依賴。很遺憾,我的實驗到現在都沒有成功,不過,我無意中,卻研究出了另外一種東西,我不知道它應該叫什麼名字。您了解藥物嗎?」
霍震霆瞪著他。
「我想您是了解一點的,那麼您一定听說過天仙子鹼羅嘍,這種藥物和天仙子鹼羅藥性差不多,只不過遇水溶解後無色無味。雖然沒有經過臨床試驗,不過,我想,如果應用于人體,醫生會誤診為心髒病突發,而不會找到任何用藥的痕跡。研究出來以後,我就知道,像罌粟一樣,它帶給這個世界的,只能是死亡和毀滅,所以我銷毀了配方,只留下一點點藥粉,當時並沒有想過會有實際應用的一天,只不過自己做了幾萬次試驗弄出來的東西,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樣,不忍心徹底毀滅而已。沒有想到,有一天居然會用在自己身上。」他笑著搖搖頭。
「你瘋了!你這個瘋子!」霍震霆顫抖得更加厲害,握槍的手指無論如何也勾不動扳機,另一只手大力按著胸膛,大口吸著氣,「我不想死!我還要重建我的王國!我是‘救世者’!我不會……」他的聲音戛然而止,頹然匍匐在茶幾上。
目光復雜地看著他,牧野楓搖頭嘆息,「您不是‘救世者’,您是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加黑暗的人。」
一星期以後。
兒童公園里,正是初春時節,樹木剛剛新綠,粉白嬌女敕的桃花妖嬈綻放在灰褐色的枝頭,映襯著零星點點斑駁翠綠的葉子。
牧野楓和羅璃洛並肩坐在長椅上。
「什麼時候回來的?」牧野楓蹙眉問道。
「昨天,夜里的飛機。」
「新婚旅行很愉快吧?」牧野楓打量著她的側臉,似乎憔悴了很多呢,「還沒有適應時差嗎?」
「我想我永遠都適應不了。」羅璃洛抱怨,「德國的一切我都不喜歡,唐人街的中餐館,做的菜比我做的還難吃,高頭大馬的洋人,我看見就全身起雞皮疙瘩。」
牧野楓忍不住嗤笑,眸光燦燦。
「我實在控制不了好奇心,所以一大早就跑來找你。」
「什麼事?」
「我听說你請霍震霆喝了很特別咖啡,你真的在里面放了東西?」
「嗯。」
「你自己研制出來的藥,藥性真的和你說的一樣?」
「哦。」
「所以霍震霆真的心髒病發作死了?」
「呃。」
「可是,你也喝了,為什麼你卻沒有事呢?」狐疑地看著他的臉,忍不住心中狂跳,小鹿亂竄,粉紅了臉頰,半年多沒見,好像更帥了呢。
「我在里面加了東西,卻不是我研制的藥。」
「那是什麼?」羅璃洛詫然問道。
「是葡萄糖粉。」
「呃……但是。」羅璃洛抓抓頭發,「霍震霆真的是死于心髒病啊。」
「他本來就有心髒病,大概是被我刺激到了。」牧野楓淡淡地說道。
「你該不是連這個都計劃到了吧?」
垂眼,牧野楓默然。
「還是,你本來的計劃是要和他同歸于盡?」她驚訝地叫。
他淺笑,「重要的是結局啊,你不喜歡這樣的結局嗎?」
「牧野楓!你居然想要自殺!」她跳起來,指著他的鼻子,「你的命是我救的!你有什麼權利謀殺它!」
牧野楓的目光投向不遠處枝頭嫣然綻放的桃花,迷離惘然。
「你的藥怎麼會變成葡萄糖粉?」羅璃洛決定還是先滿足自己的好奇心,然後再和他算賬。
「是翔換掉的,他害怕我用那個自殺。」眼眸變得溫柔,起碼,就算失去了全世界,就算一無所有,身邊還有一個不離不棄、可以生死相托的朋友。
「你為什麼要自殺?」她更加凶狠地瞪著他。
牧野楓默然。
「這個世界難道就沒有值得你珍惜留戀的東西嗎?」
「有啊,很多。」他淺笑,清晨明媚的陽光映射進眼瞳,他眨一下眼楮,笑容溫暖。
「那是為什麼?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死了,我會……我會……」她吶吶,聲音有些哽咽,「我會活不下去的!」
眼神似乎驚跳了一下,牧野楓訝然看著她。
「你真的不知道你對我來說是怎樣的存在嗎?」她叫。
「即使失去了我,你也還有姜斌啊,他是一個好人,你跟他在一起,會很幸福。」他低聲說。
「他是一個好人,但是。」羅璃洛慢慢說道︰「並不是我愛的人。牧野楓,你願意接受一個已婚兼未婚的女人嗎?」
牧野楓怔住。
「我們已經在婚姻登記處注冊啦,可是,他下個月才能從德國回來,所以,那時候我們才能去辦理離婚。」羅璃洛煩躁地抓抓頭發。
「你們……」似乎太過震驚,輕撫額頭,牧野楓慢慢說道︰「不是去德國新婚旅行了嗎?難道,發生什麼事了?」
「旅行個頭啦。」羅璃洛低聲說︰「我給你提供了肝髒,手術後不小心感染了並發癥,幾乎死掉,不想你擔心,所以才去德國繼續治療,好歹,他的父母也在那里嘛,有人照顧。」
牧野楓的心髒糾結了。
「告訴你這些,就是要讓你內疚,看你下次是不是還這麼不珍惜自己?你的命是我的,所以,你也是我的,不可以隨便傷害,記住沒有?」她的眼神超級凶狠。
輕輕嘆息一聲,牧野楓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喑啞了嗓音,「璃洛……」以為失去了你,失去了生命中最後一縷陽光,所以,也失去了生存的意義,卻原來,你,一直都不曾離開。
羅璃洛怔怔看著他,目光漸漸變得溫柔,涌起脈脈流轉的情愫,慢慢張開手臂,把他的頭緊緊抱在自己懷中,讓他聆听自己的心跳,一下下,每一下都在訴說著對他濃濃的愛意。
微仰起頭,他低語︰「你想教壞小孩子嗎?」
羅璃洛眼神斜飄過去,旁邊,幾個頑皮的孩子正饒有興味地看著他們。記憶的沙漏開始滴落,如此熟悉的場景,如此熟悉的感覺,如此熟悉的氣息……
「你知道什麼叫‘教壞小孩子’嗎?」她嗤笑,揚眉,突然俯,在他唇瓣用力的一吻,「這才是教壞小孩呢。」最後一個字的尾音,消弭在彼此的唇齒之間。
不遠處的枝頭,桃花開得正絢爛,那般,春意盎然。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