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江湖,是一個難以理解的地方——至少,在許多老百姓的眼里就是那樣。
這不,前一陣子才听說一群武林莽漢要在黃山群毆,沒過幾天,又老是看到一群人無視一切地點,在郊外、市集里、瓦頂上、浴堂里,甚至是人家難得豐盛的飯桌上高來高去大打出手,再然後,靠說書混飯吃的家伙們也沒閑著,開始了新的口水戰爭奪地盤爭奪人氣,故事是高潮迭起,那個精彩啊!
是什麼人精彩了故事?
紙扇一轉,那些混飯吃的幾乎異口同聲地裝腔作勢道︰鬼醫谷的兩名傳人。
「這兩人,為了那隱藏著巨大寶藏秘密的《鬼醫小札》,把自黃山之戰後難得平靜下來的江湖搞了個天翻地覆!不久前,那名自稱鬼醫谷傳人的年輕姑娘,才到洛陽便救得皇上最寵愛的ど弟六王爺的性命,甚至還以準王妃的身份住進了城外的行館別院!」
洛陽醉月樓里,年過半白的說書先生正口水花噴噴著,話題吸引了無數百姓!
「但那個高潮迭起啊!沒想到,就在昨夜盛大的牡丹夜宴上,此女伙同了冒充碎劍門關門弟子的相好,一同毒害了六王爺,要不是真正的鬼醫谷傳人為了查清楚身份被盜而潛伏在宴會之上,這六王爺啊,恐怕……」
倒茶的手,終究僵硬在那里,滾燙的茶水,逸過了杯沿,直泡濕了另一只擱置在桌上不經意成拳的手。然而,那名坐在暗處身穿殘舊布衣頭發凌亂披肩隨意以疑似雜草的什麼束在腦後的男子,卻像是完全沒有感覺。
瞧他,不過二十上下,臉上似乎有點怪異,細看之下竟是淡印著大小刀疤細痕怪是恐怖,再加之他腰間那兩管比尋常見到的劍還要長尺許的樣子有點像東瀛刀的兵器,實在讓人有點不敢輕易接近。
店小二本想縮縮腦袋假裝看不到,然而一轉身,一道凌厲的目光瞪過來。
只見那頭,年輕的掌櫃手抓算盤,笑得跟狐狸似的燦爛,拼命往手心敲呀敲的。
扣工錢的暗號!
店小二冷汗直 ,連忙沖過去一把搶過那名男子手中的茶壺,也不顧手都被燙得起水泡了,心里拼命罵著掌櫃的沒良心。還來不及一鼓作氣地開口,只覺得眼前銀光一現,下一秒,左耳一涼,店小二傻乎乎地眨了眨眼,只見飄絮似的斷發落在那濕濕的桌上,而對面,那名讓人不敢接近的男子錯愕地睇過來,左手上,握著形狀削長通體玄黑卻反射著異樣銀光的長劍。
店小二嚇得手中茶壺一拋,又猛地想起了什麼似的以夸張的姿態跳起抓住,弄出很大的響聲。而本來盤踞在小小茶廖里的江湖中人們一見那劍,臉色皆是一變,有趣的是,他們隨即又默默地眯了眯眼,紛紛裝出一副很深高莫測的表情來。
至于那名讓人不敢接近的男子,默默地收回劍,拿起茶盅細細地喝著。
說台上,說書先生照樣說得欲罷不能,台下,那些江湖人氏自以為壓低了聲線,聊得口水花噴噴。
這時,一名黃衫少年剛好步入,店小二連忙躲開掌櫃的笑容,跑過去招呼。
「切,不過是碎劍門的叛徒。」
少年人的眉心微不可見地動了動,沒有理會那些驚奇的視線,筆直地往角落里走去,並坐到了那名讓人不敢接近的男子身邊。
這名少年人的容貌精致清俊,甚至可以說俊俏得有點嬌氣,明眸粉鰓女敕唇細瓣,若不是穿著男裝坐姿隨意率性,旁人真會以為這少年人是女娃的易容。
不過,江湖人們的注意力到底還是集中在與少年人同桌的那名年輕男子身上。
「看到他的臉沒有!什麼玉面蝴蝶,笑死人了!」
驀地听到那些閑言碎語,那少年人感覺到同桌的視線,為自己倒茶的手頓了頓,放下茶壺,看過去,「我們什麼時候去打听消息?」
聲音是刻意壓低的。
是的,這名少年人其實真是女娃易容,並非旁人,正是花睨。
「已經打听了。」
手中的茶壺被搶了過去,听著身後的那些刻意高聲說著的閑言碎語,看著對面的人一臉無動于衷地為自己未滿的茶盅倒茶,花睨漫不經心地問道︰「那打听到什麼了?」
「你不必知道。」
花睨愣了愣。
「非語決,你不要敷衍我。」
「沒有人要敷衍你,吃過早點就啟程吧。」
話音落罷,店小二正好送上陽春面兩碗。看著非語決漫不經心地舉筷,她忍不住抄起筷子擋住他的。
「我說了,不要敷衍我,你到底是如何打听的消息,又打听到了什麼?」
「喜歡這碗就拿去吧。」
他竟然徑自更換了彼此面前的陽春面!
這樣的態度,難道還不是敷衍嗎?而且,方才一早就支使她去裁縫店換上這套男裝,要她學會了怎樣才像個男子才許她走上這茶樓來與他會合,莫非一切就是為了在這個時候耍她?
越想心里越納悶。
又不能在這大庭廣眾之下跟他鬧翻,她只好低著頭,拼命地把碗里的面條往嘴里塞,泄憤一般地吃得香腮鼓鼓,那種狼吞虎咽的吃相,就連來奉水的店小二都看得雙眼暴瞪,身後更是傳來了其他人的訕笑。
「又沒有人跟你搶。」
那頭,傳來了事不關己的冷言冷語。
抬頭,正要瞪他一眼泄憤,不料,正好听到台上傳來了說書先生的抑揚頓挫︰「說到那位冒認鬼醫谷傳人深得六王爺錯愛的準王妃,原來竟是大有來頭!那小泵娘,原是竟是邪教魅宮里最為江湖人所忌憚的青萍——旦見玉手一翻,方圓十里不見生還。說到這魅宮……」
那頭還在口水泛濫,這頭花睨已經被嗆得滿臉通紅,就連本來立定主意不把她當作一回事的非語決,也連忙跑到她的身後去為她順氣。那大大的掌心,撫在單薄的背上,力度不敢過猛,卻又怕太輕無法助她,顯得有點狼狽。
明明正因呼吸不順而辛苦著,但茫茫然回頭見著了他的眼,卻莫名地……
慌忙抓住他的手,她忍著咳嗽的欲 望,喃喃道︰「沒事了……」
瞪著她那越發紅透的臉,真不知道是被面條嗆到了或是其他,不過,他抽回被握得莫名發燙的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嘿嘿,瞧,人家碎劍門的人就是不一樣,不但好,還好男色……」
彼此正沉默著,身後又傳來那些江湖人士的閑聲漫語。
花睨悄悄抬起眼簾,雖然眼前的他依然是那副沉默的表情,但還是能從那緊繃的肌肉里看出他的介意。猛地,筷子一摔,她無視他詫異的目光,小流氓似的打了個呵欠,拍拍**便站起來往外走去。
說實在的,別說非語決了,連她這個事不關己的人都受不了那些仿佛母雞轉世的江湖中人。
出了醉月樓,靜靜地偎依著門外的紅柱,待他走出來,見著了他那仿佛又緊繃了許多的臉,她指了指通往城門的方向。他沒有回應,但卻徑自朝著城門的方向走去。模模鼻子,她連忙隨後跟上。
頭上,陽光熾烈著。
看得入了迷,雖然是秋末了,但依然感覺有點發暈。
低下頭來,望著依然在五步以外的他,眩暈里,仿佛覺得回到了半年以前,只是往事歷歷在目,心境際遇卻大不相同了。
思緒散漫間,已然行至城外。
棧道無人,林陰隱蔽,正合商談。
而他,靠在樹上,雙手抱胸,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望著腳跟前的某一處,害她本已經有了月復案的話醞釀許久才能出口︰「你所說的打探情報就是听那些說書先生說故事?他們說的話有多少是可以相信的?真的可信?還有,你認為……事情是與魅宮的青萍有關嗎?」
他深深地看過來,並不說話。
那目光,緊膩得讓她心里忐忑,「看、看著我做什麼?」
見他還是不說話,只有目光沉了沉,她連忙辯解︰「你該不會認為被你劫持的我可以分身去毒害六王爺吧?」
「我沒有那麼說。」
終于,他開口,卻只是吝嗇的幾個字。
「那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想上前,搖散他一臉的漫不經心,卻又堅持著兩人間的五步距離,而他,看著她又是前進又是後退的奇怪舉動,只是輕輕地皺了皺眉。
「非語決,你是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般拖泥帶水的?有話你就直說啊,何必對我拐彎抹角?」
對于她的懊惱,他倒是笑了笑。
「你笑什麼?」
「你被我逼急了?」
看著他那漾起了可惡弧度的唇角,她咬牙切齒,「我沒有。」
「沒有嗎……」
邊說邊走過來,她反射地要退後,卻在同時听到他開口︰「沒有,你為什麼害怕我的接近?你退後做什麼?心虛了?」
他的眼神,仿佛把老鼠逼到了死角的貓。
「我沒有。」
在那可惡的注視下,她只好硬著頭皮,仰頭迎視著那越發接近的臉。
可惡,明明理虧的人應該是他,負情的人也是他,為什麼當兩人再遇,高低立見,無論她再怎麼武裝自己,還是在他的面前矮一截處于被動挨打的局面?
「沒有就好。」
這人靠得那麼近,幾乎整個人貼在她的身上,難道就為了說這句結語嗎?
她氣結,但更氣結的是不能在他面前表現出太激動的情緒。
冷漠,她需要冷漠來武裝自己!
還有,她不能轉移視線,一旦別開臉去,就是她輸了,所以,縱然心情再亂,她還是命令自己死死地看著他。
而仿佛過了半個世紀那麼長的時間,他終于再次開口,緩和了她心里的緊張︰「不覺得事情很奇怪嗎?都賴在你的頭上了。」
「你不是說,有人很不滿意我跟六王爺的親事嗎?」
「我是這般說了,但至于嗎?除了安排殺手殺你,還多使一計,營造出你毒殺六王爺的假象,甚至已經透過市井,把這一切繪聲繪色地宣揚開去。即便它日你能洗月兌冤屈,只怕跟六王爺的親事也難以成事了。」
花睨沉默。
他分析的比她想的要細許多,只是……
「我的看法跟你不同。」她的回答換來他微微一愣,不過她還是繼續說下去,「的確有人安排殺手除掉我,可是,六王爺中毒之事,只怕不是計劃的一部分。」
「你的意思是,你無論如何都要去見一見你的六王爺?」
迎視著那看不清用意的目光,她點頭。
「你就那麼在意他麼?即便是去了就有殺生之禍?」
不知道為什麼,此刻的他讓人感覺分外的可惡,或許,是因為他在笑的關系?
「我非去不可。」
「你非去不可。好。」
好?
什麼好?!
她意外地看著他,卻無法看懂他此刻的表情代表了什麼,他的臉上,除了心不在焉的兒戲還是心不在焉的兒戲。
「如果我不奉陪,你仍然要去?」
他的意思是指,她不懂武功,去了也只是白白送死?
「想一想昨天晚上那一字排開對著你的弓箭手們,還有你那尚未痊愈的傷口!你確定你仍然要去?」
她看著他,試圖看清楚他的想法。
是擔心她或是嘲笑她?
至于結論……
「非語決,你不要跟著我。」
說罷,她轉身離開,獨留他意外地瞪著她灑月兌的背影,久久地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