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蓮板著臉,氣呼呼地瞪著璃月。
璃月握著劍柄的雙手顫抖得越發厲害,心髒又開始抽搐悸痛,眼楮莫名變得濕潤,如果說前生死在她劍下,只是一時被她的美貌所迷惑,那麼,蓬萊山上漫長十年歲月所累積的感情,卻又絕對不僅僅只是迷惑而已。看著她從一個稚女敕的女孩成長為嬌俏嫵媚的少女,看著她巧笑倩兮,看著她薄嗔微怒,看著她千般嬌態,萬般嫵媚……她總是肆意飛揚地笑著,銀鈴般的笑聲在山巔間回響,衣袂翩翩,如蝶一般輕盈飛舞在青山翠綠、山花爛漫中,人卻比最綺麗的花朵還要嬌艷。
對璃月而言,從最初的懵懂到青春期的覺醒,隱蓮是他成長歲月中唯一出現過的女子。
看著她,只能看著她,因為只看得到她,在這樣全然與世隔絕的世界里,喜歡,變成多麼容易多麼理所當然多麼順理成章的事情,他從來就不覺得自己的喜歡是錯的。
雖然不能說出來,雖然看著她只會在師兄面前展現出來的溫柔嫵媚,心髒會抽痛,可是,只要放在心底就好了,只要偷偷地喜歡就好了,並沒有傷害到任何人,並不會傷害到任何人……總是用這樣的心情安慰著自己。
然而,又或者,這只是他用來欺騙自己的借口而已。真正的喜歡,也許並不是從蓬萊山上開始的,而是,很久很久以前……中間隔了五百年的漫長歲月。
這個世界上,一見鐘情或許是真實存在的,縱然無法置信,無法釋懷,卻的確存在著……找回前生記憶的同時,也找到了對她乍見時的那神采絕艷,瞬間沉淪……
心甘情願地沉淪……
即使因此惹怒上天,在人世間輾轉了五百年,嘗盡人間百苦,卻不曾有過憎恨和怨懟。
這就是喜歡吧?那樣的喜歡啊,完全沒有理由地喜歡著。他看一眼隱蓮,她用狐疑的、訝然的、憤懣的眼光看著他,那里面唯獨沒有喜悅,沒有歡欣,心髒不只是在抽搐,而是撕裂般的痛……他咬緊牙關,才能制止自己的戰栗。
摩羯微笑著,笑靨燦爛如蓬萊山頂最耀眼奪目的日出,「你一直在妒忌我,所以很開心終于找到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可以誅殺我了吧?」
「大師兄,你不要污蔑我。」璃月揚起劍,「師姐,請你讓開。」
隱蓮冷冷地看著他,「大師兄說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我……」璃月嚙咬一下嘴唇,一滴殷紅的血滲出來,舌尖輕舌忝,馬上嘗到腥腥咸咸的味道,他喑啞了嗓音,低聲說︰「我喜歡你……是真的。」
「那麼,你應該知道我只喜歡大師兄一個人吧?」
璃月沒有做聲。
「所以,你才一定要置大師兄于死地嗎?」
「不是的。」璃月搖頭,「師姐,不是這樣的。」
「當然是這樣的,」隱蓮冷笑,「我早就知道,你根本就是這樣的人。」
璃月本來白皙的臉龐,一下子全然失去了血色。
眼前的隱蓮開始搖曳晃動,思緒開始更加迷惘,仿佛回到五百年前那個月圓之夜,那令他魂牽夢縈的簫音,看到那個令他心旌神馳的女子,然後她手中的劍,洞穿了他的胸膛……
她現在肅殺的目光,冰冷的聲音,譏誚的冷笑,也化成最鋒利的劍,直刺進他的心髒……
耳邊突然傳來淒美動人、婉轉如霞的歌聲,那麼美妙,那麼動听,似乎足以令世間的所有聲音都為之黯然失色,然而,卻又那麼淒涼,那麼哀傷,那麼悲愴,近乎絕望……
他眼前涌起了濃濃的霧,然後仿佛看到一大簇荊棘灌木,在空中無限伸展著灰褐色的枝椏,一只羽毛像火焰一樣燃燒的小鳥把嬌小的身子扎進一株最長、最尖的荊棘上,正在放聲歌唱,殷紅的血從它胸膛不停不停地滴落。那荊棘也刺進了他的心髒,于是,有血汩汩地涌出來。
歌聲在哀婉纏綿中終于停止,那只小鳥看一眼胸膛上的刺,漆黑的眼瞳里並沒有絲毫哀傷淒楚,而是釋然,它緩緩閉上眼楮,垂下頭顱。
璃月再次咬破了嘴唇,這一次,他沒有舌忝噬掉唇上的血珠,就那麼任憑它滑落,滴在雪白的袍子上,鮮紅而刺目,嘴角浮現苦苦的笑,無奈而淒涼。
那只小鳥是他幾千年前的前生,當他還是一個仙童的時候,曾經在問天鼎中,看到過的前生。
羽毛像燃燒的火焰一樣的小鳥,離開雀巢開始,便執意尋找著屬于自己的那棵荊棘樹,然後把自己的身體插在最長、最尖銳的荊棘上,和著血淚歌唱,一曲終了便是生命的終結。
明明知道,把荊棘插進胸膛,結局只能是死亡,卻固執地,從容地,插進去……
看著心髒汩汩涌出血來,然後放聲歌唱。
一生只能唱一首歌,一生只為唱一首歌。
它的名字,就叫做荊棘鳥。
他注定,只能做一只荊棘鳥,只能把荊棘插進自己的心髒。
「師姐,你真的不肯讓開嗎?」他輕輕地問道。
隱蓮固執而倨傲地睥睨著他。
璃月閉上眼楮,揚起了自己的劍……
對著隱蓮,揚起自己的劍……
寒光閃過的一瞬間,摩羯抱住隱蓮,一個旋身,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她。
劍落下,上古神器,斬妖除魔的盤龍劍落下。
他的後背被硬生生劈開,露出雪白的骨肉和翻涌而出的冰藍色的血液。
「師兄!師兄!師兄……」隱蓮帶著顫音驚叫著。
似乎很痛,摩羯輕蹙一下眉毛,嘴角卻帶著溫和的笑,「隱蓮……你……知不知道……」他沒有說下去,閉上了眼楮,腦袋向旁邊一歪,同樣冰藍色的血從他的嘴角溢出來,流淌在雪白的肌膚上,異常的詭異淒厲,異常的慘烈悲壯,然後他直直地倒了下去。
「師兄!師兄……」隱蓮哭喊著。
敞開的窗子,吹進溫柔的風,撩撥起她鬢邊的發絲,似乎面前這個人最柔軟的手指。
摩羯卻已經閉上了他的眼楮,長長的睫毛在眼窩處投射出兩泓淺淺的暗影,顯得從未有過的憔悴和孱弱,令人憐惜。
璃月看著隱蓮悲痛欲絕的樣子,耳畔響徹著她撕心裂肺的哭喊,按住了自己的胸口,那根刺已經扎進心髒,深得直沒入進去……
他就那麼怔怔地看著,眼中彌漫著濃濃的霧氣,還有淡淡的哀愁。
不知道過了多久,隱蓮猝然跳起來,抽出腰間的佩劍,一下子架在璃月的脖子上,「我要殺了你!傍大師兄報仇!」
鋒利的劍刃輕易劃破肌膚,殷紅的血蚯蚓一樣蜿蜒流淌,璃月卻揚起眉,淡淡地說︰「師姐,大師兄並沒有死。」
「你說什麼?」隱蓮呆一下,叫道︰「你不要騙我!受了這麼重的傷,怎麼可能沒有死?」
「他並不是人類,而是有著數千年道行的魔星,怎麼會輕易死掉呢?」
隱蓮將信將疑地看看他又看看摩羯。
「不過,他已經元氣大傷,我要帶他去一處極陰極寒之地,不但可以治療他的傷勢,還可以壓抑住他體內的魔性。」
「我和你們一起去,我要照顧他!」
「師姐,」璃月微一搖頭,劍刃滲入更深,更多的血流出來,他卻似乎全然不在意,繼續說道︰「你不能見他,不但是現在,以後也絕對不可以再見他。」
「為什麼?你說為什麼?」
璃月默然,神情有些困頓。
「難道,」隱蓮憤懣地說,「你妒忌我喜歡他,所以不許我們見面?」
在你心中,原來,我只是這樣的一個人,原來,我只能是這樣的一個人,璃月苦苦地笑,翼動一下睫毛,「師姐,就是這樣的理由,如果你堅持要見他,我只能殺了他。」或者,殺了你。
「璃月!」隱蓮咬牙切齒地說,「我恨你!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我知道。」璃月輕聲說,我知道你恨我,就如同我知道,自己喜歡了你五百年。
鮮血彌漫了他的長袍,如此的綺麗,如此的詭艷,在清風中輕輕搖曳,恍若他迷離的眼眸。
隱蓮卻看也沒有看一眼,她慢慢收回長劍,然後俯,抱住摩羯,淚水滴落在他臉上,冰藍色的血染了她滿身滿手,「嘶啦」一聲,她扯下自己的裙擺,包裹在摩羯身上,一邊包扎,眼淚就一邊滴落在上面。
璃月頸上的血,還在流淌著,同樣滴血的,還有胸腔里的某個部位……
她仰起頭,用那麼悲傷、怨懟、憤怒、痛苦、絕望的眼神看著他,一個字一個字說道︰「我答應你,會離開他,永遠都不會再見他,但是,你要保證,會好好地對待他,讓他好好地活著。」
「我……答應你。」璃月輕輕點頭。
一個時辰以後,璃月帶著摩羯離開了蓬萊山,他還帶走了石室內那把灰褐色的弩。
隱蓮從截然相反的方向下山,除了隨身衣物,她沒有帶走任何東西,卻留下了一滴淚,她步履蹣跚地走到山腳下,然後回望高聳入雲的蓬萊山,青春貌美的臉上,流露出飽經歲月風塵的滄桑,眼角的一滴淚,就那麼悄然滑落,然後,她深吸一口氣,大步走遠。
再見,蓬萊,再見,我一去不復返的青蔥歲月,再見,再也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