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回到樓下,在客廳里坐下。範詩潔為姐妹倆端上了茶盅。不一會兒,範書杰下樓來,手里捧著一只小木箱。
「這些,可以說是你們母親的遺物。她鎖好了,交給我,按照她的囑咐,我從來沒有打開過。」範書杰鄭重地把木箱擺在漣和漪面前的茶幾上,「現在,你們打開來看吧。」
箱子上,掛著一只輕巧的小鎖。範書杰遞給漣一把鑰匙。
漣和漪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漣把鑰匙插進鎖孔,鎖開了,漪掀起箱蓋。
箱子里,有好幾件東西。
兩枚小小的長命鎖——銀質的,一模一樣的樣式,不同的是,一只上面瓖著一顆紅瑪瑙,另一只瓖著的則是一顆祖母綠。紅瑪瑙和祖母綠的光澤交相輝映著,紅瑪瑙顯得更加潤澤,而祖母綠則顯得分外純粹;兩支發簪,也和長命鎖一樣,款式質地都相同,唯一不同的,也是上面的瓖墜——一只紅瑪瑙,一只祖母綠;另外,還有一方鮮紅的繡花錦緞大方帕,一只白色信封。
姐妹倆又一次不約而同地抬起頭,面面相覷。
「柳如交代說,讓你們先看信。看完了,就什麼都明白了。」範書杰道。
姐妹倆一起撕開了那只顏色已經泛黃的白色信封。
漣、漪︰
如果你們能夠看到這封信,說明你們已經原諒了我,原諒了我這個「背叛丈夫、背叛家庭」的女人。說明你們應該已經看到了我留在徐家的那本日記,已經發覺了我和你父親婚姻背後的一些隱情、一些蛛絲馬跡。而且,你們的父親,已經過世。
那麼,也是該讓你們知道一切的時候了。你們的父親必定什麼也不會告訴你們——對于這一點,我非常確認——他是死也不會違背他的諾言的。也正是為了幫助他完成這項承諾,在我在徐家以及後來離開的所有日子里,我對你們也都從未透露過只字片語。然而,此時此刻,我想,是時候了。你們都長大了,應該讓你們了解整個故事了。更何況,劇中人俱已作古,還有什麼可顧忌的呢?
該從哪里說起呢?這個故事,實在是太長了。畢竟,它是三個人用一生寫成的故事啊。現在由我來把它從頭到尾細細回憶一遍,述說一遍,實在是太沉重太沉重了!
就從我的出生開始說起吧。漣、漪,你們是孿生姐妹。你們應該非常明白作為孿生姐妹中的二分之一的那種快樂與煩惱吧?!有一個姐姐,或者是妹妹,跟你長得一模一樣;從小到大,你們就形影不離;你有的,她也有;兩人往往還能夠心意相通。對嗎?
其實,我也和你們一樣,我也是一對孿生姐妹中的二分之一——我有一個妹妹,她叫柳意。就和你們的「漣漪」一樣,我和她,是「如意」。
我們一起出生,一起長大,這是沒得選擇的。我們彼此深愛著——相信,你們此刻也是這樣吧?父母對于我們倆的疼愛,也是一般無二的。一樣的衣服,一樣的用具,一同吃,一起住。凡是我有的,她必定也有;凡是給她的,必定也會替我準備一個。就像你們現在看到的那兩個長命鎖和兩支簪子——那時我們周歲和十五歲的時候父母送給我們的生日禮物。紅瑪瑙是我,祖母綠是她。從小到大,一貫如此。很多親戚朋友甚至常常用我們身上所佩戴的是紅瑪瑙或是祖母綠來作為區別我們倆的依據——我們長得很像,很像。
我們都以為,我們能夠就這樣相親相愛一輩子,彼此守候,彼此信賴,可是,分歧終于還是到來了。這個分歧,就是你們父親,我的丈夫——顯祖。
顯祖當年並不起眼——他只是你們的外公的一家絲綢店里的小伙計。你們的外公是本地有名的商人,我們家的產業,遍布各行各業。絲綢店,只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買賣罷了!而正是因為他是這樣一個小伙計,便常常被派些跑腿的差事——比如說,帶裁縫到家里來,或是送些新進的絲綢料子給家里的太太小姐們,等等。
也就是因為這樣,他認識了我們——我,以及妹妹柳意。我還能夠清晰地回憶起顯祖當年的樣子——白白淨淨的,常穿一件藏青色的衫子。永遠謙和恭敬的表情和謙和恭敬的語調︰「大小姐,小小姐……」再後來,他也會被派順便做些雜事,多半是些為我們做跟班的工作——陪著我們出門、送我們去親戚家之類的。接觸得多了,也就熟識了。我們姐妹倆開始常常有意無意地捉弄他一下子,或是開幾句無傷大雅的玩笑。對于我們的舉動,他始終保持著一貫的謙卑與微笑。
我對他的愛,也許就是在這不知不覺的陪伴中產生的吧。
記得那時是春天。絲綢店里送來了新一季的衣料,照例是派他送來的。那天,我和小意在花園里玩秋千。瞥見他,便把他喚到面前為我們推秋千。臨走,我半開玩笑半吩咐地說道︰「春天了,該放風箏了。你會扎風箏嗎?明兒扎一只給我們送來吧。」
他回答︰「會扎……只是扎得不好……」
小意插嘴道︰「沒關系,只是樣子要新奇啊!可別跟外頭賣的風箏似的,不是蝴蝶就是金魚,俗死了!」他應了一聲,走了。
第二天,他果真送來一只風箏。是一只樣子最為單調的瓦片風箏,特別的是風箏上面寫著幾句宋詞︰「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縴縴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有人來,襪滑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看到這幾句,我的臉頓時紅到了耳根。想起昨日,玩罷秋千,香汗淋灕……他是有心的。
從此,每每再見到他,便都不由自主地臉發燙了,也不再與他肆意說笑。可是,在我沉浸在自己少女心事的同時,我忽略了我的妹妹,小意。一般的豆蔻年華,一般的亭亭玉立。直到今天我還在常常猜想,當年他詞中的那個嬌羞俏麗的少女,究竟是我,還是小意?
一個在世間重復了千萬次的故事——姐妹倆同時愛上了同一個男人。但是,每一次重復時,結局也許都是不同的。我們的結局,俗氣而簡單。小意率先跪倒在父母面前,表明了心事。父母隨即把他喚來,厲聲則問。他一言不發,直直地跪倒在小意身邊。父親震怒,母親苦勸。他們倆卻只是跪著,苦求成全。而我,震驚著、惱怒著、無可奈何著,陪站在客廳的一角,不知所措地面對著眼前不可思議的事實,扮演著一個莫名其妙的局外人。我盯著他,覺得不可思議——平日里謙卑恭順的臉上,在那一刻,竟閃動著異樣的光澤——寧折不彎的,執著的堅持。
終于,我亦跪了下來——跪倒在父母面前,小意和他身邊。
「爹,娘,答應他們吧。」
父親怔怔地望著我們,良久之後,終于揮了揮手,頹然地坐回椅子上。
「罷了、罷了。」
塵埃落定。
我回頭,撞進眼簾的,是兩雙含淚的眸子——感激的、欣喜的、小意與他的。我對自己說,也罷,姻緣原本就是命中注定,強求不來,何況,對手是同胞妹妹!
之後,我便只身出國。我臨走時,小意和顯祖的婚期已定在次年八月。當時,我想,有了這樣的爭取,有了這樣的成全,他們的婚姻勢必是會幸福美滿的吧。
然而,變故突然降臨了。次年春天,我忽然接到消息——一場車禍,父親母親雙雙罹難。晴空霹靂,我火速回來。到家時,雙親的喪事已畢。我除了趕去墳前跪拜慟哭以外,已沒有其他事能做了。家里,迎接我的小意與顯祖,都是一身孝服,一雙淚眼,一臉憔悴。不必說,顯祖已經挑起了家里的擔子,里里外外,人前人後,他已是一家之主了。
在家小住了半月。我便又匆匆返回法國了。傷心地逢傷心人,我住不下去。
這次離開,我原本已經打算好短時間內不回來了——父母的喪期,自然將小意與顯祖的婚期延後了。即使不延後,我也並不想參加他們的婚禮。我對自己說,在法國開始你的新生活吧。
事實上,在法國的日子,我確實過得很開心。至少,是充實的。原先在家的時候,每日都是百無聊賴的。雖然家資殷實,雖然有一個常伴左右的妹妹,但還是難免閨閣寂寞。離開家,走到了陌生的街道上,生活在陌生的人群中,眼界與心胸都頓時寬闊了。每天都很忙碌——交朋友,學習,吸收……對家的思念,以及失去愛情的痛苦,在每天的繁忙中漸漸淡漠了。在那段日子里,我常常想,就這樣吧,就這樣過下去吧,這也是一種快樂,一種幸福啊。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還不到一年,我又一次回來了。而且,一生的軌跡從此也因為這次歸來而徹底改變。
我接到了顯祖的來信。他在信里說,小意的身體出了一點問題,請我盡快回家一趟。于是,我回去了。原本我想,小意的身體從小就比我柔弱,小病小災的一直斷斷續續沒間斷過。這次估計是出了點什麼稍大的毛病,顯祖疼她,一時著急才通知了我。所以,我的心情在進家門之前,其實都還算是輕松的。可是,家里的情況徹底粉碎了我的猜想。小意是在她的臥室里迎接我的,她甚至都沒能下床。她坐在床上,背後墊著兩個碩大的枕頭,蒼白的臉上幾乎沒有一絲血色。她朝我虛弱地笑著,聲音弱得像一只初生的小貓。更讓我震驚的是,她的小骯已微微隆起,肆無忌憚地撞擊著我的視線。小意,她懷孕了!
我差點昏了過去——他們,還沒有成親啊!我的妹妹,怎麼會……
我轉身把顯祖拖進了書房,「你瘋了?!這……這是怎麼回事?!」面對我的厲聲則問,顯祖低頭不發一言。
「你以為不說話就沒事了?!你……你知道這是什麼事嗎?小意懷孕了!可是……你們還沒有成親啊!你……你們怎麼這麼糊涂!」
「姐。」顯祖開口了。他「刷」的一下,直直地跪在我身前,「我知道,這件事是我的錯。您怎麼罰我罵我我都不會有半句話,可是,現在的當務之急……我的意思是……盡快簡短地把婚事辦了,這樣……會好一點……但小意的身體……自從懷孕之後就幾乎不能下床了……」
我無言了。如又千言萬語在喉,卻吐不出半個字。一個「姐」字,名分已定。千斤的擔子,也要替他們挑起來。
「婚事立刻就要辦。」半晌,我咬著牙說,「就算是拖,也要把小意拖到婚宴上!否則,柳家的臉面丟盡事小,這一輩子,小意還做人不做了?!婚禮的大小事宜,你都不必管了,我會處理的,關鍵是要快!你專心打理好生意上的事——還有,小意的身體!找個可靠的大夫給她細細調理!她從小身子就弱……」
當時,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了,只覺得心口一下一下地發緊。不要想其他,處理好眼前的事情。我告誡自己。處理完了,我就回法國去。
緊接下來的一個多星期里,我一心一意地操辦婚事。緊鑼密鼓,馬不停蹄。除了每天去小意的房間探望,我幾乎沒有片刻閑暇。而小意,每天只是虛弱地坐在床上,氣若游絲地對我重復著相同的話︰「姐,讓你受累了……」、「姐,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