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的一個下午。
漣午睡醒來,不見妹妹。漣樓上樓下找了個遍,仍未見漪的身影。
漣著急了。十年來,她們姐妹從未分開過,她們做任何事都是一起的,無論是她還是漪,都從來沒有單獨行動過。然而,今天,漪突然不知去向。
直到晚上,華燈初上時分,漣終于听到了開院門的聲音,匆匆跑出去。是漪。漪顯然走了很長的路程,她外套已經月兌了下來,挽在小臂上,額上也汗津津的,還在微微氣喘。她一眼就看到了迎出來的面帶慍色的姐姐。
「漣……」
「你去哪兒了?!」
漪沒有回答。
「你去哪兒了,為什麼不叫我一起,甚至都沒有告訴我一聲就偷偷溜了?!」漣繼續責問。
「我去見李威了。」漪突然說,語調平靜。與漣形成了強大反差。
「李威?見他做什麼?他又找你了?」
「不是,是我找他的。」漪說。
「你找他?!你找他做什麼?!」
漪沒有回答姐姐的問話,她定定地望著姐姐那雙與自己一模一樣的眼楮。沉默了幾秒鐘,反問道︰「漣,難道你就真的一點都不好奇嗎?你就從來不曾想過,我們的母親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她是在怎樣的教育與環境里長大的,去過哪里,做過什麼,為什麼會嫁給父親,又為什麼會離開?你就從來沒有猜想過這些嗎?」
「沒有!對于她的任何事情,我都沒有興趣。因為我知道,她是一個狠心腸的女人,我們已經共同憎恨了她十年。」
「是的,她是我們憎恨了十年的人。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為什麼恨她?因為她是我們的母親。」
「所以呢?顯然你想知道關于她的種種過往。不過那又如何?你去找李威,難道他知道?!」
「我讓他幫我約林恩宇見面。」
「林恩宇?哼!我就知道……我不是跟你說過嗎,不要再想那個人說的鬼話了,什麼柳如,什麼故人,根本是他認錯人了。你怎麼還……」
面對情緒越來越激昂的姐姐,漪平靜得讓人驚訝。
她沒有反駁姐姐的話。
「漣,對不起,我沒有听你的話。這幾天我都不斷地在書房里找戶口簿。」
「你找到了?」
「沒有。」漪從手袋里拿出一張紙,遞給憤怒的姐姐,「但是,我找到了這個。」
漣接過妹妹手里的東西。看了一眼,她沒有再說話。
是一張照片。發黃的顏色與古老的紙張剪裁樣式,顯然已經有些年代了。
照片上,是一個笑盈盈的女人。二十歲左右的年紀,背上背著畫板,長發和圍巾隨風飄起,英氣勃勃。那眉眼,與姐妹倆一模一樣。
是她們的母親無疑。
而聳立在母親身後的,是赫赫有名的埃菲爾鐵塔。
「我和林恩宇約好了。明天上午,你去嗎?」
面對語塞的漣,漪說。
次日上午。
一家茶樓,幽靜的包廂里,徐家姐妹與兩個男人對面而坐。姐妹倆一個神情平靜,一個則稍帶不屑與不耐煩。
臨出門時,漣對漪說︰「我並不想知道她的事,我只是陪你。我們從來都是一起做所有的事情,我也不想因為這件事情而出現例外。」
漪把她找到的照片推到林恩宇面前。
「這是我在家里找到的一張照片。」
「柳如!這是柳如沒錯!」林恩宇看到照片眼楮一亮,情緒立刻激動起來。
「這張照片是在法國拍的啊!你們看!這不是埃菲爾鐵塔嗎?!全世界也只有這一座埃菲爾鐵塔啊!我沒說錯!你們就是柳如的女兒啊!」
他一邊掏出自己的那張照片一邊語無倫次地說。
「不會錯!我就知道不會錯!柳如呢?她在哪兒?她還好嗎?」
姐妹倆看了看林恩宇拿出來的照片,也同樣是一張發黃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站著五六個年輕人,母親站在一群男人中間,萬綠叢中一點紅。他們身後,便是著名的盧浮爆。
「您看看我們這張照片……您看看,這張照片是您拍的嗎?」和情緒激動的林恩宇相比,漪要平靜得多。她問道。
「呃……不是……但是,這也是在法國,不會錯啊!」
「那拍照片的人呢?也是您的同學嗎?」
「這個……我不清楚……柳如的朋友非常多,這張照片其實我以前也從來沒有見過……但是……」
「朋友非常多?!哼!是男朋友非常多吧?!」漣忍不住插嘴道。
她沒有注意到,對面沉默的李威投來的驚訝與略帶不滿的目光。
「不……你怎麼能這樣說你的母親呢?」林恩宇也不滿了。
「你不知道,你的母親當年是多麼出眾的一個女人!她漂亮、開朗、才華橫溢……沒有人能不被她的魅力吸引……沒有人不喜歡她!」
「那她喜歡誰?她在法國的時候,有男朋友嗎?」漪問。
「好像……好像沒有……她和很多人關系都非常好……但是並沒有特別親密的……你們還沒有告訴我呢,你們的母親現在情形怎樣?她好嗎?自從回來之後,就再也沒有她的消息,也沒有見過她的畫作面世……」林恩宇急促地問。
「家母……」
「已經過世了。」漣打斷了漪的話,搶先說。
漪望了一眼姐姐,沒有說話。
「啊……」林恩宇顯然十分失望與驚訝,「怎麼會……是什麼時候的事?」
「好多年了。」漣說。
「紅顏早逝啊……沒想到……沒想到……」林恩宇唏噓不已。
「在法國,她真的沒有男朋友嗎?在你們一起學畫的同學里……真的沒有嗎?」漪仍不死心。
「好像……真的是沒有啊,我說過了,她是一個非常受歡迎的人……大家都喜歡她,但是,她並沒有與誰談戀愛……」
「你們是一起畢業回來的嗎?」沉默多時的李威突然插話。
「不是,她……還沒畢業就突然回來了,听說是家里出了什麼變故……而我是在那里繼續學習了好幾年之後才回來的。她剛回來的那年,曾經給我寫過一封信,還給過我一個電話號碼……後來就沒有聯系了。」
「電話號碼?就是你告訴李威的哪一個嗎?」漣問。
「是的,我原以為應該早就換了……沒想到你們家竟然還在使用……」
談話一直進行到中午。臨別,林恩宇邀請姐妹倆共進午餐,她們婉言謝絕了。
回家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
到家之後,兩人一起進臥室換衣服。
漣突然說︰「你滿意了?不出所料,她就是那樣一個到處留情的女人。這個林恩宇,處處維護著她。話里話外卻又處處透著懷念和惋惜,一定也是追求者中的一個!只不過沒有追到手罷了!」
漪沒有反駁。她沉默了幾秒鐘之後,說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話。
「可是,既然母親名叫柳如,爸爸又為何將她喚作小憶?」
「誰知道?也許……是他們之間的昵稱吧?!」漣不以為然。
下樓時,漪突然又說︰「你看看走廊里這些畫,還有其他房間里的那些。其中會不會就有母親自己的作品?」
這次換成漣沉默了,她沒有回答。
日子恢復了往日的平靜。仿佛一切意外與插曲都已經過去了。太陽繼續日復一日地從同一個地方升起。姐妹倆仍舊過著她們離群索居的生活。唯一不同的是,姐妹倆的連體狀態似乎開始間或地被改變一次——漣開始發現,妹妹偶爾會改變過去十年養成的習慣,她開始喜歡獨自出門,或者是推遲回家。她有著各種各樣的理由——漣,我的論文被老師打回來了,我必須去圖書館重新找資料。不,你不用陪我,你先回去吧,我會很晚……漣,我下午去買點糕點回來,最近我們睡得太晚了,需要一點夜宵……不,我一個人去就好了,同學介紹的新店,我自己去找找……漣,老師叫我下課後去找他一趟,你先回去吧。不,不用等我,不知道要到幾點呢,還是你先走好了……
很多理由,很多突發事件,都是以前從未有過的。漣開始無法理解自己的妹妹了,可是每當她打算抓住漪質問一番時,漪卻總是一臉抱歉與謙和——漣,對不起……每每如此,都將她準備好的一肚子抱怨消失于無形。
面對妹妹的改變,漣束手無策。
轉眼又到歲末。聖誕、新年,寒假開始,農歷新年將至,姐妹倆亦要準備過年了。
「父親有電話來,說舊歷年底便會回家。」漪告訴姐姐。
「嗯。」漣應了一聲,沒說什麼。
「我們應該抽時間把屋子全面打掃一下。一來是要過年了,打掃是免不了的;二來……父親回來也需要房間。」
「好的,我們一起做。」
「是不是也應該將舊佣人召回來一兩個,打掃屋子工程很浩大,再加上過年家事也繁雜。」漪望著姐姐,問得有些小心翼翼。
「嗯?!」漣果然抬起頭,猶豫地想著。
「我覺得……」
「那好吧,我記得晨室書桌的抽屜里有舊時佣人的聯絡電話。你去找找,隨便找兩個就好。應急而已。」
「好的。」漪答應著,似乎有些如釋重負的竊喜。
漣沒有注意到妹妹異常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