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香樓是棹都生意最好的酒樓,听說這里的大廚曾經是御蔚。
身為平民百姓,對皇室總有那麼點好奇,能和皇上吃一樣的東西,就算貴了許多,大家也甘之如飴。
便是看準這點,衛總管才鼓吹王爺從宮里挖幾個御廚回來。誰不曉得當今皇上和王爺是親兄弟,什麼東西都能分享,不過是幾個小小御廚算什麼。
文二爺底下有兩個人,姜總管和衛總管。
姜總管原本是造房工匠,受賀關重用之後,負責規劃新都城。衛總管是個道地道地的商人,負責王府幾百間鋪子的經營和土地屋宅鋪面租賃。
衛總管把帳本遞上,對主子爺道︰「去年的帳目已經出來,位于五都、六百二十三間鋪子當中,有三成新鋪子收入打平,一成半賠錢,換過掌櫃之後,若生意還不見起色,屬下打算改做新營生。去年鋪子的總利潤,加上出租鋪面共得銀一百三十四萬六千一百五十七兩。」
賀關點點頭,連帳簿都沒看。
衛總管退下去,姜總管上前。「靖都最慢明年三月可以完工,去年底已經開始預售鋪面和屋宅、土地,賣出兩成,獲銀兩百六十八萬兩。這筆錢足夠讓屬下再覓土地,另建新都。」
「增加人手的話,能趕在年底前蓋好嗎?」
姜總管不解,主子爺怎麼會突然提出這個要求?他們行事一直是照著計劃,一步步踏穩踏實走的,不過他還是回道︰「可以,但屬下得派人走一趟濟州招工。」
這些年,蜀州的工匠幾乎都被招攬到自己手下,想趕H就得從外地找人。
賀關道︰「就這麼辦,爭取年底之前建好,明年你得進京。」
一年時間,依皇兄的手段,定能把馬家人給拉下來,京城的擴建更新就能順利進行。
「進京?主子爺的意思是,要把咱們的新都蓋到京城去?」姜總管喜出望外,這是要到皇上跟前露臉了。
文二爺搖頭輕嘆,工匠就是工匠,在世為人吶,還是得多讀點書才行,主子爺是蜀王,把自己的新都蓋到京城,是想要篡皇上的位嗎?
「不是咱們的新都,是皇上的新都。」文二爺更正他的話,轉而對賀關問道︰「爺,皇上想都更還是擴大都城?」
「都要。」賀關回答。
文二爺續道︰「這樣的話,和咱們蓋新都城不一樣,所有的水利設施、市容建設都必須在不擾民的情況下進行,再加上舊屋宅的整建……如此一來,工程必定會延宕兩、三年,爺,目前蜀仲規劃的是十二座新都,姜總管不在,剩下的城都還建不建?」
「蓋。」賀關回得斬釘截鐵。
十二新都城的計劃,早在棹都起草建設時,就已經召告百姓,身為蜀王不能言而無信,
听說已經有不少各地百姓眼楮盯著,想要移居蜀州。
「可是姜總管要進京。」
賀關想也不想,看著衛總管道︰「你接著。」
衛總管一張臉立即像苦瓜,管那麼多家鋪子,他又不是三頭六臂,再攤上老姜的事兒……他求救地望向文二爺。
還沒見過衛總管這副模樣,文二爺笑道︰「主子爺,我手下有四、五個年輕人,頗有幾分才干,本就打算重用的,不如讓他們先跟著姜總管歷練歷練,加上姜總管那里也有幾個用得上的小伙子,待明年,兩批人分別在蜀州和京城行事,再勞煩姜總管辛苦些兩邊照看,兩不耽誤,如何?」
「可行。」賀關道。
見主子爺同意,衛總管終于放下心,可也暗忖著,手邊的人才得盡快備起,否則早晚累死自己。
姜總管又問︰「爺,靖都要不要也留百來個鋪面做營生?」
賀關沒應聲,瞥一眼衛總管那張包子臉,人家臉上明明白白寫著,再給他添差事,他就要跳樓去了。
衛總管苦笑,自己和文二爺眉來眼去,全讓王爺看在眼里,他紅了一張老臉,解釋道︰「稟主子爺,我手下也有幾個得用的,再歷練一段時間,待他們足堪大任,屬下就能騰出手多接點差事。」
「確定?」
「確定、再確定不過。」他硬著頭皮,這事兒怎麼樣也得頂起來。
賀關這才對姜總管說︰「留下百間鋪面、五十間宅屋,暫不營生、先租賃。」
這麼做,是為著讓外來客有地方落腳營生,城都需要不斷有新血注入,越多種不同的商行,越能促進地方繁榮。
「是。」領下主子爺命令,兩個總管起身離開。
都城之事處理完畢,文二爺接道︰「這些日子,季方發現棹都多了不少新面孔。」
「都是些什麼人?」
文二爺看一眼季方,上前把名單交出去。「都是些江湖人士。」
江湖人士?听到這四個字,賀關的精神來了。
先帝對賀盛的母親明妃寵愛非常,對賀盛也格外偏心,當時不管後宮或朝臣百官都認定,最後必是賀盛入主東宮,于是其他皇子在面對賀盛時往往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
許是被寵溺過度,養出賀盛一副縱情驕恣、急躁暴戾、好大喜功、目空一切的性情,兄弟姊妹看見他,若不是上前逢迎奉承,就只能繞道兒走。
唯賀關不吃他那套,雖然相差六歲,可兩人一見面就斗得厲害,然而令兩人真正結下解不開的仇恨,是因為賀鎮。
年輕的賀鎮一門心思想在父皇面前表現,好教弟弟、母妃能過上稱心日子,他天資聰穎、勤奮向學,在少傅面前展露光芒,這讓賀盛心生不滿,竟花錢買凶,欲斬殺兄弟。
幸而那次有陸羽端與高樂水相救,一場手術,將賀鎮從閻王爺手中搶救回來。
賀關在手術房外哭得不能自已,他自怨自責,當年認為若非他和賀盛結仇,賀盛怎會對哥哥動手?
高樂水從手術房走出來,與他並肩坐在台階上,伴著他的曝泣聲,高樂水說道眼淚無法保護你想保護的人,力量才可以,你必須讓自己變強。
一句話,賀關和陸家的淵源由此開始。
接下來兩年,他幾乎把時間耗在陸家,所幸他是不受寵的皇子,反倒少受管束,而高樂水是個了不起的師父,兩人雖無師徒之名,但她教給賀關的,是令他受用一世的本領。
之後他出遠門求藝,再回京,他自請遠赴邊關打仗,以解朝廷燃眉之急,父皇允了,卻匆匆給他訂親迎親,試圖讓他留下子嗣,可見得當時戰況多麼危急,連父皇都不認為他能夠全身而退。
沒想到他一戰成名,成為百姓心目中的戰神,只是也讓賀盛因此擔心他立下大功,是以對他的妻子下毒,派人刺殺陸羽端,為了那把龍椅,他完全不顧朝堂國家利益。
亡妻之恨,讓戰勝返京的賀關決定放手一搏。
賀關、賀鎮兄弟合謀,令賀盛疑心父皇寵愛不再,謠言父皇有意讓賀關入主東宮,驕傲暴戾的賀盛豈能忍受?
終于,賀盛決定逼宮。
逼宮過程中,賀盛誤殺明妃,皇上對他失望透頂,然明妃死前求皇上留賀盛性命,最終皇上立賀鎮為太子,將賀盛圈禁。
痛失愛妻,不到半年,先帝駕崩,賀盛逃了出去,照理說有近百人看守著賀盛,他原該插翅難飛,怎麼會……
侍衛說︰不是普通人,他們的身手像是江湖人士。
這句話一直存留在賀關腦袋里,數年過去,他沒停止過尋找賀盛,直到消息傳來,賀盛曾在濟州現身。
為逼出賀盛,賀關令人編造「三皇子殺母弒父、慘絕人寰」的故事,他撒大把銀子,讓說書人傳播故事。
當年他會因為謠言殺母弒父,如今就會因為謠言現身滅蜀王。果然……在地底下藏了那麼多年,也該出來見見太陽。
接過名單,賀關一個個看過,笑了,還以為賀盛有多大的本事呢,原來聚集的也不過是些二、三流角色,只要少林、峨嵋、武當等大門派沒加入,事情就不難解決。
「爺,別小看這些人,他們武功普通,可都是慣用下三爛技倆的。」季方提醒。小人不比君子,得提心防範。
賀關點點頭道︰「走吧!」
他要去點兵點將,既然他們能用下三爛技倆,他也不打算太君子。
季方、文二爺跟著主子爺走出廂房,賀關往樓下大堂望去,高朋滿座,品香樓的生意果然不是泛泛,御廚對不少人而言,確實有大魅力。
目光一掃,賀關的目光定在左下方的席面。
季方隨著主子爺的視線望去,看見陸溱觀、水水和一名男子在大堂用飯。
賀關猛地倒抽氣,問題不是用飯,問題是相談甚歡,問題是……面對自己時,陸溱觀從未有過如此歡快的表情。
「可以。」陸溱觀應了一聲。
對方把所有的事全攬在身上,她只負責配方和教人制藥,就能分得兩成利潤,夠劃算的了。
在濟世堂堂一個多月,足夠她看明白黃東家的為人。
黃宜彰實誠,對貧困病患經常施以援手,這種事做一個月叫作沽名釣譽,但黃家從第一間濟世堂開張到現在,幾十年過去,都是這般行事,她相信黃家的家教,也相信黃宜彰。
「陸姑娘夠爽快,回去後我立刻擬好契書,送到府上。」
黃宜彰看著她,越發欣賞她的聰明自信、落落大方,這樣的女子少見,她頗有幾分祖母當年的豪氣,對于她,他胸口那股子喜歡越來越難以壓抑,倘若與她有緣有分……想至此,他的耳朵悄悄地紅了。
「那倒不必,等我明天去濟世堂再簽字就行。」
「也可。」黃宜彰添一碗湯給水水,小泵娘嘴巴甜甜地說聲謝謝,眉開眼笑的模樣,讓人見著就喜歡。
他想,這孩子長大肯定是個標致的美人兒。
沉吟須臾,陸溱觀道︰「有件事想問問黃東家。」
「陸姑娘請說。」
「听說蜀州秋汛,每隔兩、三年就會出現一次嚴重災害?」
「不錯,但王爺建的新都城排水良好,棹都已經歷經三次水澇,都沒淹得太厲害。」
回想第一次水災,所有鋪子想盡辦法把商品往二樓搬,卻發現連下十幾天大雨,雨水連門檻都沒淹進去,百姓高興得四處傳揚。
听說後來新建的幾個都城,鋪子能夠這麼快賣光,這是很重要的因素。
「但偏僻地區的百姓就沒那麼好運氣,對吧?」
「沒錯,尤其是水澇過後,經常會發生疫情,濟世堂是在蜀州起的家,從祖父在的時候,每隔幾年就得投入不少人力物力治疫。」
「效果好嗎?」
「還得再盡力,總會有不少百姓死于疫病,最嚴重的一次發生在八年前,蜀州死了將近兩萬名百姓。」
兩萬听起來似乎不多,但蜀州人口本就稀少,損失兩萬是大事,他不少家人也死于那場疫疾,那段時日……直到現在他不願也不敢回想。
幸好賀關封蜀王,建新都、推新政,為蜀州重新帶來繁榮光景。
陸溱觀沉吟道︰「其實瘤疫是可以事先預防的,我想把這個觀念推廣出去,可是我的力量太小。」
愈疫可以事先預防?黃宜彰在微愣之後迅速回道︰「那就讓濟世堂來做。」
「太好了,我打算開班授課,把做法教給百姓。」
她想過,既然每個鄉里都有私塾,就借用私塾向村民宣導防疫方法,越多人懂得防疫,便越少人得到疫病,傳染的速度減緩,大夫便有足夠時間治病,必能將死亡降到最低。
「離秋汛不過六、七個月光景,就算姑娘不制藥、不看診,把所有時間都拿來授課,怕也無法教會每個人。」
「所以……」
「不如姑娘把防疫法子先寫出來,我讓人印成單子或書冊,由姑娘先教出一批學生,再讓他們下鄉指導。」
「很好,就這麼辦,黃東家想得比我更周全。」
陸溱觀笑了笑,夾了一筷子魚肉放進水水碗里。
水水皺眉,她不愛魚腥味兒,她抬眼,巴巴地望著娘親,見娘親篤定的搖頭,她噘噘嘴,還是乖乖吃掉。
黃宜彰見狀,模模水水的頭發說︰「水水真是個好孩子,我家里面的那幾個,一個比一個嬌,說不吃,怎麼哄都勸不動。」
「東家也有女兒?」
「兩個,一個七歲、一個九歲,嬌氣得不得了。對她們大點聲兒說話就淚眼汪汪的,好像天底下所有人都欺負她們似的。」
「女孩子自然嬌氣些。」
「兒子也一樣,讓他們念書像要命似的,怎麼打罵都沒用。」
「多大?」
「一個十三、一個五歲,長子還好,但小兒子……唉……」
「五歲的男孩子正是調皮的時候,難免。」
兩人就這麼聊起孩子的話題,講到高興處,笑得眉彎眼眯,同嘆一句,「養孩子不容易。」
「那人是誰?」賀關的表情彷佛凝著一層冰。
賀關沒有指明哪一個,但身為最了解主子的季方,听見主子爺隱含怒氣的口吻,自然明白問的是誰。
「黃宜彰、濟世堂的東家,這段時間姑娘在濟世堂坐堂,姑娘醫術高明,已經建立起幾分名氣。」
「很熟?」
兩人熟不熟,這不是明擺著的嗎?不熟會把水水帶出來一起吃飯?不熟會兩人面對面吃飯,相談甚歡?
姑娘在京城府邸的那個月,和主子爺……好像也沒到這等程度。
季方斟酌再三,小心回答,「離京時,姑娘曾經在柳葉村巧遇黃公子,救了黃公子的祖母。到蜀州之後,姑娘以鈴醫起家,可諸事不順,直到再度巧遇黃公子,進濟世堂行醫之後,才漸漸順利。」
想到陸姑娘賣藥,每天都是幾十兩、上百兩的收入,羨煞人吶,那可不是普通本事。
「巧遇?一次兩次?」賀關的嗓音出現濃濃的質疑。
季方的額頭頓時滑落幾道黑線,有這麼陰謀論嗎?如果是安排好的,一個氣胸臨時發作的病人,那也太難為黃宜彰了。
只不過主子爺的臉色很難看,再加上黃宜彰又听不到他的公道話,更不可能給他什麼好處,于是他很識時務地閉嘴當烏龜。
「怎樣的人?」賀關問。
季方把對方的身家在腦袋里轉過兩遍後,謹慎回道︰「黃宜彰,年三十,蜀州人,祖上開醫館起家,幾年前蜀州瘟疫橫行,不少百姓染疫身亡,黃宜彰的父親、祖父、妻子也死于那場疫疾。他恪守祖訓、一肩挑起家業,短短幾年,將濟世堂往外拓展,如今濟世堂已遍布全國,光在蜀州就有八家。
「妻子死後,他未再續弦,但身邊有兩個姨娘、兩個通房丫頭相伴,還有一個嫡子、三個庶子女。他孝順長輩,將祖母照顧得很是周到,許是因為如此,對陸姑娘的救命之恩心存感激,時有照顧……」
賀關听得認真,看得更認真。
陸溱觀溫柔的笑靨在他眼底不斷擴大,可他的心卻越來越悶。
在京城時,她對他恭謹有禮,哪有這般自在輕松,她連他的名字都不想過問,一心打著銀貨兩訖的算盤,他就這麼不如黃宜彰?可黃宜彰有姨娘通房啊,她還想再經歷一次與人共事一夫的痛苦嗎?
越想越氣,在幾次深吸氣、緩吐氣之後,明知道現在不宜見陸溱觀,他還是邁開長腿往三人桌邊走去。
季方被賀關的動作嚇得一愣。
爺不是因為不想在姑娘面前現身,才不肯讓小世子……想到正在和兩只雞奮戰的小世子,季方為他一掬傷心淚。
文二爺看看主子再望向季方,若有所思地問︰「你就是為了那位姑娘,死命折騰魏旻?」
「我哪有,我只是說出……實情……」
實情是主子爺讓人去保護陸家母女,沒說非要魏旻不可,他只是假公濟……
不對不對,是主子爺、小世子看重人家母女,他當然要挑選愛里功夫最好的過去,他有什麼錯?非但沒錯,還做得對極了!沒錯,這就是實情。
看著季方掙扎的表情,文二爺意會。
這家伙很懂得忖度主子爺的心思嘛,這麼會捧王爺馬屁,知道要從哪方向捧、用幾分力氣最恰當,比起這點,魏旻那個愣頭青,實在需要學學。
文二爺拍拍季方的肩膀,笑道︰「做得好。」
「文二爺也覺得我做得好?」
「自然。」
「文二爺也覺得主子爺待陸姑娘不同?」
「何止是不同,根本就是大大的不同!依老夫的火眼金楮看著,這位陸姑娘很快會成為咱們王府的女主人。」
對于這一點,季方卻有不同的看法。「不可能,文二爺難道忘了,那馬家的馬茹鈺很快就會嫁進王府大門。」
「不是還有個正妃位置嗎?」
對自家主子,他還是有幾分自信的,身分不重要,是不是棄婦不重要,喜歡才是王道,他肯定會把人給娶進門。
「陸姑娘之所以和離,便是因為丈夫娶了個馬氏女做為平妻。」傻瓜才會重蹈覆轍,何況王爺再能耐,總不能強娶民女吧?
「程禎是什麼人,能與咱們王爺相提並論嗎?」
「我不清楚程禎是什麼人,但陸姑娘是什麼脾氣,我倒有幾分明白,我看,這事兒難……」季方認真思考,怎麼想都覺得不會成。
文二爺順順八字胡,笑眯兩只賊眼道︰「且看咱們爺的本事吧。」
理智告訴賀關,他不該出現的。他還沒想好怎麼解釋自己的身分,還沒找出恰當說詞,讓陸溱觀不至于做出多余聯想。
但黃宜彰的笑臉太猥褻,黃宜彰的舉止太做作虛偽,還有,陸溱觀過度燦爛的笑臉……礙了他的眼。
所以他忍不住,所以他不考慮後果,直接走到她跟前。
這不像賀關,不像走一步看三步,不像行事舉止都要確定再確定的蜀王會做的事,然後……事情的發展跟想象中一模一樣……
陸溱觀愣住、黃宜彰驚嚇,兩人有志一同地盯著他的臉,眼楮都忘了眨。
幸好,水水對他發出首波熱烈歡迎。
她的眼楮閃亮,如同兩顆閃爍寶石,把他硬硬的心肝盯成軟棉花。
水水朝賀關伸出手臂,熱烈呼喚,「叔叔!」
賀關想也不想把人抱起來,她女敕女敕胖胖的手臂圈住他的脖子,小小的頭顱在他頸窩間鑽著,鑽得他的表情柔軟。
「叔叔,水水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水水連聲喊道。
她說得陸溱觀生出微微醋意,也說得賀關滿肚子歡喜,至于黃宜彰……誰在乎他怎麼想。
「叔叔想不想水水?」水水捧住賀關的臉問。
賀關笑了,回道︰「想。」
養孩子就該養這麼可愛貼心的,如果可以的話,他願意用十個阿璃換一個水水。
直到這時候,黃宜彰才反應過來,他連忙躬身道︰「草民拜見蜀王。」
蜀王?這話往陸溱觀的醋意里加了料,讓她直接升級為驚懼。
他是賀關?蜀王?皇上的親弟弟?是……害死她爹娘的家伙?
驚濤駭浪在胸口拍打,無數情緒在攪和,一時間她只能愣愣地盯著賀關,說不出半句話來。
怎麼會……相隔多年後,又有了牽扯?
她是打死都不願再見這個人的啊,她阻止不了自己遷怒,就只能逼自己不看、不想,她與他本就是雲泥之別,本就是永遠踫不到一塊兒的兩個人,為什麼又撞到一塊兒?
他知道她的,對嗎?
所以讓她上馬車,所以讓她醫治阿璃,所以季方強力推薦蜀州,所以……半價購得屋宅?
從見到他之後的所有事全是他的手筆?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感激?不需要,她治好阿璃、他為她辦妥三件事情,兩人是等價交易。
彌補?更不必,爹娘的命,不是他做任何事可以彌補的。
她知道天家無親情,奪嫡爭位很血腥,但爹只是個大夫,沒道理卷進去,而娘在爹死後,身子早已支撐不住,卻為著搶救他的妻兒,耗盡心血。
當然,不是他的錯,要怪就該怪那些不擇手段的壞人,只是她的爹娘何辜?她又何辜?為什麼他們謀位奪利,卻要害了自己的一生?
所以她必須找個人來發泄、來怨恨,她不知道壞人是誰,只能把所有怒氣集中在蜀王身上。
不理智?是啊,愛恨這種東西本就不理智,何況她為什麼要逼自己理智?她就是要一路恨著他,就是要以此為力量,不停地往前跑。
她懷著這股怨恨,順理成章地過了這麼多年,誰需要他的彌補?
陸溱觀很生氣,氣他出現、氣他是蜀王,她怒瞪著他,眼底浮起一抹可疑紅絲。
沒想到賀關居然說︰「回家。」
回什麼家啊?回誰的家啊?干麼把話講得那麼曖昧,好像他們是親人,或是有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似的。
他的話,惹得陸溱觀更加怒火中燒,她直覺又任性地回道︰「不要。」
賀關看看陸溱觀,再看看黃宜彰,他看著陸溱觀的眼神是無害的,但看向黃宜彰時,讓黃宜彰不自禁打起寒顫,彷佛身子被銳利匕首劃過似的。
「不合適。」賀關冷冷地又道。
不合適什麼?合伙制藥?他派人暗中盯著她?
可惡,關他哪門子事,誰需要他多嘴!
「合適得很。」陸溱觀回得斬釘截鐵。
莫名地,她的話再度惹惱了賀關,讓他的胸口悶上加悶,他再說一次,「回家。」接著他抱著水水,直接走出品香樓大門。
看著賀關的背影,陸溱觀傻了,他是不是忘了,他懷里抱著的那個,可是她的女兒!賀關腳步飛快,因為她那句「合適得很」,他心里窩著一把熊熊燃燒的火。
他听不見陸溱觀在身後大喊,看不見路上行人對自己側目,他就是走著,似乎想藉由雙腳的快速移動,平撫胸口那把火。
陸溱觀傻了,他這是在做什麼,是要綁架水水逼她妥協嗎?
憑什麼啊?他憑什麼決定她要做什麼,憑什麼改變她的人生?她的人生已經因為他改變一回還不夠?
「陸姑娘,水水她……」
黃宜彰的聲音將陸溱觀從茫然中喚醒,她連忙道︰「明天我再到鋪子里簽契書,今兒個多謝黃東家。」丟下話,她追上賀關的腳步。
正在和文二爺說話的季方見狀,也飛快下樓,追在陸溱觀身後跑出品香樓。
文二爺看著幾人離去的方向,嘴角微勾,事情發展真是越來越有趣了。
「叔叔,我們要去哪里?」
離開品香樓後,發現陸溱觀還沒出來,賀關在距離十尺處等著。
「回家。」
「回我家嗎?」
「嗯。」
「叔叔,你肯定得到我家看看,我家可漂亮了,前院有一棵樹干很粗很壯的老桃樹,茵姨說,要讓魏旻給我做一架秋千呢。我家後院養了一窩雞和兩只兔子,娘又讓人蓋三間豬圈,我們家養豬可不是為著貪吃哦,娘說要練習剖月復產……」
她嘮嘮叨叨地說著話,即使賀關半句都沒接,她一樣講得精彩熱烈,于是被陸溱觀的疏離冷凍的心,又因水水的熱情消融,使得他心頭的憋悶稍微舒緩了幾分。
陸溱觀從品香樓跑出來,看見她的身影,賀關轉身就走。
水水朝娘揮揮手,拉出一個甜笑,繼續同賀關說話,「哥哥身子好些了嗎?」
這才是月余不見應有的親切熱絡,賀關硬硬的嘴角微彎。「好多了。」
「他有沒有每天運動?」
「有。」
「有沒有吃多一點、胖一點?」
「有。」
「太好了,我就知道叔叔最會照顧人。」
老實說他還真沒照顧兒子什麼,最會的就是嘲諷兒子、激怒兒子,但水水真心實意的夸獎,讓他覺得好窩心。
接下來水水告訴賀關她這陣子做了什麼事,家里、學堂的生活……鉅細靡遺。
「娘叫我別和李成功較勁兒,可他就是愛找我比賽啊,我也很煩,只好一直跟他較勁。叔,你有沒有法子呀?」
「有。」
明天讓人去找李成功「談談」,談不攏的話,他會直接讓他變成李失敗。
「那可太好了。他老說他家銀子多,可銀子多了不起嗎?」
「沒有。」
「我也這麼覺得,我有個了不起的娘,了不起的叔叔,了不起的哥哥,了不起的茵姨,了不起的魏旻,我有一大堆、一大堆的了不起。」
「是。」
水水一串兒、一串兒地說,賀關一個字、兩個字的回答,兩人倒也「相談甚歡」,誰也沒有回頭看一眼被氣到快冒火的陸溱觀。
他憑什熟門熟路地往她家方向走?難道她是半價買下的,他就擁有半座宅子的所有權?想都甭想,那是她的房子、她的家!
她越走越快,走得氣喘吁吁、狂飆汗,可惜腳比人家短,賀關走一步,她得跨兩步,就算小跑步,也只能勉強跟在他身後。
就這樣,陸溱觀跟著賀關,季方跟著陸溱觀,一串人飛快往前走。
季方沒有火眼金楮,卻也可以輕易看見陸溱觀頭頂冒出熊熊烈火,他很不想這樣說,但他真的覺得主子爺……慘了。
就在賀關走到陸家大門前時,陸溱觀再也忍不住,揚聲大喊,「賀關,你給我站住!」她打死都不讓賀家人踩進大門一步。
賀關停下腳步、轉頭,對著滿面怒火的陸溱觀。
她提起氣加快速度沖到他面前,揚起頭,怒道︰「你是什麼意思?」
賀關皺眉,疑惑地看著她,他並沒有什麼意思啊……過了好半晌,他才想起自己在品香樓對她說的話,原來她指的是那個啊。
他認真地又說了一次,「你和黃宜彰不合適。」
又講這個?她愛跟誰合作,他有什麼資格干涉?
「適不適合你說了算,你以為你是誰啊,我是你的屬下還是奴才嗎?」她抬高脖子,用力一哼。
「黃宜彰有姨娘通房,庶子庶女,黃家後院比程家更麻煩。」賀關用盡耐心,說起來他以往從不對任何女人做任何解釋。
自從他出現、自從知曉他的身分,陸溱觀的腦袋已經不敷使用,這會兒他又丟出這麼一句令人費解的話來。
她思索半晌,花了大把功夫,好不容易才理解他的意思,所以他以為她和黃宜彰……真是見鬼了!
陸溱觀氣到胸口痛、胃漲氣、腸下墜,氣到後背有燒焦的感覺,她想也不想,一根手指狠狠戳向他。
賀關不避不讓,只擔心水水受波及,很有愛地把水水挪開幾分,讓她的手指順利抵達自己硬邦邦的胸膛。
「黃家後院關我什麼事,誰規定女人只能待在後院,我就要在前廳、在鋪面、在廠房里,不行嗎?」
賀關看著她的怒火,听著她的怒言,然後……冷硬的表情柔軟了下來。
不是他想的那樣啊?那就好、非常好,郁氣從他胸口消散。
「可以。」賀關回答。
他可以給她蓋前廳、買鋪面、修廠房,她開心想待在哪里,他統統給她弄出來。
「所以呢……你是什麼意思?」
賀關再度一頭霧水,話題怎麼又繞回來了,不是已經講清楚了嗎?
季方的太陽穴微微抽痛,主子爺怎麼會在這種時候變得這麼——蠢?
閃過陸溱觀的臭臉,季方上前兩步,在主子爺跟前解釋,「爺,姑娘的意思應該是,爺好端端的,為什麼把水水抱走?」
人家方才正和樂融融地吃飯,爺這動作……確實突兀了些。
賀關的濃眉微蹙,居然是問這個?很難理解嗎?
「回家路遙,水水沉。」賀關再度對女人解釋。
意思是路太遠、水水太重,他好心好意幫她把水水「扛」回家?還真是謝謝了!陸溱觀的白眼快要翻到後腦杓了。
用力嘆氣、用力咬牙,她朝水水伸出手,但賀關不放。
她瞪他,加強語氣,「把女兒還我。」
賀關見她氣成這樣,乖乖讓步,把水水交還給她。
抱過手,陸溱觀把女兒放在地上,低聲說︰「水水先進去找茵姨和魏旻玩,娘跟叔叔說幾句話就回家。」
水水點點頭,接著有些猶豫地問︰「娘在生氣嗎?」
「沒有。」她笑著,但牙仍舊咬得死緊。
「娘別生叔叔的氣,哥哥囑咐過,水水重、娘抱不動,別老往娘的身上挨。」
阿璃的話,水水修飾過了,原話是——你胖得跟豬似的,別老讓觀姨抱,觀姨膀子細、會骨折的。
「誰說的,水水一點都不重。」
「嗯,水水不重,可娘別罵叔叔,水水喜歡讓叔叔抱,喜歡跟叔叔聊天。」
水水不放心的模樣,助燃了陸溱觀心中的怒火,該死了,他給水水吞了幾斤迷藥?深吸氣、強行按捺住怒氣,陸溱觀說︰「好,娘不罵叔叔,水水先進屋。」
水水乖乖轉身,卻是一步三回頭,滿眼擔心地望著賀關。
賀關給她一個安心的笑容,心里欣慰的想著,真好,難怪說女兒是父母的小棉襖,那兒子咧?甭懷疑,兒子就是討債鬼。
大門關上,陸溱觀迅速轉身,瞪著賀關問︰「鼓吹我到蜀州定居,是你的意思?」她問的是賀關,但季方把頭搖得像波浪鼓。
「不是。」他不說謊話,尤其是對她。
主子爺的回答讓季方猛點頭,證明主子所言無誤。
「宅子是你以半價讓給我的?」
「對。」
「為什麼?」
「……」
「在你為我做完三件事之後,恩就報完了。」
「我報的是陸叔叔、陸嬸嬸的恩。」
陸叔叔、陸嬸嬸?爹娘跟他很熟嗎,攀哪門子親戚啊?「不必,這宅子我不會還你。」「沒要你還。」
「再過幾個月,我會把缺的銀子奉上。」
她的話讓他垂下眉毛,分明一句話都沒說,一個多余的表情都沒有,可陸溱觀卻在他身上看見……可憐?
可憐個什麼勁兒?他是蜀王耶,是最最尊貴的王爺,是被人民封為戰神的英雄人物,他可憐?那天底下男人還要不要活了。
「既然你提到我爹娘,很好,讓我們把話說清楚,第一,我非常討厭你,若不是為了救你的妻兒,我爹娘不會死,我的際遇不會是如今這個樣子,懂嗎?」
「懂。」
「第二,我明白不是你的錯,大夫治病是天經地義的事,扯上奪嫡之爭與你無關,我也知道遷怒是不道德的,但我無法做到不遷怒,所以不願意見到你,不願意讓自己變成不道德的人,能理解嗎?」
「能。」
「非常好,我已經把話說得夠清楚,雖然都住在蜀州,但我希望能夠盡量避免見面,即使不小心遇見,也裝作不認識,行嗎?」
這句話,賀關沒應答。
她沒耐心等他反應,直指著自己家門說︰「這是陸家大門,我熱切盼望,任何和賀家有關的人,都不要進去,辦得到嗎?」
賀關又無法回答了。
他辦不到,因為里面已經有兩個「與賀家有關」的人。
她與一臉嚴肅刻板的他對視,通常他這號表情會令人害怕,但她不怕他,她死命盯著、認真瞪著,只要他敢做出一點點反對的表現,她就會讓他好看。
可是,他遲遲沒做出會讓她滿意或生氣的表情,就只是直愣愣地看著她,還有幾分呆。
在外人眼里,他這眼神叫作深情款款,叫作落花有意,可在陸溱觀眼里,卻叫作打死不認錯,惹得她更加火大。
「沒听清楚?要我再說一遍?」陸溱觀寒聲問。
「听清楚了。」賀關回答,乖得像個被夫子教訓的孩子。
「很好,走吧,永遠別再出現在我面前。」撂下狠話,她轉身走進「陸家大門」,心里還想著,有種就給她進來,她一定會讓他後悔。
幸好,賀關沒有後悔的機會,在她關上門的那一瞬間,他也走了。
他的心情很沉重、很不好,他早就曉得她痛恨自己,早就知道自己不殺伯仁、伯仁因他而亡,他必須承擔過錯。
他早就知道、一直都知道……只不過怎麼就非要撞上南牆?只不過即便撞牆,他也……不想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