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元一年,時值初冬,空氣中已經淬了幾分冷冽,衛太妃半躺在暖榻上,透過朱窗看著外邊已經枯萎的芭蕉,朝一旁的人抬了抬手,言語間盡是慵懶疲憊。
「阿婉做什麼去了?」
「回娘娘,阿婉姊姊去御膳房了,那日太醫說您身子過虛,需要補補。」小爆女沒再繼續說,自打新帝登基後,宮里的其他奴才只當她們這衡陽宮不存在,御膳房那邊每日送來的食物都清清淡淡的。
她說得委婉,衛太妃也大致猜到怎麼回事,臉上卻仍舊不動聲色,讓她們關了窗,「都退下吧,阿婉回來了便讓她進來,本宮有事吩咐她。」
衛太妃再次躺下,眉心始終緊皺著,思忖著事,正闔上眼眸時,榻前不遠處的簾子被人掀開,只見一個身材縴細,五官清麗,身著綠裳的姑娘走了進來,手中提著一個烏色的食盒。
「太妃娘娘,奴婢方才去御膳房,給您帶了新鮮的參湯,您趕緊趁熱喝了,最近天益發冷了,您補身子要緊。」她說著微微彎下腰,將食盒放下拿出青瓷小碗和湯匙,怕倒漏了似的,動作細膩,不疾不徐。
「本宮瞧它還熱著,妳先放下,過來,本宮有事吩咐妳。」
阿婉聞言,手上頓了頓,接著將東西又放回食盒中,轉身過去,微低下腦袋,「奴婢听著。」
「一會替本宮跑一趟許府。」
阿婉指尖顫了顫,眸低似是盤著一道朦朧的陰影,她抿了抿唇,低聲應下。
衛太妃從軟枕下取了兩塊瓖金令牌,「這是先帝賜的牌子,妳拿著便可隨意進出皇宮。這一面是本宮的牌子,妳去了,給府上管家,他自會帶妳去見許大人。」
阿婉接了過去,揣在手心里,只覺得它們似發燙的烙鐵,有些灼人。
出了宮門,沒了宮牆作為屏障,肆虐的北風四面八方的涌過來,阿婉穿上連帽斗篷,蒼白的小臉被帽檐邊上一圈白色的絨毛遮掩著,只露出一雙眼眸,隱顯幾分澄亮,猶如一對上等瑪瑙。
方才宮門的守衛提醒她得在宮禁之前趕回來,她加快了速度,腳下的步伐卻仍舊穩當。忽地又是一陣風吹來,她瞇了瞇眼,看到不遠處一輛描金朱漆的馬車朝宮門的方向緩緩駛了過來,馬車四角掛著紅色的穗子,車門右上角印著一枚燙金大字—— 許。
阿婉抬手握在斗篷領子處,看著越來越近的馬車,她的呼吸忽然有些急,趕緊深吸了一口氣,待平穩了一些,再將帽子往後放下,抬步迎了上去,只是還沒等她開口,便听到對面傳來一道戲謔的聲音。
「喲,這不是衡陽宮的阿婉姑娘嗎?瞧妳匆忙的模樣,是出宮替太妃娘娘辦事嗎?」
她抬眼看過去,說話的是跟在馬車旁邊的藍衣男子,剛和她說完,便湊近車窗對里邊的人說著什麼。
待他再次看過來,她抿唇道︰「肖侍衛,您猜得真是準。」
「既然如此,便不耽誤阿婉姑娘了,有事趕緊去辦。」說完示意車夫繼續駕馬。
里邊坐著何人,阿婉自然是曉得的,她蹙了蹙細眉,語氣有些著急,「肖侍衛,能否借一步說話?」
肖參有些猶豫,又朝窗里看了看,方才與他家許大人說話,沒有回應,想是睡著了。這麼一想,便朝阿婉點了點頭,兩人正要往一旁走去,卻突然听得里邊的人冷不丁開了金口。
「太妃娘娘可是令妳出宮來許府尋我?」聲音低沉,語調頗有些慵懶,似乎真的是剛剛醒來。
阿婉沒想到里邊那人猜得這麼準,不,或許不應該叫猜,而是早就預料到了。
她隔著那面鏤空雕花木門,微微彎了彎身子,「奴婢見過許大人。」
話音才落,接著又听得里邊那人一聲輕哼,「本官知道妳要說什麼。」
阿婉有些吃驚,她定了定神,「許大人,什麼也瞞不過您。」
「衛太妃如今的心思還用猜嗎?」他反問,哪怕是隔著一道木門,阿婉也能想象得到他這會嘴角定是習慣性的微微上揚著,一眼瞧過去會認為他在笑,仔細琢磨兩眼便會曉得那是他慣有的姿態,在阿婉眼里,這種姿態是不屑,是嘲諷。
「那您的意思是?」
馬車里許久都沒有響應,久到阿婉打算放棄了,她握緊了自己的手,正要離去時,里頭的人才又出聲。
「上來。」
阿婉有些吃驚,不解地看了看肖參,有些不確定自己听到的。
「阿婉姑娘,這外頭人多眼雜的,有些事不好說,趕緊進去吧。」
「多謝肖侍衛指點。」阿婉說完,便提了裙襬踏上馬車。
木門打開,一股冷風灌了進去,門闔上那瞬間,她似乎听到他輕輕嘶了一聲。
馬車里邊空間很大,腳下鋪著紅色的毯子,還放置了矮幾,上頭迭著幾份文書紙張,阿婉的視線往矮幾後面坐著的男人看過去,她進來時他並沒有抬眼看她,只垂著那雙平日里頗為懾人的眸子,手執朱筆,在一本奏折上勾畫著。
他是輔政大臣,入仕後隨先皇出征,備受青睞。如今陛下年幼,朝中大小事宜都握在他手里,新帝剛剛登基,底下事情多,每日上完朝便有成堆的折子需要處理。阿婉記得,有一次她代一個平日里處得較好的宮女去御書房伺候茶水,便看到那高高一堆折子,甚至擋住了她的視線看不見後頭的人,後來也沒來得及看,朝中眾臣一個個涌進來商討大事,她們這些宮人自是要退下的。
阿婉不敢出聲,端坐在一旁,眼楮卻不自覺的往那邊挪過去。
男人看折子時神情嚴肅,眉頭緊鎖,按在折子邊緣的手修長有力,五指修剪得干淨整齊,食指不時敲打著紙面。
阿婉像是著迷般盯著那只好看的手挪不開眼,目光變得溫軟柔和。
「磨墨。」
他還是沒看她,未曾抬頭,直接這般吩咐。
阿婉回過神,俯子捏著描金墨錠在硯台里盤旋回轉著,衛太妃極少寫字作畫,磨墨這事她做得少,這會做得也不怎麼熟稔,不小心使了點勁,墨錠直接滑靠在硯台壁上,在安靜的車廂里發出了不小的聲響。
她趕忙看向對面,果然,他已經放下了手上的事,靠在車壁上抿唇看著她。
阿婉覺得臉有些發熱,趕緊放輕了力道,想起自己今日出來辦的正事還沒做,于是邊磨邊道︰「大人,娘娘想知道現在安王殿下如何了?」
「安王殿下已過弱冠,自然是要去守著自己的封地。」
「太妃娘娘的意思是,希望安王能平安到達封地。」
話沒說開,不過明白人皆曉得其中緣由,依太後娘娘的心思哪里可能輕易放過衛太妃的兒子,這猶如放虎歸山,等著他養精蓄銳,哪天來個起兵造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本官是陛下的輔臣,自然是站在陛下這邊的。」
硯台里邊的墨多了,墨錠旋轉起來也益發順手,速度快起來,阿婉卻渾然不知,只想著怎麼回他這話,衛太妃不會沒有考慮到這層面,既然讓她來找他,定是有了把握的,「奴婢只是替娘娘傳句話,您的話,奴婢也會給娘娘帶回去。」
話音還未落下,阿婉便見她方才看入迷的那只手再次闖進她的視線里,接著往下挪,最後按在她的手背上,一片溫熱,隨後揚起的是他沉沉的嗓音,「滿了。」
阿婉手上猛地顫抖了一下,眼楮眨了眨,黑色的汁水濺了幾滴出去,好巧不巧地落在他緋色的衣袖上。
空氣瞬間凝結,那溫熱的手掌抽離她的手背,阿婉覺得自己今天辦事太不利索了,忙掏出手帕,「大人,奴婢粗莽了,您—— 」
他皺著眉,直接拿了她的帕子,欲往衣袖上擦拭卻突然停下動作。
阿婉瞧他有些猶豫的模樣,忙道︰「大人,讓奴婢來擦吧。」說著便伸出了手。
許硯行卻靠回車壁上,似乎不打算再計較那幾滴墨汁,阿婉有些尷尬地收回手,感覺他的目光在她頭頂處打量著,她有些無所適從,最後索性選擇低著腦袋不說話。
「回宮吧,讓衛太妃安心便可。」他收回視線,又轉回方才那個問題。
阿婉應聲,見他已經闔上了雙眸,一副閉目養神的姿態,她沒有出聲怕擾了他,于是矮著身子輕手輕腳地下了馬車。
馬車里立刻安靜下來,許硯行睜開眼往窗邊側目,瞥見她披著紅色斗篷的背影,在冰冷的北風中一步一步往宮門方向走去。
他將掌心放開,那一團粉色的帕子就躺在那,中間繡著紅梅,右下角繡著一個秀麗的「婉」字。
肖參見里邊一直沒有動靜,也不曉得這會是繼續進宮還是回府去,琢磨了一會,朝里邊問道︰「大人,咱們現在是進宮還是回府?」
「肖參,安王何時出發的?」
「回大人,昨日,估計再過五日便能到縉州。」
許硯行食指在帕子的右下角撫了撫,繼續吩咐道︰「派孫岳康帶人追上去,切記不要泄露行蹤,後頭跟著,等人到了縉州再回來。」
肖參略疑惑,想了想,「大人,您這,太後那邊—— 」
男人打斷他,沉聲道︰「多嘴,進宮。」
鄴都皇城迎來了第一場雪,紛紛揚揚的大雪在地上覆了厚厚一層,雙腳踩上去,發出一陣咯吱咯吱的聲響。
夜幕籠罩下的皇宮一片冰冷,太監宮女們掃著殿前階上深積的雪,手腳都麻木了。
真是冷極了,綠荷、綠蘭搓著手縮著身子從內殿中退出來,看著外邊正在掃雪的阿婉,兩人趕忙上去接了掃帚,「阿婉姊姊,奴婢幾個來吧,娘娘已經入睡,妳回去歇著,今晚我們守著。」
阿婉也未與她們繼續客氣推辭,這會確實也困乏了,走之前從櫃子里翻出一條新被褥,讓綠荷子時之後給衛太妃加上。
就著熱水洗漱完,趕緊躺上床,被褥里冰涼一片,她整個人用力蜷縮,過了許久才展開有些發麻的四肢,清冷的月光透過窗子映了進來,屋里籠罩一層暗暗的光。
阿婉從被窩里探出腦袋,接著又伸手探進枕頭下掏出一個東西,那是一枚瓖著金邊的白玉狐狸,一條編織精致的紅繩穿過狐狸腦袋上的小洞。
她將它捂在心口處,腦海浮現起一些事,唇角兩個小酒窩漸深。
翌日,阿婉天未亮便起身去替換守夜的兩人,衛太妃習慣了由她貼身伺候,洗漱穿衣梳發樣樣不能少。
「阿婉,妳說安王這會到縉州沒有?」
今日是大太陽,縱是如此也不見得暖和多少,外頭正在融雪。
她陪著衛太妃去院子里走動,院子很大,花草也多,只不過大都枯萎了,一片寥落。
「太妃娘娘,今天若沒到,那明後天差不多可以到,總會到的,您別擔心。」
「拖一天,本宮心里就緊張一天。」
阿婉扶著她在亭子里坐下,又讓綠荷拿了小毯過來鋪在她膝蓋上,「許大人不是說殿下會平安到縉州嗎?他應該不會騙您。」
「妳倒是信他。」衛太妃定定地看了她一眼。
「您那日直接讓奴婢去與許大人說,不也是篤定了他會允諾嗎?雖然奴婢不知道這其中緣由,但既然您已經有了把握,那奴婢自然會信他。」阿婉不慌不忙地說完,再看衛太妃已經移開了眼神,心里這才穩下來,又趕緊添了句別的話,「娘娘,安王殿下會沒事的,您現在好好養著身子,將來說不定還能和安王殿下見上一面。」
「就妳這小嘴會安慰人。」衛太妃終是笑了,她起身,「這太陽曬得人發困,本宮還是回屋里睡會。」
阿婉過去扶著她,「娘娘,奴婢一會去一趟御藥房,上次太醫給了藥方,可都沒見那邊的人送來。」
「他們這是看人臉色辦事,依本宮同太後娘娘的關系,他們自然知道要如何做,妳怕是去了也沒用。」
「上次去御膳房,奴婢不也給您帶回了新鮮的參湯?您放心,您是太妃,便是暗著不給,奴婢這明著去拿,他們也不敢說什麼。」
稍晚,阿婉帶了綠荷一道去,她其實是安慰衛太妃,畢竟這御藥房沒御膳房的好打發,真要爭論起來她還有點擔心自己應付不來,從前她說的話,宮人們還當回事,這會衛太妃失勢了,大伙都等著看她落魄的模樣呢。
果然,她倆才到御藥房門口,在門口值班的侍衛便將她倆攔下。
綠荷性子急,一急便直接將緣由說了,「我們是太妃娘娘宮里的,之前拿了藥方子,沒拿到藥,這會來取一下。」
那侍衛嘲諷地笑笑,「什麼太妃娘娘,我們只听過太後娘娘,走走走,別打擾院使們做事。」
綠荷一听他這略凶的語氣,便是再急也不敢開口了,她拉了拉阿婉,示意她要不回去得了。
阿婉皺著眉頭,大概也是沒料到太後娘娘會做得這般明顯,看來是已經在內務府各局各院招呼好了,她轉身過去自衣袖里掏出先前衛太妃給她的那枚令牌,往兩個侍衛眼前亮了亮,隨後那兩人便跪伏在地。
這是先帝賜的那塊,可隨意出入皇宮,也可隨意進出皇宮里任何地方,她方才來之前留了個心眼將它帶過來,沒想到還真用上了。
進了藥房便順利多了,院使們見了藥方,上邊有太醫的印章又加上那塊令牌,沒多久便將幾味藥配好,包裹得整齊又嚴實,兩人提著藥包準備回衡陽宮。
一路上踫到幾位宮中的貴人,先帝信佛,不喜做什麼殉葬之事,留了旨意,妃嬪中有皇嗣的留在宮里,無所出或皇子早夭的則前往護國寺剃度出家,侍奉香火。
留下的前朝妃嬪住的地方大都同衛太妃一般位在宮里的偏僻處,所生的公主們都已經嫁出了宮,在這深宮里,最後徒留她們寂寞地過完余生。
阿婉看著她們的背影,眉眼間多了一些旁的情緒。
深宮里的女人大都沒有十全十美的結局,哪怕是宮里最尊貴的太後,同時卻也是最可憐的女人;如衛太妃這般,表面上安穩閑適,可阿婉曉得,她心底下是藏著不安的;再如她這般,最後的結局可能是老死在這高厚朱牆內的某個角落。
綠荷見她突然失了神,拉了拉她的手,「阿婉姊姊,妳怎麼了?」
她收回思緒,看著因為拿到藥,臉上一直掛著笑的綠荷,心情平復了一些,有時候還是簡單點好,想得太多,愁緒也多。
兩人才進了御花園,便見對面的入口處跑進來一道小小的明黃身影,瞧清了來人,忙跪下,「奴婢參見陛下。」
小皇帝進來之後,後頭又跟著進來幾個太監,搬著兩個箭靶子,尋了一處空地放好。
「朕突然又覺得有些口渴,」小皇帝拖著沉重龍袍,才六歲,步子走得晃晃的,後頭的太監一路小心翼翼地跟著,手上捧著一把長弓。
「奴才給您倒去。」
「羅公公,你得拿著朕的弓呢。」小皇帝指了指地上跪著的阿婉和綠荷,道︰「就妳們去吧,等等,那個綠衣服的留下,待會給朕拾箭。」
綠荷給阿婉一個放心的眼神,退出去弄茶水。
這周圍站著一片太監宮女,阿婉不曉得陛下為何留她下來拾箭,不過她也是宮女,自然是要听皇帝的。「奴婢遵命。」
小皇帝沒再看她,戴著冕旒的腦袋不時往入口處看,白玉串珠晃得人眼花,「羅公公,許大人怎麼還未來?」
阿婉眼皮跳了跳,她站直了身子,雙手規矩地放著,低著眸子,眼底翻涌的情緒被適當地掩了去。
「陛下,快了,快了,等御書房里議完事,許大人便過來了。」
這時,入口守著的小太監喘著氣跑過來,「陛下,許大人來了。」
阿婉眼角跳了跳,趁大伙不注意退到周圍的人群里,仍舊保持低著頭的姿態。
沒多久便听見那邊傳來的腳步聲,沉穩得像寺廟里一下一下敲著的鐘聲,阿婉覺得自己的心跳也跟著快起來,她握緊手,跟著周圍的人向許硯行行禮。
他的模樣她看不到,入眼的只有彎子那一刻,他滾著一圈精致金絲的衣襬。
「陛下今日怎麼突然想起這個了?」許硯行掃了一眼周圍的太監宮女,隨後從羅公公手里拿下那把長弓,「臣前幾日教您怎麼開弓,陛下還記得嗎?」
小皇帝?*??氐闋磐罰?夤??筇?ゅ??睦錟玫枚??硌廡腥萌擻秩×艘話研」?矗?榷?髂美幢閎眯』實劾???純礎D羌?諦』實窞擲鏤盞猛嵬崤ゴイ模?氨噠咀諾墓?嗣竅亂饈鍛?員 擦伺玻?饈保?恢??涑鋈ュ?恢邪行摹 br />
許硯行倒是有耐心,又教了他幾下,手把手將弓射了出去,每枝都中了靶心,小皇帝心滿意足,小孩心性變得快,興頭過了便喊著想睡覺,許硯行擺擺手,讓人送他回宮休息。
送走了小皇帝,御花園里只剩下阿婉,許硯行手里握著長弓,朝她看了看,「去將那些箭撿回來。」
阿婉這才發現御花園里不知何時只剩下他們倆,只得硬著頭皮道︰「奴婢這就去。」說完快步走到箭靶那兒把插在上面的箭拔了下來,有幾枝進得深,她使了點力氣才弄下來,地上也是東一枝西一枝,她沿著它們的軌跡蹲在地上挪著步子,挪著挪著眼底突然出現一雙黑色靴子。
她抬頭,臉上表情有幾分怔愣,一只手還窩在懷里,抱著箭。
男人垂首看她這模樣,阿婉慌得視線挪開了。
「怎麼跑到御花園來辦事了?」許硯行背著雙手,黑色朝服勾勒著他修長的身姿,如同挺立的大樹突然生長在她眼前。
阿婉保持著蹲姿,後來覺得有些不妥,于是起身彎腰道︰「回許大人,奴婢和綠荷去御藥房取藥,回來時經過這里,恰好踫到陛下練習射箭,陛下說口渴,便命綠荷去奉茶水,讓奴婢留下來拾箭。」說到這里,她有些奇怪,怎麼陛下都走了,綠荷的茶水還未送來?
許硯行往箭靶前走去,漫不經心地挑了挑弓弦,阿婉猜測他這是又想射箭了,于是趕緊跟上去站在他身後,才站好,許硯行便朝她探出手,阿婉不慌不忙地將箭遞到他手中,指尖不知輕重地在他掌心劃了劃。
她有些心虛,卻見許硯行沒什麼反應,又放下心來。
「本官听說妳前陣子去御膳房給衛太妃弄了一些補湯?」他邊說邊搭箭放弓,長箭倏地一聲飛了出去,正中紅心,「妳是衡陽宮里有品級的大宮女,這些事還由得妳親自去做?」
阿婉緊接著給他重新遞上一枝箭,動作很利索,心里卻猶豫著她可不能直接說因為太後娘娘的原因,她們衡陽宮如何如何,一時想不到該怎麼回他,阿婉有些懊惱的垂著腦袋。
又是一枝箭射了出去,許硯行回頭看她,突然問她一個不相干的問題,「妳如今二十了?」
阿婉有些錯愕,微微抬頭,看著他有些深邃的雙眸,張了張嘴道︰「是的。」
許硯行嘴角微微上揚,又問了一句讓阿婉失措的話,「有沒有想過離開皇宮,出去過普通人的日子?」
她看著他揚起的唇角,心里突然有些落空。
她二十歲了,他開了口便是給了她選擇的權利,多少宮女盼著能在如花的年紀離開皇宮,若是她們,早該跪著謝恩了,便是方才,她還在想自己老死宮中的結局……可她從來不是那些人,就算結局已經注定,她也沒想過離開。
「回大人,奴婢從未想過。」她的聲調恭順卻又帶著一份執拗,「許大人,太妃娘娘還等著奴婢回去伺候,您若是沒有別的吩咐,奴婢便退下了。」
許硯行面無表情,眉宇冷然,撈過她手中最後一枝箭,從容拉起長弓,雙眸緊盯著遠處的紅靶心,「退下吧。」
阿婉僵著身子小步小步走著,听著身後的那一道聲響,她不用回頭看也能猜到這一次他還是能穩穩地正中靶心,八年來,她從未見過這個男人做什麼事失手過。
先前被許硯行揮手退下的小太監見阿婉出來了,這才彎著腰進來,不料才走近一步便瞧見他們百發百中的許大人這次竟失手了。
小太監覺得自己這想法不對,拍了拍自己的臉,抬頭又見許硯行正冷著臉看著自己,他哆嗦了一下,道︰「許、許大人,奴才覺得這園子里風太大了,您瞧,這箭都不由人控制了,奴才給您將它們拾掇拾掇,再讓外邊幾個送新的來。」
許硯行將長弓扔到他懷里,沒了興致。
小太監心里舒了一口氣,這意思是不繼續玩了?只是這氣還沒吐出來,又听那向來陰晴不定的人開了口,「讓尚總管來御書房一趟。」
被找到御書房的尚青雲在外邊徘徊,手中拂塵左右顛著,顛得底下的小太監看不過去了,大著膽子上前道︰「哎喲,尚總管,您老別轉悠了,許大人他、他又不吃人。」小太監縮了一下脖子,嘀咕道︰「您再不進去,估計真要吃人了。」
「去去去,一邊去,咱家這是在調息,方才走得太急,得緩緩、緩緩。」尚青雲在他頭頂上敲了敲,「沒長眼的。」
正說著,御書房的門豁地被打開,只見許硯行大步走出來,臉上似覆著一層冰霜,尚青雲往後退了幾步,垂下眼,規矩行了禮,這才道︰「許大人您怎麼出來了?奴才正準備進去呢。」
許硯行撫了撫衣袖,語調輕描淡寫,「尚總管事務繁忙,本官還怕擾了你。」
「哎喲,許大人,您這話可就折煞奴才了,這天大的事也抵不過您的事要緊呀,」尚青雲往前挪了一步,臉上笑得諂媚,「您有事盡避吩咐奴才,就是刀山火海也給您辦妥當了。」
「衡陽宮近況如何?」
尚青雲頗為吃驚,許硯行如今在朝廷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位高權重,管的事多倒也能理解,只是怎麼連內宮中事也插上一手?再不濟這里頭還有太後娘娘坐鎮著呢,問的還偏偏是衡陽宮里頭的……他皺了眉,又覺得自己想得有點多,他們做奴才的,尤其是做到他這般地位的更應該曉得誰的權力大、听誰的,哪怕他踰矩了,也得乖乖在一旁伺候著。
這麼在心里理順了,他整個人松了一口氣,恭敬道︰「許大人,衡陽宮里諸事尚可,只不過您懂的,供給方面多少要比其他宮里緊上幾分。」
許硯行沒應他,只是唇角始終緊緊抿著,指尖在衣袖處輕輕撫著。
外頭風真是大,尚青雲吸了一口氣,低頭道︰「大人,要不奴才去打點打點?」
許久都未曾有回應,尚青雲有些遲疑地抬頭,白淨的臉面更加白了,他轉身又給那小太監腦袋上敲了敲,「你個小崽子,許大人走了你怎麼不提醒咱家?」
小太監模著後腦杓,低聲埋怨,「奴才哪里敢開口說話。」
尚青雲沒再與他廢話,邊撫著拂塵邊思忖著事,良久才輕咳了幾聲將小太監喊到跟前,「天氣冷了,各宮里的吃穿用度趕緊備起來。」
小太監領了話,又問他,「尚總管,太妃娘娘那里—— 」
「蠢東西,衡陽宮里一點都不得少,不僅如此,還得多。」
衛太妃用了藥便生倦,午時不到就和衣睡下了,衡陽宮里幾個婢女得了閑,瑣事做完便坐在殿前吃著主子打賞的瓜子小聲談天。
「不久便是臘花節了,宮里到時候定是熱鬧。」
臘花節是大鄴朝的傳統節日,大鄴開朝皇帝喜歡在臘月里在宮中邀臣工們賞花,之後索性定了個日子取名臘花節,宮中更是有規定,凡一等宮人在這日可出宮探親,宮人們每年早早便盼著這日子了。
綠荷踫了踫阿婉,笑道︰「阿婉姊姊,妳如今是一等宮女,可以回家探親了。」
「阿婉姊姊,真是羨慕妳,」綠蘭嘆口氣,「不過我在外頭也沒爹沒娘的,沒什麼可惦念的。」
「那妳羨慕什麼勁兒。」綠荷笑她。
「可以趁機出去玩上一天嘛,這都許久沒出宮了。」
阿婉坐在杌子上听她們說話,俯身攪了攪中間的小炭盆,「江州太遠,一日可往來不成,更何況,」她手上動作頓了一下,「更何況,我在那邊也沒有什麼親人。」
「我倒忘了,阿婉姊姊還是娘娘從江州帶回的,」綠蘭大概察覺自己說了她的傷心事,趕忙道︰「不過好不容易休息一天,阿婉姊姊妳可別浪費了,宮外有許多好玩的,妳去了一趟估計都不肯回來了。」
阿婉只是笑笑,那日該有什麼安排她也未想好,還是先伺候好衛太妃再考慮此事。
她這會對于出宮這個字眼有些敏感,大概是今日在御花園被許硯行那麼一問,還沒回過神來。
剛一想到許硯行,忽然又听得旁邊兩個丫頭竟大膽地說起了他。
綠荷湊近了道︰「欸,妳們說這許大人莫不是好男色?」
「這近而立之年的男人,權傾朝野,上天更是賜了一副好皮相卻至今沒有妻妾,這不奇怪嗎?」綠蘭忽然低了聲音,「他身邊跟著的那個肖侍衛,簡直是形影不離了,嘖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他自然不是好那口的人,阿婉低下眉眼,眸底落了灰塵般,有些黯然。
她按了按眼角,隨後起身,「妳們聊,我進去看看。」
腳還未踏進門坎里,便听到後頭傳來一陣腳步聲,綠荷、綠蘭也忙起身,看著手里抬著東西的幾個小太監。
走在前頭那個,阿婉曉得,是宮中總管太監尚青雲底下做事的,姓李。
「李公公,這是怎麼回事?」
李公公朝後頭揮揮手,「阿婉姑娘,入冬了,按規矩各宮里的供給該補貼補貼了。」
阿婉倒是沒有想到會有她們衡陽宮的份,畢竟太後還在上頭壓著,又想著是不是太後派人來試探她們,左右想了想,開口道︰「勞煩李公公親自走一趟,娘娘身體不適,便不引見了,這東西,」她回頭,「綠荷、綠蘭,帶人把東西搬入殿內去。」
按著規矩,又掏了打賞的銀錢遞到他手中,一番言行令李公公眉開眼笑,連連點頭,再囑咐了一些其他事,最後心滿意足地離開。
添置的東西多而且用處大著,兩個大暖爐,一個小的,再有幾匹嶄新的布料,還有被褥、軟榻、燻香、爐子,樣樣齊全。
衛太妃躺在新榻上,睨著綠荷、綠蘭,「沒出息,這麼點東西就高興成這樣。」
說是這般說,眼角卻笑出細紋來,抬手揮退那兩人,將阿婉喊過來伺候。
「娘娘,您當時在歇息,奴婢瞧著這益發冷了,便是太後娘娘那邊的試探也不管了。」
「不是太後那邊的指示,」衛太妃靠上軟枕,繼續道︰「是許硯行著人辦的。」
阿婉正替她捏著肩,听她這麼說,手上動作慢了下來,好奇道︰「許大人幾次這般幫襯著您,奴婢還真猜不透其中緣由。」
衛太妃似憶起了一些往事,語氣里含著幾分感慨,「八年前,本宮隨先帝去江州時,許硯行犯了事,是本宮出面救了他。」
「這事,奴婢倒是不曉得。」
「是妳到本宮身邊之前的事,說起來也只是一樁小事,陛下若真懲戒起來,無非降職減俸而已,其實本宮先前也沒有多少把握,讓妳去找他也不過試試罷了,想不到這人竟還念著那點舊恩情。」
阿婉手上又利索起來,捏得衛太妃舒服得嘆氣,「妳這丫頭這手益發靈活了。」
「您舒服就好。」她眉眼彎彎,嘴角酒窩小露,「許大人這次送了這麼多東西來,不知太後娘娘那邊該怎麼交代。」
「不著急,皇帝還小,太後還得仰仗著許硯行呢,他要做什麼,舉朝的人都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過,」衛太妃遲疑了一下,又道︰「這衡陽宮得他照應,妳過兩日還是得替本宮去道個謝。」
先帝子嗣不豐,大皇子、三皇子早夭,如今只剩下二皇子安王和小皇帝,如今小皇帝尚且年幼,太後那邊自然不敢太得罪許硯行。
阿婉抿唇,點點頭,「奴婢記住了。」
衛太妃這才再次躺下,閉上眼,心中卻轉著別的心思。
阿婉替她蓋好被褥,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她站在殿外廊下,看著突然變得陰沉的天空,隨後幾滴雨水在空中現了形,越來越密麻,豆大的雨滴打在青石板上,滴答滴答的,聲音清脆。
風雨襲來,空氣益發冰冷生疼,阿婉將雙手習慣性地塞進袖套里,微微瞇了眼,一些東西像這四處亂蹦的雨珠子般躥進她的腦海里。
康慶四十一年,陛下攜寵妃衛貴妃巡視江州,有人說,那是江州最熱鬧的一年。六月雨濃,街頭巷尾滿是濕重的泥土味道,阿婉卻是這些泥土味里多出的那抹獨特的氣息。
她是個孤兒,常年流竄在巷子里,整個人又瘦又小,穿著破破的衣服,頭發臉上總是髒亂的。她每一刻都在為自己下一頓吃什麼發愁,過著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沒事時就偷偷扒在牆角邊上盯著賣包子、賣蜜餞果子的攤位大半天,盯到老板最後用既可憐又嫌棄的神情把沒賣完的包子遞給她。
直到有一天,幾個衣著整齊干淨的男人站在她常常去的那條小巷路口,臉上掛著笑,遠遠地朝她招手,「小泵娘,過來過來。」
阿婉揪著破舊的衣角一動也不動,那幾個男人臉上的神情立刻變了,變得凶神惡煞起來,大步向她走過去,她猛然意識到不對勁,隨後拔腿就跑。
她早上沒吃什麼東西,又是瘦腿、瘦胳膊的身子,沒跑幾步便讓人追上,那幾個人用力抓著她的胳膊,嘴里罵罵咧咧,「臭丫頭,跑呀,看妳怎麼跑。」
「放開我,你們放開我,放—— 」她後頸上一陣陣痛,隨後整個人感覺開始發麻,最終暈了過去。
「大哥,您說鄭府會收這丫頭嗎?」
領頭的男人將阿婉塞進準備好的麻袋里,「廢話,他們家那個廢物現在病入膏肓,江州哪家姑娘願意嫁過去?沖喜這事,那算命的不是說了嗎,身分越低下的越有效果,這銀子呀,咱們拿定了。」
鄭府是江州的大戶,不幸的是那唯一的少爺自小身子不好,後來更是疾病纏身,如今益發嚴重了,鄭老爺、鄭夫人四處打听,得來了沖喜這個法子,可江州的人家哪里肯將自家姑娘嫁進去,沖喜的說法落實了,這後半輩子過得多少不舒心,萬一那個病著的沒撐過去,不白白守著活寡了?而且據說這鄭家家底也不清白,沒準哪日就出事了,如此一來,還不如尋個普通人家過日子。
另一頭,鄭夫人從鄭少爺屋里出來,又是哭腫了眼楮。
「夫人、夫人。」管家從大門拐過來,臉上一陣欣喜,「好消息,有姑娘可以救少爺了!」
鄭夫人忙擦了擦淚,語氣頗急,「哪家的?」
「哎喲,夫人呀,這時候管她哪家的,這人找到了事情就趕緊辦起來,少爺的病拖不起了。」
鄭夫人點頭,「也對,吩咐下去,現在就開始布置,明天便完婚,另外,去請些會說吉祥話的婆子來,添點喜氣。」
可這邊話音還未落下,大門那里又有下人喘著氣跑過來,「夫人不好了,官府來人了。」
鄭府後院里的小柴房里,阿婉被麻繩捆著雙手雙腳丟在這里,她迷迷糊糊睜開眼,後頸一陣酸痛襲來,又發覺自己被捆得緊,她不知道這里是哪里,更不知道那些人為什麼要這麼對她。
她艱難的挪著身子,挪到門邊時,身上的力氣彷佛瞬間耗盡了,但還是撐著沖門外喊著,「開門,開開門。」
自然沒有人響應她,阿婉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在外邊流浪時也沒有這般哭過,肚子餓得很難受,手腳被綁得發痛,她想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她和那些人無冤無仇,為什麼他們要害她?她眼楮哭得發澀生疼,聲音有點尖細,到最後又變成無力的嘶啞,就在這時眼前的門忽然被人一腳踹開。
隨後有人道︰「大人,這里還有一個小泵娘。」
屋外猛然照進來的光線有些刺眼,阿婉嗚咽著瞇起眼楮,沒多久那道光線又沒有了,她從眼縫里往外看,只看到一個黑衣男子站在門坎處。
他長得很好看,穿的衣服雖然很普通,但整整齊齊、干干淨淨,對于阿婉而言,穿得干淨整齊是她覺得最奢侈的事之一了。
她張了張嘴想說句話,可方才哭得太用力,這會喉嚨隱隱發痛,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能嗚嗚嗚嗚叫著,跟無助的小野貓似的。
不想那人卻蹲了下來,他背著光,臉上投下一片陰影,英挺的五官有些模糊,阿婉睜著紅彤彤的眼楮,等緩得差不多了,竟啞著聲音傻傻地問他,「你……你是來救我的嗎?」
男人沒說話,只是低頭替她解繩子,他的手很好看,指骨修長有致又不會太縴瘦,不像她,瘦得只剩骨頭了。
解了繩子,男人起身便走,阿婉在後頭拉住他的衣袖,又覺得自己的雙手太髒,隨後小心翼翼地放下,「我……我不知道這是哪。」
男人朝身邊的人點點下巴,「跟著他們走。」
這是他說的第一句話,他的聲音不像他的神情那般沒有起伏,有些沉厚低啞,總之是好听的。
「哦。」阿婉這才發現門口地上捆著兩個穿著一模一樣衣服的男人,她抽了抽鼻子,聲音稚女敕,又道︰「我不知道去哪里。」
那語調,跟無家可歸的孩子似的。
男人皺眉,生平第一次問了句自覺多余的話,「妳爹娘呢?」
「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走了。」她說的時候聲音很輕很低,那小腦袋也低了下去。
身旁的兩人咳了幾聲,提醒道︰「大人,這孩子交給咱倆吧。」
男人轉身欲走,不想阿婉又跟了上來,他駐足側眸,小泵娘縮著肩膀往後退了一下。
「大人—— 」身邊人再次提醒。
男人抬手,回頭上下打量著阿婉,臉上布滿淚痕和灰塵,雙眸紅腫、頭發凌亂,身上衣著也是破舊不堪,整個人瞧著瘦弱至極,如同一根豆芽菜。
他撫了撫額角,隨後道︰「本官記得行宮那邊最近缺個打下手的,你們帶她去洗漱一下,換身衣服,然後帶過去。」
「是,小的們定會辦妥。」
阿婉听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什麼行宮、什麼打下手,可她不知道怎麼問,于是急急地抬頭,臉上盡是疑惑。
不知怎的,他忽然來了耐心,微微傾子,「本官給妳安排了個去處,不過是伺候人,妳願不願意?」
伺候人?就像那些員外家那些下人那樣嗎?阿婉兩只眸子眨了眨,怯怯道︰「會有吃的嗎?有干淨衣服穿嗎?有住的地方嗎?」
他直起身子,眼角似染了笑,「妳要的,都有。」說完便沒再停留,大步離去。
阿婉看著他消失在長廊盡頭的背影,笑得跟一只小花貓似的,清脆稚女敕的聲音響在長廊里,「我去,我願意去。」
年關漸近,各州各縣事務繁多,許硯行每日下朝鑽進御書房不是批閱奏折,就是召見各位大臣,入夜點燈時分才起身回府。
如此一來阿婉自然也沒什麼機會見他,于是衛太妃囑咐道謝的事只能一拖再拖,這麼拖著,轉眼間便到了臘花節。
按著往年傳統,臘花節宮宴該要大肆操辦,御花園里的時令花也開得正盛,那日天也暖和,君臣談笑賞花該是一場盛世美景。
不過因著先帝駕崩不過一個月,這臘花節大辦自然是不妥,于是太後下了懿旨,各宮女眷今年不再參加,朝中三品以上官員可攜家眷入宮。
「奴婢听說,嘉寧公主也會去。娘娘,您說這嘉寧公主不也是宮眷嗎?太後娘娘這番安排有失偏頗呀。」綠蘭年紀小,說話也沒個顧忌,好在衛太妃也沒生氣,反倒笑了。
「妳個丫頭,太後豈是妳能抱怨的。」衛太妃說是這般說,唇角卻忽然勾起一抹冷笑。
先帝育有四位皇子、五位公主,幾位公主早在先帝在位時便許了駙馬,至于嘉寧公主乃先帝的小女兒,為當今太後所出,如今年歲十八,兩年前下嫁到安國公府上,可惜那公子爺身上病多,嘉寧公主成日鬧騰著要和離,先帝覺得這事有失皇家體面便一直不同意,直到先帝去了,半個月後小鮑主又提了此事,太後娘娘舍不得,估計也怕那公子爺不長命便親自下了懿旨,如此,嘉寧公主終于和離成功搬回宮中住著,想必這次太後也是想此臘花節來替她選駙馬。
她豈不知太後的心思—— 醉翁之意不在酒。
「娘娘,殿下來消息了。」阿婉挑簾進來,將封闔的信遞了過去。
衛太妃留了她下來,讀了信,心情自然是大好,方才那點抑郁瞬間消失無蹤,她起身從櫃中取出一件厚披衣,然後抖開來,眼角都是喜色,「縉州那地方也入冬了,嘉瑜說那邊也正冷著,本宮這衣服做得倒是及時。」
「娘娘,殿下那邊現在也算安定下來了,您現在可放心了?」
衛太妃笑著點點頭,又意識到一點,對她道︰「阿婉,本宮記得妳今日可以出宮。」
阿婉回應是,「不過,奴婢得伺候您,宮外人多,奴婢嫌太擠。」
衛太妃卻搖頭,吩咐她伺候筆墨,她不敢近身瞧,退到一邊,衛太妃落筆封紙之後,才道︰「不,本宮要妳今日出去將這衣服和信差人送出去,不用急著回宮,還有那兩個丫頭伺候。」
阿婉看她將書信和衣服用一方錦緞包裹好,不解道︰「娘娘,宮中不是有專門送信物的差使嗎?」
衛太妃將東西塞進她懷里,臉上笑得仁慈,「本宮同嘉瑜說些貼心話,不想讓人瞧了去。」
阿婉想起了,凡是宮中差使過手的東西都要拆開查看的。
「送到衛府,那邊自然有人會送往縉州。」衛太妃吩咐完,行至榻邊,看樣子是要歇息了,阿婉領了命便退了出去。
小小的衡陽宮不過是皇宮一隅,冷清又安靜,和外邊的熱鬧自然是不同,這時候已經是晌午,宮女太監們在通往承英殿的小路上來來往往。
每年臘花節宮宴都是設在承英殿,想必宴席也已經開始了。
阿婉尋了條小道去往宮門,避開了御花園、水榭樓台這些人比較多的地方,這條小路平日里人極少,四周環著高低不平的假山,路面的石板夾縫里都生出了許多雜草。
清幽小道,別有一番景致。
她穿著銀白色的繡花靴子,這是中秋時衛太妃特意給她做的,仍舊披著上次那件紅色的斗篷,襯得她皮膚格外白女敕,走幾步,不時還蹦蹦跳跳幾步。
「你干什麼,你、你放開本公主,不然—— 」
安靜的小路上,突然傳來這聲音,阿婉斂起眉眼,微微側目。
是嘉寧公主,這聲音是從不遠處的假山後頭傳過來的,她定了定神,一時間腳步都挪不動了。
「放開?嘉寧,要真想讓本公子放開,方才妳又為何隨我出來,嗯?」
「本公主—— 唔唔!」
突然沒了聲音,阿婉有些失措,莫不是出了什麼事?她抱著包袱,不知該如何做,腳下往假山那邊挪了好幾次,猶豫許久,正準備過去時,肩膀卻忽然讓人拍了一下。
她回頭看到來人,烏黑的眸子瞬間變得澄亮,往後退了一步,剛想開口行禮,不料那人卻抬了手單指按在她的唇上,朝她搖搖頭示意她不要說話。
阿婉腦子里一片空白,眼前許硯行的模樣也變得模糊了,唯一真實的是他壓在自己唇上的食指,雖然只有那麼一瞬間,卻能清晰地嗅到殘留在他指尖的一抹酒香。
意識回籠,許硯行早已走在了小道前邊,她瞧著他緋色的背影,高大挺拔,步伐穩重。
旁人沒說錯,許硯行最愛緋色,從前到現在,這色的衣裳她見他穿過最多次。
阿婉垂眸看著自己身上的紅色斗篷,唇角微微彎了一下,隨後循著他的步子跟了上去。
行至一片竹林處,許硯行才停下步子,听著身後越來越近的腳步聲,這才轉了身子來,對她道︰「方才听到的,不要透露出去。」
阿婉匆匆看了他一眼,隨後低下頭,「您放心,奴婢懂得分寸,可是,公主真的—— 」
「那是安國公府的公子,能有什麼事。」
阿婉恍然,還好他攔住了自己,不然若她真過去了,場面倒不好收拾了。
許硯行輕描淡寫地說了嘉寧公主的事,這才低眸打量她,瞧她揣個包袱,身上穿的又是私服,道︰「這是準備出宮?」
「今日臘花節,奴婢按著品級,今日可以出宮一趟。」
許硯行好久沒說話,阿婉抬頭,卻見他那雙銳利的眸子正盯著她懷里的包裹,她抿了抿唇,自覺道︰「今日過節,太妃娘娘見奴婢能出宮,便讓奴婢給衛府捎點東西過去。」
「听說安王給妳寫了書信?」他忽然問。
阿婉心想這宮里事一件都瞞不過他,又奇怪他怎會覺得是寫給自己的,于是趕緊搖頭,「哪里是寫給奴婢的,是給太妃的。」
許硯行看她烏黑的眼珠子靈動,那張小臉在紅衣襯托下顯得白潤,女敕條初抽般,哪里還有八年前那瘦骨嶙峋、面色蠟黃的痕跡,他收回思緒,又重新轉過身去,走之前突然囑咐她,「今日宮外邊人多,易生亂,宮禁也提前了,妳辦完事便回宮,莫要貪玩耽誤,別誤了宮里規矩,可听明白了?」
「奴婢知道。」阿婉抬起頭,眼前已經沒了那抹顏色,只剩滿眼枯黃的竹枝,她深吸了一口氣,趕忙出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