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小姐,留神啊,可別掉水里了……」
一名身穿青綠色比甲的丫頭輕聲低喚著,不敢太大聲高喊,怕驚擾了倚在欄桿旁的主子。
武平侯府後院有座小湖,湖中有座半畝大的小島,島上一座八角听風亭,湖面上是九曲十八彎的小橋。
亭子臨湖,低下頭便能瞧見成群游來游去的魚兒,再加上府里的小姐、夫人們勤喂食,條條肥碩得很。
這倒樂了愛垂釣的爺兒們,一有空閑便往小湖旁跑,一人一根釣竿便可消磨一晌午,還飽了口月復之欲。
今日天氣晴朗,湖上映著金燦燦的日頭,粼粼波光彷佛錦鯉的鱗片,一點一點閃著耀目金光。
湖光瀲灩,倒映著一張略顯蒼白的小臉,額頭上是雞蛋大小的新傷,傷口仍在微微泌著血,顯得有些猙獰,身上穿著藕荷色繡纏枝蓮花紋褙子,蜜合色半臂衫子,一件海棠月華裙,銀邊蓮紋繡金腰帶,裊裊迎風而立。
這個臉蛋、個子都尚未長開的小泵娘,模樣看起來也很孱弱,好像輕輕刮起一陣風就能將她吹倒,身板比小她兩歲的丫鬟還瘦小,乍看之下還以為只有八、九歲。
單青琬手里拿著魚食,有一下沒一下的撒著,湖中的魚兒聚攏爭食,可除了她自己,誰也不曉得她心里所想。
看著依舊細女敕的蔥白十指,她的表情不自覺參雜了微微的喜悅與苦澀,眼中泛著淚光,不敢相信曾經瘦得有如雞爪的可怖雙手還能回到這般模樣。
這是拜何人所賜呢?
輕撫著額頭上的傷,面有愁色的單青琬再一次苦笑。
還能有誰呢,不就是帶給她十來年惡夢的大姊。
武平侯府數代以前曾是本朝開國功臣,與第一代帝王並肩作戰,堪為兄弟,有「並肩一字王」之稱號。
但是後代一代不如一代,三代降爵之後,處境更不如以往風光,府中兒孫因著昔日光采不思上進,漸漸掏空了原本富可敵國的家底,門庭衰敗,漸成末等侯府,傳到現任侯爺單天易手中,只能靠著嬌妻美妾的陪嫁,勉強維持龐大的開銷。
單天易有六子三女,長子單長聞十九歲,娶妻于氏,育有一子單明景,今年兩歲;三女單青華十七歲,已嫁人;四子單長風十五歲,三名子女為元配簡氏所出。
二子單長松,五子單長柏分別為十八歲、十四歲,生母為喬姨娘,是侯爺的遠房表妹,甚為受寵;六子單長明十三歲,由通房丫頭抬舉的孫姨娘所出。
單青琬排行第七,今年十二歲,底下還有個相差六歲的弟弟單長溯,他們的生母木氏是江南首富的獨生女,上有兩名兄長,下有一弟,對她呵護有加。
最小的單青瑤今年四歲,為周姨娘所出,周姨娘的出身是揚州瘦馬,原本是養在外頭的外室,因有了身孕才被接進府里。
這些少爺、小姐們在府中以年歲大小來排行,不分男女,嫡長子單長聞是單大郎,庶次子單長松為單二郎,嫡三女單青華為單三娘,以此類推,而彼此之間的稱呼也是按照排行,並未男女分開。
單青琬苦笑著,要不是她爹哄騙著被木家兄弟養得單純的她娘,她娘怎會糊里胡涂的下嫁空有長相的她爹,還帶著她父兄所給的百萬兩家產,毅然決然的隨她爹上京。
誰知這是天大的騙局,武平侯在京中早就有妻妾、兒女數名,他所謂的成親不過是納妾,木氏傻乎乎的從正室變成小妾,她彷徨無依,不知所措,失去父兄的庇護,更使得她怯弱如孩童。
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中,她求助無門,想離開卻又不曉得何去何從,被手段厲害的簡氏扣住,這時發現有了身孕的她想走也走不了,只好認命的留下來當侯府姨娘。
只是她還是小看了人性險惡,在短短四、五年內,她的百萬兩嫁妝被簡氏以各種名目要走,府里的開銷用的幾乎都是她的銀子,等木三舅千里迢迢來尋親時,才赫然發現木氏傍身的銀兩剩不到五萬兩。
為此木三舅大鬧了一場,侯府雖失了顏面,但是木已成舟,何況庶民百姓如何與襲爵的勛貴斗,也只能認栽,畢竟總不能把嫁出去的姊姊帶回家。
而在這時木氏又懷了單八郎,為了讓自家姊姊在侯府過得舒坦,木三舅每年私底下給木氏十萬兩花用。
只是不到兩年光景,簡氏就發現不對勁,全府過得苦哈哈,唯獨木氏還有余裕給女兒打金鐲子、金鏈子,兒子八兩重的長命鎖,也是金子做的,簡氏便去套木氏的話,驚喜得知木三舅的作為,簡氏便收買了木氏身邊的女乃娘,從此江南木府捎來的銀票全都被簡氏佔為己有。
木氏漸漸知曉沒拿到銀子是怎麼回事,但她不能叫娘家人別再給了,不然她在侯府的日子會更艱難,幸好在幾年後院生活的磨練下,她也算是有些長進,簡氏想要銀子就給她,但為了一雙兒女,她死守著嫁妝莊子和鋪子的地契,剩余的壓箱銀也守得緊。
換言之,在外頭仍揮金如土的武平侯府眾主子們,花的是木府的銀子,若沒有一年十萬兩的支撐,早就衰敗了。
「娘,我不會再讓妳受苦了,這一府的人休想再予取予求,我回來了……」不為報仇,只為讓將來過得更好。
目光驀地變得清明的單青琬,一把拋盡手中的魚食,面色堅定得不像個十二歲未染世事的小泵娘,反而有股沉郁的滄桑。
「小姐,妳在說什麼,誰回來了?」十歲的豆苗一頭霧水,手里拿著一杯蜂蜜水等口渴的主子抿抿唇,解解盛夏的暑氣。
單青琬目光一轉的同時,斂去了眼底的銳利,軟和得有如無害溫馴的小貓。「沒什麼,二哥考科舉也該回來了,他這次總該中個舉人吧!若是能再通過春闈,往後日子就不用這麼擔心了。」
武平侯府已經沒落了,若是子孫輩再無建樹,現任武平侯百年後,襲爵的長子將降為武平伯。
如今侯府的世子單長聞是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靠著妻子娘家的奔波才在工部撈了個六品主事,俸祿不高,小有油水,不過妻子帶來為數不少的嫁妝,在妻子和娘親的貼補下,他過得倒也相當滋潤。
可府里的其他人可就沒單長聞吃得開,除了簡氏自個兒生的三名兒女外,庶子庶女們在簡氏眼中連坨屎都不是,單二郎早該說親了,喬姨娘急得頭發都快白了,簡氏仍舊不為所動。
但是單青琬卻很清楚單二郎在四年後高中進士,名次不前不後,因無銀子打通關節,被下放到偏遠地方為一方縣令,連任三任不曾返京,而後調往江南,在她死前才升到六品官。
死前?
沒錯,她是死過一回的人了,死時二十四歲。
所以她才說她回來了,回到什麼事都尚未發生的時候,一切還來得及挽回,這一次不管要付出什麼代價,她都要護住性情軟和的生母,以及脾氣沖動、日後被嫡母養歪的胞弟,她不允許嫡母再算計他們。
得了所有的好處還覺得自個兒吃了虧,天底下哪有這樣滑稽的事,簡氏該得到報應了吧。
呵!她一定會盡全力阻止簡氏,該她的,她都要拿回來,誰也不能拿他們當墊腳石踩。
「七小姐,妳怎麼了?手快松開,這樣妳手會疼的。」十三歲的冬麥趕緊上前,揉開了小姐繃緊的小手。
單青琬看向冬麥,微微勾起唇,幸好如今冬麥和豆苗都還活得好好的。
前世,五年後冬麥會被打得血肉模糊,還被罰跪在雪地里,甚至在大雪天里被澆上一桶冷水,後因傷重高燒不斷,死于下人房里。
而豆苗更慘,她死時才十四歲,已有三個月身孕,潰爛,鮮血一直流個不停,最後流出個拳頭大小的血胎。
而她自顧不暇,根本救不了她們,她連活下去都像跟老天借命,畢竟身為庶女,有幾個命是好的?
重生前,她以為和三姊只是單純的姊妹不和,她離生性跋扈的三姊遠一點就沒事了,殊不知三姊竟然下藥,將她送給性好幼女的姊夫。
那年她才十三歲,快要滿十四歲,三姊邀她過府賞花,一杯菊花酒下肚便不醒人事,再睜眼已是隔日,不著一物的她已然失身,渾身酸痛起不了身,被三姊帶人捉奸在床。
當時她根本還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三姊便發了瘋似的對她又抓又撓,拳打腳踢,口出不堪入耳的穢語,讓人想死的攻訐一波又一波,她有淚哭到無淚,整個人麻木。
直到被迫為妾多年,三姊某次又來找她麻煩,她才得知三姊的手段有多狠毒。
三姊在她酒里下藥,把年幼的她獻給丈夫固寵,也因三姊嫁人多載未有所出,想著抱養她所生之子,鞏固在夫家地位。
偏偏三姊生性善妒又無容人之量,在她好不容易有了身孕之後,騙她喝下藏紅花湯,打掉了她月復中五個月大的胎兒。
而後三姊又後悔了,想要孩子的意念強烈,而婆母也對三姊久無喜訊心生不滿,放話再無孩子便要為兒子迎娶娘家佷女為平妻,三姊這才又請醫又進補的把丈夫推進她的屋子,心中恨極的盼著一舉得子。
可惜三姊低估了自己的嫉妒心,當她再度有孕時,三姊還是下手了。
在連續三次落胎後,大夫說她傷了身子,怕是難以再受孕,三姊一听,居然開心得笑了出來,還大擺宴席,把她丟入偏僻的小院子里,從此不聞不問,不管死活。
不過那幾年卻是她過得最舒心的日子,雖然她住的是會漏水的屋子,夏天熱得受不了,冬日常常被凍醒,吃也吃不好,可是沒人來打擾她,她在院子里開闢了一處菜圃自給自足,還把多余的菜蔬托守後門的婆子拿去賣,得銀不多卻也是收入。
她又讓人買了絲線和布,繡了不少帕子和香囊,她這一手好女紅也讓她賺了一些,她省吃儉用,一年也存下了差不多十兩銀子,在冬天能買點劣等的炭火取暖。
誰知素面朝天的她,竟無意間吸引閱盡百花的丈夫,他居然露天要了她,本該不孕的她,因那一次有了身孕,這一回她很小心的不向人透露,一直到肚子大到瞞不住了才被人發現。
三姊知情後,又氣又怒,直指她月復中胎兒乃孽種,非丈夫所有,帶了一群僕婦朝她的肚子直打,八個月快九個月大的孩子因此早產,是個男嬰,出生時只哭號了一聲便斷氣了,為了此事,三姊被婆母罰了跪祠堂。
而此時的她已心灰意冷,生無可戀,偏偏又听聞木氏的死訊,而唯一的弟弟被人打斷雙腿,丟入大牢,怕是小命不保,已經是命懸一線的她再也承受不了,再加上流產後的身子孱弱不已,一口心頭血一吐,那口氣也斷了,兩眼睜大瞪向橫梁,死前唯一的念頭就是—— 她到底做錯了什麼?
好在老天爺給了她機會,讓她重來一回。
拉回心神,單青琬問道︰「冬麥,屋子里有冰嗎?」
正在替她揉手的冬麥怔了怔。「七小姐,才剛六月,夫人不會那麼早給冰。」
「可我熱。」她舅舅的銀子為什麼要便宜別人?她和娘、弟弟才是銀子的主人,虧了誰也不能虧了他們。
「七小姐忍忍吧,晚一點就涼了,奴婢擰條濕巾子給妳祛祛熱。」天氣是有點熱,但也不是熱得教人受不了。
「不想忍,就想要冰。」前一世到死她都得不到一絲關注,還處處受三姊欺凌,她已經忍了許久,不想再忍了。
她額頭上的傷便是三姊的杰作,有一回三姊回娘家,得知她舅舅送了她一座附了兩百畝土地的溫泉莊子為生辰禮,為了在夫家有顏面,三姊竟心生貪念地向她討,還不許她拒絕。
不過在江南的木家人知曉木氏娘仨在府中的處境,雖說送了莊子,卻沒把契紙送來,只言莊子的主人已是她,她隨時可去住上幾天,莊子的出息歸她所有。
三姊討不到溫泉莊子,自覺丟了面子,一怒之下竟動手推她,她沒料到三姊會動手,一個重心不穩撞上假山突出的石柱,頓時血流如注,暈了過去。
三姊嚇傻了,以為把她害死,連忙躲回夫家,避不見面,而她昏迷了將近十天,把她娘嚇得日日以淚洗面。
在她養傷這段期間,三姊從沒有來看過她,而她清醒後便是重活了一世,性情也有了變化,原本的怯弱不見了,取而代之是明亮有神的雙眼,以及有點任性的堅毅。
「七小姐,夫人屋子也就正午時分才有一塊半塊冰降熱,她怎麼可能給底下的人用,連侯爺的書房也不放冰的。」今年有些反常,熱得比以往來得更早,連下了三天雨還是燥熱不已。
單青琬清麗的面容掛著淡淡的微笑,眼底深處則寒冽無比。「妳去告訴母親,就說小姐我怕熱,夜里沒冰怕會睡不著,若是母親供應不上,我就修書一封給舅舅們,讓他們從江南拉幾車來。」
「七小姐……」冬麥驚駭得睜大眼,不敢相信她竟說出這樣的話來,這不是存心向夫人挑釁嗎?
「還愣著干什麼,那些人花我舅舅的銀子,難道不該對我好一點嗎?」以前她委曲求全,是為了凡事不為自己爭的娘和年幼的弟弟,可嫡母、三姊對她做了什麼,她再忍有意思嗎?
冬麥狠狠抽了口氣。「七小姐慎言。」
哪戶高門沒有不為人知的秘密,更別說武平侯府如此重視門面,雖然府中已捉襟見肘,可出門在外仍舊極為講求排場,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武平侯府家底厚實。
單青琬嘲諷一笑,沒有她舅舅的銀子,武平侯府早垮了。「冬麥,妳忘了誰是主子了嗎?」
冬麥是家生子,她的爹娘和兄弟都在府里干活,她被派來服侍七小姐多年,是個還算忠心的下人,不過在夫人和七小姐之間,她是偏向前者的,畢竟她的家人都在夫人手底下討生活,稍有不慎,一條小命就丟失了。
「小姐,奴婢去跟夫人說,妳別罵冬麥姊姊了,奴婢腿短跑得快,一會兒就給妳辦成。」不知輕重的豆苗天生少根筋,像只兔子似的,一下子就跑得不見人影。
豆苗一離開,冬麥的臉熱得像被搧了一巴掌,頭低低地看著地面。
「看來我是使喚不動妳了,要是覺得服侍我不開心,改天我把妳送給大少爺,讓妳開臉做姨娘。」人往高處爬,她何必擋路?
對冬麥,單青琬還是有愧的,冬麥身為家生子,她的賣身契在嫡母手中,原本不用陪嫁,是她會怕,硬是要冬麥陪她去鎮國公府,才會害得冬麥被三姊折磨,含冤而死。
聞言,冬麥刷地臉色發白,連忙雙膝一跪。「奴婢不敢,七小姐饒命,奴婢是不想七小姐受到責難,夫人的手段妳是知情的,請七小姐三思。」
「妳听好了,我要的是忠于我的丫鬟,妳若是做不到,就別再出現在我面前,我看了膩味。」要是她護不了冬麥,便把人送走,說不定冬麥還能有安穩的日子過。
「七小姐……」冬麥心里慌亂。
「我給妳三天時間好好想想,認清哪一個才是妳的主子,本小姐並不缺人服侍。」
七小姐性情大變一事,很快便傳得全府皆知,她囂張跋扈的行徑一點也不輸已出閣的三小姐,且七小姐受傷醒來還不到一個月,已讓嫡母氣得肝疼了好幾回,嫡母罵了她幾句,她還會回嘴。
「我姨娘的嫁妝單子還在,母親是否要核對核對?」
「母親,我姨娘的嫁妝鋪子這些年的收入該清算清算了吧,不能總放入公中,好像一府的人都賴我姨娘養似的。」
「母親,三姊的嫁妝似乎是從我姨娘私庫中拿的,那青花長頸花瓶是我姨娘的,我舅舅說了日後要留給我的。」
「母親,不要擺出一副窮酸樣行不行?我舅舅一年十萬兩銀子還養不起一個外甥女嗎?妳看妳拿了我舅舅的銀子打了一副金頭面,我要一個玉鐲子過分嗎?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我舅舅養了一個外室……」
啪的一聲,清脆的巴掌聲響起。
單青琬的左臉頰上多了鮮紅的五指印,可她一滴眼淚也沒掉,還天真無邪地笑道︰「母親,妳惱羞成怒了,莫非被女兒說中了,妳對我舅舅真有了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為此,她被禁足一個月,罰抄《女誡》一百遍,並且每日在佛堂跪上兩個時辰,飯食中不見葷菜。
但是她要回了姨娘兩個嫁妝鋪子,簡氏要不走鋪子的地契,就說要幫她娘管鋪子,搞得那些鋪子活像是簡氏名下的,雖然這兩個鋪子不是最賺錢的,可也位于鬧市,每個月租出去的租金不在少數。
簡氏未克扣姨娘和庶子女的月銀,但也給得不多,還常常遲給,扣掉一般花用和給下人們的打賞,其實所剩無幾,若想額外買些東西,像是字畫、筆墨、胭脂水粉什麼的,那就窘迫了,往往入不敷出。
簡氏對自己生的三個孩子就大方多了,單長聞一個月拿到的銀子是所有姨娘和庶子庶女們三個月的總和,他花錢從不問價錢,看上了就取走,只丟下一句「回頭找侯府賬房結算」。
如此差別待遇眾所皆知,可眾人一直以來皆是敢怒不敢言,只能忍耐,由著元配夫人和她的嫡子女作威作福,獨攬府中一切資產。
直到單青琬重生歸來。
「青琬,妳又做了什麼事惹夫人生氣?咱們天生低人一等,能忍就忍,不要強出頭。」木氏下半輩子也沒什麼盼頭了,只希望兒女平安的長大,不用經歷什麼波折、磨難。
木氏有著江南女子的秀麗婉約,嗓音也細細柔柔的,氣質有如三月的煙雨蒙蒙,軟進人心窩。
單青琬像了生母七分,身形縴弱,嬌柔若柳,面容水靈,一雙水汪汪的大眼似會說話,更添幾分靈氣和生動。
「姨娘別一見到我就叨念,我能做什麼事?還不是乖巧的听話,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有簡氏這尊大佛鎮著,她一時半刻還真搞不出什麼事兒來,只能循序漸進,靜候時機。
木氏面帶愁容,輕嘆一聲,「妳這牛脾氣就像妳二舅,看著好說話,一拗起來,十頭牛也拉不住。」
不走入牛角尖還好,一旦鑽進去了,便一路鑽到底為止,誰勸也沒用,把退路也堵死了。
「外甥肖舅嘛!外甥女像舅舅也是理所當然,我們是擇善固執,不做壞事。」看到容貌依舊的娘親,單青琬心中有點發酸。
重生前她很小就離家了,十三歲失身,生母哭得死去活來,直說對不起她,她十四歲被抬進鎮國公府,成為二公子眾多姨娘之一。
簡氏是鎮國公府的庶女,雖然她有意讓單青華嫁回娘家給世子為妻,但國公夫人瞧不上,這才退而求其次,讓單青華嫁給了二公子,而且這還是簡氏的姨娘在國公爺耳邊吹了一年枕頭風才成事。
雖然她年幼又生得可愛,頗得夫君寵愛,但在後院的地位仍渺小得微不足道,除了二房的妻妾會在意,其他人根本不當她是回事,何況是出身江河日下的武平侯府,一名庶女等同于是給爺兒玩弄的。
因此她一入鎮國公府就少有出門的機會,一年能出門一、兩回就多了,更別提回娘家見生母了。
她死前五年都未再見到生母一面,只有一回她已成紈褲的弟弟來到府中給她送了五百兩銀子,說是讓她補身子用的。
那時她剛小產,虛弱得連話都湊不齊一句。
「妳還好意思說,前不久不是才被罰禁足嗎?抄書抄得手腫,這手才剛好,又想鬧騰了。」木氏說是這麼說,但語氣里滿是對女兒的不舍,禁足、抄書都是小事,養養性子也好,但是一跪兩個時辰,落下病謗可怎麼好?
大人做錯事何必連累孩子,當年要不是她被單天易的甜言蜜語所騙,不顧父兄阻攔,堅持要嫁,哪需要過這種日子?只是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侯府高門好進不好出,她是被困住了,難有翻身日,可她不希望一雙兒女也要如此痛苦。
「娘,我有分寸,不會給妳招禍,何況我拿回了妳的兩間鋪子。」單青琬有些得意地笑道。
「青琬,噤口,什麼娘,不許胡喊,這要讓旁人听見了,幾十板子逃不了。」木氏一想到這事兒,又是一陣心酸,想當初她和單天易是拜過堂、有過正式婚書的,誰知一入了京,她就成了妾,這樣的落差她一度接受不了。
單青琬挽著木氏的手臂,撒嬌道︰「在我心目中的娘親只有妳一人,妳生了我,便是我娘。」
木氏苦笑一嘆,輕撫著女兒烏黑發絲。「錢財乃身外之物,別太執著,妳要是想要銀子,姨娘這兒還私藏了兩、三萬兩,日後妳和溯兒分一分。」
單青琬一听就樂了,兩眼笑瞇成一直線。「妳怎麼還有銀子?怎麼沒被那老妖婆給搜刮走?」
「妳二舅舅把銀子藏在娘舊妝盒的夾層中,他說以防萬一,那時娘還說他多疑,杞人憂天,和百萬兩嫁妝相比根本微不足道,沒想到……」就只剩下那些了,二十萬兩現銀和幾十萬兩銀票陸陸續被「借」走,她明面上只有幾千兩銀子,以及記在她名下、收入卻不歸她所有的鋪子。
木氏的嫁妝中有兩座佔地五百畝的大莊子,和兩座分別為五十畝、三十畝的小莊子,平時以種糧居多,農收所得大多分給莊子上的莊戶和佃農,因為少人管理,收獲也不高,有一年十萬兩的珠玉在前,以及鋪子的收入,簡氏並沒有把這點小錢放在眼里。
因此木氏每年還是能收到莊子送來的幾百兩銀當零花,至于隨銀子送來的幾車糧食、雞鴨蔬果等,則是直接送入武平侯府的廚房,讓簡氏順理成章的收下。
「娘,那妳可要收好了,別再讓老妖婆拿走,弟弟都六歲了,要進學了,我不認為她會給我們長溯找什麼好夫子,妳看三哥哥、五哥哥、六哥哥被她拖到十來歲,若是沒點上進心的,只怕早就放棄了。」尤其是她六哥哥最可惜,三歲就能背《三字經》,五歲能吟詩,七歲就能寫一手好文章。
單長明越來越出色,快把長子單長聞的鋒頭壓過去,簡氏就讓他「病了」,一病五年,送到莊子上養病,去年才把人接回來,但功課也耽誤了,人也明顯變得呆滯了許多。
「別再老妖婆、老妖婆的亂叫,傳入別人的耳中,連姨娘都要有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好吧,那我改叫她夫人成不成?不過沒見過比姨娘還窮的正室,自個兒的銀子舍不得花用,別人的銀子流水似的往外潑。」她娘的嫁妝銀子沒花在自己身上,卻被老鼠搬空了。
「妳這孩子還真是說上癮了,口無遮攔,為了妳和溯兒,姨娘不會再步步相讓了,至少要守到你們都能獨當一面。」兒女都是債,還清了,她也解月兌了。
「娘,妳的東西妳自個兒留著,誰也別給,我和弟弟的我會去掙,掙了給弟弟讀書、娶妻子,創一份家業。」這一次由她來守護他們,侯府里她在意的人也就這兩人,其他人的死活關她何事。
聞言,木氏掩唇輕笑,眼神溫柔地看向女兒。「又在說胡話,妳一個姑娘家掙什麼銀子,翻過年就要十三歲了,也該開始相看人家了。」
唉!日子過得好快,總覺得女兒還在牙牙學語,一步三跌跤地睜著無邪大眼要人抱,沒想到一轉眼間都大得可以嫁人了。
「娘覺得夫人會給我找到好人家嗎?」單青琬說出沒人敢說的實話。
「這……」木氏也遲疑了。
以簡氏的為人,不下死手的踐踏已經是厚道了,是絕不可能為庶子、庶女找個好出路,以她狹窄的心胸來看,庶子會配喪母女、絕戶親,人不丑便能進門,而庶女大概是鰥夫、上了年紀的老頭,或是連娶了幾任妻子的克妻男,她是見不得庶子、庶女們過得好,他們日後越慘她越開懷。
「求人不如求己,若我們自己夠強了,哪需要看別人臉色,只有別人來求我們的分兒。」單青琬反省餅了,她就錯在前一世太軟弱,三姊說什麼就是什麼,習慣被人當牛牽著走,這才有接下來的不堪,毀了她的一生。
「變強……」成嗎?
「我們已經拿回兩間鋪子了,這便是我們的資產,暫時先放出去收點租金,等過陣子再找舅舅們要人,讓他們派穩妥的掌櫃來經營,我們坐收銀子。」有舅舅不用是傻了嗎?江南首富的稱謂可不是大風刮來的。
「這樣好嗎?又要麻煩妳的舅舅們。」讓他們操心一輩子,木氏有些過意不去,畢竟嫁出門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
「娘不麻煩舅舅們他們才難過,妳是木家最疼惜的閨女,太過生分才是見外。」
單青琬記得前世她被迫入鎮國公府為妾,三個舅舅被打了一身傷也要帶她走,是她不忍心他們被打折了手腳還要護著她,這才撒了謊說自己是自願的。
其實那時候她多想跟他們走,即使終身不嫁也甘願,只是鎮國公府不放人,揚言他們再不走便要一並打死,她才狠心將人推開,哭著轉身奔入後院,再也不見舅家的人。
舅舅們也看得出她的用心,你扶我、我扶你的離開了,從此漸行漸遠,少有往來,只有偶爾會收到表哥們托人捎來的銀兩,不過她知道他們仍默默地關心她。
木氏一听,嘴角浮起懷念的笑容。「是了,妳大舅舅、二舅舅最疼我了,打小有什麼好吃好玩的,頭一個先給我,妳小舅舅小我六歲,等于是我一手帶大的,我們感情一向很好……」她越說越想念江南故鄉,期盼著有生之日定要回去一趟,看看水綠山青,漁船滿岸,暮鼓晨鐘是否依舊。
「娘,妳是和爹拜過堂、明媒正娶的妻子,憑什麼到了侯府要矮人一截?妳可要堅強起來,別讓人小瞧了,這事若揭出來,沒臉沒皮的是武平侯府,咱們可是帶著大批嫁妝、風風光光進門的,看看,有哪家姨娘是自帶嫁妝的?」
重生前她不懂,以為姨娘就要伏低做小,打罵由人,等她經歷了一些事才知曉,原來她和她娘都被騙了,一般的姨娘都是簽身契,死活捏在主母手中,一個看不順眼就能發賣,而她們母女倆是自由身,隨時都可帶著嫁妝下堂求去。
鎮國公府在銀錢方面是比武平侯府寬松了一些,但禁不住人多,五代人將近一百位主子,每個月的月銀就是筆可觀的開銷,加上爺兒們普遍都,愛拈花惹草,在上的支出更是大錢,即便身為京中三大國公府也有些吃不消。
不久後因為天災,木家虧了不少銀子,得要好幾年功夫才能恢復江南首富的榮景,但他們仍送了她一間京城最大的首飾鋪子當陪嫁,一年最少二十萬兩的收益,全被國公府取走了。
若不是木家突然遭逢大難,簡氏和單青華不敢算計到她頭上,她們母女倆可都巴巴惦記著她的鋪子呢。
「青琬,娘真的不是姨娘?!」木氏的心情有些激動。
她一直以身為姨娘為恥,當年她好歹也是眾多名門公子求娶的大戶千金,卻因為誤信了風度翩翩的單天易,情竇初開的她克制不住洶涌的愛意,與單天易結識不到三個月便允婚,有媒有聘還行了六禮,事急從簡仍拜了天地,席開百桌。
當然,婚禮由女方一手操辦,單天易謊稱出門在外沒帶那麼多銀兩,先由女方代墊,宴請了地方仕紳和官員,宴席辦了三天,販夫走卒、乞丐都可入席。
不過木家有錢,沒和單天易計較銀錢之事,成完親後他也未再提起,在木家別院住了月余便啟程返京。
可惜騙局也有被揭穿的一天,一回到武平侯府,一切真相無從隱藏,木氏被迫由妻淪為妾。
「不是,但是爹已有元配妻子,所以妳只能是平妻。」至少在身分上不丟人,有立足之地。
「平妻……」木氏鼻頭一酸。
「爹騙了我們,夫人也壓了我們多年,他們以為我們不懂,以勢凌人,其實若把事揭發出來,站不住腳的是他們。」單青琬一步步謀劃要如何翻身。
木氏也看出了女兒的轉變,而且女兒確實想得比她多、比她遠。「青琬,娘听妳的,妳說我們該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