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記憶如細細霏雪,飄回了十二年前。
俞念潔依然記得很清楚,十二年前的那一天,時節剛剛入冬,還不算冷,但也談不上暖和,鎮上的人都已換上厚重的冬衣。
打出娘胎便有哮喘毛病的她,素來最怕寒冷,每每時序入秋便已穿上錦襖,外出時亦要披上厚重毛氅。
而那時的妙心堂交到她手里,不過才第三年。
那時的她,身為俞家唯一的子嗣,她擔負起為人子的責任,為病逝的父親守了三年孝。
其實,守不守孝,于她而言,並無太大意義,最要緊的是那份心意。
自她開智以來,她從未離開過烏禾縣,不對,應當說,這小小的楠沄鎮,便是她所知的一切。
盡避如此,她並不無知。由于祖父曾經為官,父親又飽讀詩書,她自幼便上私塾讀書,跟著從京畿來楠沄鎮謀生的落魄老師傅學習。
打從年紀還小的時候,她便從出身顯貴的祖母口中,窺探王公貴族們的種種;後來,又從老師傅的口中,得知京畿一帶的風光與習俗,以及皇京朝廷里的各種奇人異事。
因此,她不若尋常出身于鄉里的女子那般無知,也由于爺爺年少時的不得志,對于許多世俗之事早已看破、看淡,因此俞家並無重男輕女的陋習。
父親對她期望甚重,她不僅識字,禮樂射數更是樣樣都沒落下,不能說完全精通,可至少樣樣皆略有涉獵。
她最精擅的,終究還是俞家的老本行——藥理。
父親雖然將她當作男子一般的養育,可終究舍不得她吃苦,就怕她學會了醫術,便當真一輩子離不開這間藥堂。
因而,俞父只許她研讀藥譜,以及較淺的醫理,不願將畢生所學的醫術傳授于她。
父親臨終前叮囑她,若遇合適的人家,便舍下妙心堂,莫要蹉跎了青春。
她明白父親的掛念,可放眼整個楠沄鎮,乃至于整個烏禾縣,能讓她放入心底的男子,卻沒有半個。
因此,打從妙心堂真正交到她手里的那一刻起,她便下定決心要守著這間藥堂到老。
她也一直以為,日子會如她所料的那般,平靜無奇地度過。
直到他的出現。
那一天,天灰蒙蒙的,遠方天空似有風雪正在醞釀。
那個人……白辰一身月牙白錦衫,外罩一件連帽狐毛大繡如意紋飾大氅,俊美如斯,仿若天上謫仙,出現在妙心堂門口。
伙計通報時,還一臉懵的告訴她︰「小姐,門口來了個仙人。」
俞念潔當下又迷惑又好笑,隨著伙計來到藥堂門口,還未走近,便見雪花片片落下,前方門檐之下,佇立著一道仿佛白雪化成的人形。
他膚白似玉,眉眼俊秀,唇邊那抹笑,溫煦春暖,教人不自覺的想跟著笑。
她看著,看著,不知怎地,就入了迷……
「小姐。」還是伙計連喊了她好幾聲,她方回過神來。
她眨了眨眼,確定眼前的人不是虛影,才小碎步的迎上前去。
她永遠忘不了,他開口的第一聲,第一句。
他俊顏皓然,面含微笑,問道︰「姑娘可是妙心堂的當家?」
她雖是年輕,但經年累月陪著父親在藥堂里把脈抓藥,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兒,早已習慣與人應對,可對上眼前這個如玉通透的絕美男子,當下竟有些發慌。
她強自鎮定,面無表情地回道︰「我便是這里的當家,公子有何指教?」
他依然笑著,細雪落在他梳起的髻上,更添幾分虛幻,教人恍惚。
「在下姓白,單名一個辰字,祖籍在皇京,因為親人皆已不在,一個祖輩舊識原本住在烏禾縣開辦書院,我原想來投靠世交,怎料對方無意收留,于是輾轉來此……」
說至此處,他垂下眼,面上浮現一絲赧然,似是自覺羞慚,有些不知所措。
見此狀,俞念潔于心不忍,便接了話︰「看來公子是遇上了困難,不知小女子能幫上公子什麼忙?」
此時,細雪漸大,伙計已取來了傘,替俞念潔打著傘,擋去了落雪。
白辰孤身一人佇立于門前,笑容淺淡,眼底是掩不住的落寞,那姿態,那神情,看上去教人心酸。
「在下路經此鎮,素聞鎮上居民皆稱妙心堂是老藥鋪,便斗膽來此自薦謀個差。」
「謀差?」俞念潔怔了。
他這樣的氣質來謀差?他想謀什麼職差?掌櫃?伙計?
仿佛洞悉她心中的疑惑,白辰復又開口道︰「在下正巧略懂醫術,不知當家可否冒險一試,讓在下為妙心堂的客人把脈醫病?」
「冒昧請教公子,祖上可有醫者?」
並非她瞧不起人,而是面前這個男子看上去年紀極輕,興許大不了她幾歲,若非祖上有傳,怎可能懂醫術?
白辰笑了笑。「祖上並非醫家,倘若當家願意讓在下一試,在下願用醫術向當家證明自己是否適任這個職差。」
俞念潔猶豫了,並非她不願給他這個機會,而是事關重大,妙心堂的招牌是祖父與父親兩代打下的,可不能砸在她手里。
可她又不忍心拒絕處境窘迫的他……
再三思量過後,俞念潔心念一定,道︰「這樣吧,小女子願請公子入內一坐,幫小女子把把脈。」
白辰有些意外,問道︰「在下不願強人所難,當家若是有所顧忌……」
「既然我是當家,想任用大夫為妙心堂的客人治病,自然得先過我這一關。」
閏此言,白辰算是听明白了她的這層用心。
「當家果真思慮周全,這妙心堂當真與一般藥堂不同,莫怪鎮上眾人對妙心堂贊不絕口。」
「公子過獎了。」受了贊賞,性子內斂不外顯的俞念潔,竟忍不住紅了頰。
到底她還年輕啊……眼前男子又是這般豐神俊秀,能受他贊賞,她心生動搖是在所難免,人之常情。
「公子請進。」俞念潔側過身,一手提袖指路。
雨雪霏霏中,只見白辰朝她淺淺一笑,清澈的眉眼中,好似陳臥了一座青山碧湖,一投眼,一別瞥,是別樣風情。
她從未見過這麼好看的人兒,更別提這人還是個成年男子。
那天,楠沄鎮迎來了那一年的第一場雪。
而她,迎來了她命中的第一個情劫。
「夫人?」
掌櫃閔鴻的叫喚聲,讓俞念潔的思緒自十二年前飄回今時。
渙散的目光逐漸聚攏,她抬起頭,看著頂上的油傘,胸口驟然一陣縮緊。
曾經為她打傘,遮去風雨的那個人,如今何在?
「夫人,你的病受不得寒啊!」閔鴻手里撐著傘,甚是擔憂地看著她。
「閔叔,謝謝你。」她笑著道謝。
閔鴻見她滿臉是淚,卻好似不自覺,他也不知該不該提醒,只好取出了帕子,遞給了過去。
俞念潔怔了下,這才驚覺自個兒失了態,連忙低下頭,抓起大氅便往臉上抹。
「夫人,方才那人……」
「我探過了,他不是白辰,是白辰的手足。」
閔鴻楞了楞。「手足?長得那麼相像……莫非是……」
「不錯,正是孿生子。」
「莫怪大伙兒會誤以為是白大夫回來了。」閔鴻恍然大悟。
「閔叔,你傳下去,讓堂里的人近日少上西院。」俞念潔難得用起嚴厲的口吻發落。
「發生何事?」閔鴻從她異常凝重的神情里,嗅出幾分不對勁。
「那人……不僅僅是白辰的手足,更是前兩年繼承爵位的羲王。」
聞言,閔鴻面色丕變。
俞念潔連忙安撫道︰「他似是不想張揚,所以私下便衣前來,找我為他治病,且放心,他有求于我,不會擅動妙心堂半分。」
閔鴻可不似她這般冷靜,驚慌失色的低嚷︰「夫人,那可是羲王……大名鼎鼎的羲王,夫人怎能如此鎮定?!」
近年來,民間盛傳,諸王之中,羲王性情乖戾暴躁,發起脾氣來更是六親不認。
元晉諸王內斗多年,各個王侯自有派系擁立,以瑞王為首的太子黨,原先並不被各方看好,原因無他,太子被廢多年,母系親族又多已凋零,朝中群臣自然少有人靠攏,更遑論是那些只求利益選邊站的武官。
可自從瑞王拉攏了羲王,過去老羲王累積起的朝中勢力,便全都向太子黨靠首。
老羲王是什麼來歷?他可是開國皇帝的嫡親後代,雖然傳至老羲王這一脈已是分支,可論其血統尊貴,怕是其他諸王也比不上。
羲王過去極少在世人之前露面,曾有傳言流出,他生來便帶有惡疾,此疾難除,反復發作,因此方會長年待于王府之中。
誰料想得到,原來老羲王膝下竟然出了一對孿生子,這麼大的事兒,卻能守得滴水不漏,可以想見,多年來羲王府費了多大的心思,想方設法阻止這個秘密外傳。
畢竟,按元晉習俗,孿生子是不祥之兆,即便是權貴之家,自當有所忌諱。
近年來,坊間偶有流傳,繼承了世襲爵位的年輕羲王,性格甚是火爆,領著那一批長年跟隨老羲王的高階武將,打遍了諸王底下的佔據地,逼得許多王侯不得不投降,選擇靠攏太子黨。
如今,能與以現任國舅爺為首的外戚黨派抗衡的,就只有瑞王與羲王等人結盟的太子黨,其余那些私下割據佔地稱王的諸侯,早已不成氣候,更不足為患。
俞念潔見閔鴻甚是驚惶,遂又安撫道︰「閔叔莫慌。你想,羲王既然便衣前來,身旁又只帶著一名隨從,肯定是不願招人注目,況且……他說,是白辰引他來此治病,正所謂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再怎麼說,他都不可能對妙心堂不利。」
「既然白大夫是羲王的手足,那他怎沒有隨同羲王一塊兒回來?」
這可把她考倒了……面對閔鴻的疑惑,俞念潔只能回以一抹苦笑。
「羲王只說,我若能治好他身上的怪疾,他便會告訴我白辰的下落。」
「這樣說來,白大夫是真的沒回來……」閔鴻嘆道。
俞念潔忍住胸中那抹酸楚,淡淡回道︰「興許是有什麼苦衷吧。」
見她面色冷靜,閔鴻也不好再多說什麼。「風雪就要變大,夫人快些進屋吧。」
俞念潔接過油紙傘,道了聲謝,轉身返回大堂,繼續為上門的客人琢磨藥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