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昊對于不能響應崔雨澤的要求的確失望,但宋丞相多疑,總是防著他可能回國、可能念著元紇國的王位、可能對衛國不利,他不能為了幫她而落下話柄。
若問他被送到元紇國做質子有沒有怨,那肯定是有的,若要接著問他會不會因為這個怨而遷怒衛國,他卻不是那麼肯定了。
元紇國男子與衛國男子最大的差別,就是元紇國男子個個剽悍、身材高大,身上總帶著暴戾之氣,然而生得俊眉朗目的元紇國二王子景昊卻與元紇男子的形象十分不相符,因他身體里也流著衛國人的血。
他的母親趙蘭兒是元紇國王的王妃,是苖王後之下最得寵的妃子,她在衛國的身分也不一般,雖非出自皇上血脈,但是是當年他的父王成為王儲時,以皇室宗親加封,依和平契約所送來的和親公主。
他與母親都是和平契約之下的犧牲者。
母親是因為她的父母皆不在人世了,當年才會無力抵抗,被迫成為和親公主,她甚至自責就是因為這樣才保不住他,任由善妒的苖王後將他送來衛國當質子。
當年他要被送到衛國時,是母親親自送他到邊境,交給衛國皇帝派來接他的軍隊,要讓衛國人知道,他不是沒人要的王子,與當年的她不同。
景昊在元紇時有著雄心壯志,想著有朝一日即便不成為元紇王,也要輔佐王上讓元紇成為獨霸一方的霸主,結束這互相牽制的局勢,不用再讓一個可憐的女人來到元紇消磨一生,也不用讓一名元紇王子前來衛國,從此遠離元紇權力核心。
但他卻從沒想過,明明自己如此受父王疼愛,最終還是讓苖王後暗中鼓動朝臣,上書將他送來了衛國。
他不願只當一個質子庸碌一生,絕不能讓元紇認為失去他這個王子也無所謂,因此他一來到衛國便謀劃起自己的未來,他必須先讓衛國皇帝重視他,甚至想一輩子將他留在衛國,唯有這樣,父王才有理由反制那些支持苖王後的朝臣,認為將他送來衛國是一個錯誤。
看來,他是做得很好,這才引得宋丞相猜疑。
但宋丞相多想了,他的確是想終結這兩方牽制之勢,甚至壯大元紇讓四方臣服,可他絕對不會主動侵略任何一個國家,在衛國不妄加挑釁元紇的前提下,他自然不會想滅了衛國。
疾行的馬車,載著的是心情沉重的崔雨澤,她不知道此回進京她將面對什麼,但這是她為母親找出凶手的唯一方法了。
那日景昊前腳才剛走,皇帝派來的親信侍衛于良就到了岳陽,崔雨澤一回到家就看見這位不速之客。
「你來做什麼?」
于良不解地看著眼前的陌生女子,一般姑娘家見到家中突然有陌生人,應該會先問他是誰吧,怎麼會是先問他的來意?
「請問姑娘,原先住在這里的一對母女呢?」
崔雨澤白了于良一眼,這個睜眼瞎子,「住在這里的一直都是我。」
「我要找的是趙雨澤姑娘。」
「八年前就跟你說了,我改姓崔。」
于良過了好一會兒才意會過來,他不敢置信的睜大雙眼,當初十歲的趙雨澤是個容貌秀麗的女娃,怎麼女大十八變,竟成了無鹽女?
「公主,姓氏豈可說改就改。」
崔雨澤自顧自的在桌邊坐下,听見于良對她的稱呼,不由得冷笑一聲。八年前是她第一次見到他,他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一路找到岳陽來,斥責母親要搬遷怎可不先稟報皇上,還壓根沒把她當公主看待。
皇上乃一國之尊,她們的家鄉遭了災,皇上豈會不知,不想著怎麼安頓她們母女便罷,讓一名小小侍衛前來尋找她們,只為斥責她們離開家鄉卻沒稟報?
「你見過住在這種破屋子里的公主嗎?趙這個姓我承受不起,公主兩字更是。」
「請問公主,崔姑可在?屬下有事向兩位稟報。」
聞言,崔雨澤的表情染上濃濃的哀傷,但隨即被她隱去,「找我娘做什麼?我們母女已經跟京城里的任何人都沒有關系了。」
「皇上想恢復公主的身分,要請兩位進京。」
「皇上為何會認為我想當這個公主?」
「皇上說了,只要公主願意恢復身分,皇上可以答應公主任何條件,前提是公主得先進京。」
崔雨澤就是被「任何條件」所吸引才答應下來,而于良听說她母親已逝,沒有多說什麼,只要她做好準備。她知道此去京城可能再也回不了岳陽了,所以讓于良多等了她一天,她一一去向街坊鄰居告別後才隨著于良離開。
她當然沒告訴任何人她此去是去當公主的,街坊鄰居都以為她因為母喪而想離開這個傷心之地。
馬車進了京,崔雨澤沒被繁華的街景吸引視線,因為她始終關著馬車車窗,不曾朝外望過一眼。她對京城沒有任何留戀,現在的她,一心一意只想為母親找出殺人凶手。
于良是皇帝的親信侍衛,若非一定等級以上的官員不曾見過他,但凡他出來,辦的事都頗為重要,所以當于良護送著一輛馬車經過景昊身邊時,景昊感到十分意外。那馬車車輪上的標記,顯示這是一輛雇佣馬車,但能讓于良護送的只會是皇室成員,哪個皇室成員離開皇宮是搭乘這樣的雇佣馬車?
但景昊還有要事,這事只能暫且放在心上,並沒有去深究。
他轉進了一間京城里頗負盛名的酒樓,掌櫃一看見他,連忙鞠躬哈腰的上前。
「景大人,你要的包廂已經準備好了,你一來就可以上菜了。」
「帶路吧。」
景昊被領進二樓一間包廂,在上樓時與坐在樓梯旁的一名獨坐的客人短暫的眼神交會,等景昊上樓後,那名客人就喊了聲小二,在桌上放下一些碎銀後便離開了。
景昊進了包廂,掌櫃招了人把一桌酒菜全上了,這才領著小二離開。
不一會兒,有人敲了敲包廂的門,用的是指定的暗號。
「進來吧。」說完,景昊徑自倒酒飲起酒來。
推門進來的就是方才那位客人,他進了包廂後將門關上,舉起右手放在左心口,躬身行禮,那是屬于元紇的行禮方式。
「二王子。」
「坐吧。」
霍風再行一禮,這才在景昊的對面坐下,一坐下,方才的恭敬就已不見,兩人的互動像是一對尋常友人一般。
「二王子,我們不能再像這樣見面了,偷偷模模的,跟偷情似的。」總是他坐在大堂里等待,等到二王子一個眼神他便離開酒樓,到後巷以輕功潛入,再來包廂見他。既然他們相見要掩人耳目,就不能挑個四下無人的荒郊野外嗎?
景昊正好舉起酒杯湊到嘴邊,他睨了霍風一眼,這個霍風有著標準元紇男子的一身銅筋鐵骨,以往駕馬奔馳在草原上沖鋒陷陣,可是令元紇各族聞風喪膽,想不到來到衛國幾年,倒學會了衛國男子的油腔滑調。
「是啊,想想你二十五不到便叱 草原,卻為了我寧可從此消聲匿跡,來到衛國一待就是十三年,我是該給你一個名分,你想當我的王子妃嗎?」
正在喝酒的霍風被這話一驚,嗆了一口,連忙放下酒杯猛咳起來。
景昊見他狼狽的模樣,這才笑了出來。
霍風這個粗莽漢子咳得紅了臉,也跟著笑了,「好吧,能讓二王子舒心,屬下甘心被二王子調戲。」
「霍風,你知道我被宋道成盯著,這樣的地方反而安全,只要你……翻上二樓時不要失足掉下去,沒人會發現我在這里見你。」
「二王子,你連自己府里人都不能相信,這樣的日子真是憋屈。」
「自古以來,有哪個質子日子能過得舒心的?」
景昊伸出手,霍風立刻意會,送上了趙王妃的親筆信,景昊好好收妥,這才把自己寫給母妃的信托給了霍風。
這些年來都是霍風往來兩國之間為景昊收集情報,反為景昊與趙王妃傳達信息。他自幼無父無母,被當時不到十歲的景昊選在身邊成了親衛軍,而後因為驍勇善戰,被元紇王提拔為將。沒有景昊,他便沒有出頭的機會,所以他一直將景昊視為恩人。
景昊一被送來衛國,他便消失了蹤影,元紇國的人都猜測他跟著景昊來到衛國,但一直都打探不到他的消息。
霍風就這麼以毛皮商人的身分往來兩國,這是連在元紇國里都只有元紇王及趙王妃兩人知道的秘密。
「二王子去岳陽這麼多天未歸,真是急壞屬下了,早知道屬下就該不管二王子說什麼都跟著去。」
「大病了一場,現在沒事了。我去岳陽是去看慶典的,連身分都不能公開,帶著你這個一看就知道是元紇人的跟班,不正好讓宋道成懷疑你?」
「二王子一向不是愛熱鬧的人,怎麼會去看什麼寺廟慶典?」
「你可知道衛國各地每年舉辦的慶典,可以為衛國的經濟帶來多大的幫助?像岳陽這樣的小地方,一年辦一次慶典,不知可以為岳陽帶來多大的錢潮與稅收,這是我們元紇可以學習的地方。」
「我們元紇又沒有寺廟。」
「但我們信奉邏祿教,邏祿教的祭典對元紇周遭其他國家來說既新奇又神秘,辦起慶典來,絕不比衛國的遜色。」
霍風知道景昊一直想著可以回國,才會在衛國吸取元紇可以效法的經驗,本來他也的確有機會可以回國,沒想卻遇到了頑強的皇上及多疑的宋丞相。
「王上終于下定決心要把二王子召回,為此還立儲安撫苖王後,並依例向衛國要求公主和親,這一回要的是衛國皇帝親生的公主。」
「喔?父王是知道衛國皇帝十分疼愛嘉德公主,定不會放手,所以要逼衛國皇帝談判?」
「是的。」
「我知道衛國皇帝一直想留我在衛國並娶嘉德公主為妻,這下他兩難了。」
「不,說實在的,屬下打听到這個消息也很意外,衛國皇帝已經同意讓公主和親了。」
景昊放下酒杯的手緊握成拳,衛國皇帝那麼疼愛嘉德公主,怎可能輕易放手,只為了留他在衛國?他自認有才情,但絕不會重要到讓衛國皇帝寧可留他也不要公主的地步。
莫非是宋道成說了什麼讓衛國皇帝猜疑?覺得放他回國會成後患?不,不可能!衛國皇帝太過昏庸,這些年來更是被他安撫得妥妥貼貼,不可能相信宋道成的猜忌才是。
「公主和親是大事,就算衛國皇帝還沒昭告天下,可我怎麼沒听到風聲?」
「這屬下還在查,于良前些日子秘密出京了,屬下懷疑那跟此事有關。」
「我剛剛進酒樓前才與他擦身而過,他護送一輛雇佣馬車回京了。」
「這事太古怪,要不要屬下去查清楚?」
「不行。」景昊斷然阻止霍風,這事太接近核心了,要是讓衛國皇帝知道他在調查,別說宋道成,怕是連衛國皇帝也會失去對他的信任,那他要回國定會受阻。
「二王子……」
「此計不成再想一計便是,我不會放棄回元紇,而且能見到王兄娶了那個刁蠻公主,也是場好戲。」
霍風看著景昊那戲謔的笑意,不禁好奇這位嘉德公主到底有多刁蠻?不過能讓大王子吃點苦頭,他倒也樂見。